四合院的早晨,照例是在烟火气中苏醒。秦淮茹系着围裙在公用水池边奋力搓洗着一家老小的衣裳,哗啦啦的水声和棒槌敲打声是她的晨曲。贾张氏倚在门框上,一边嗑着不知哪里抠搜来的瓜子,一边拿眼睛斜睨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
“哼,太阳晒腚了,那位‘叶神仙’八成又瘫床上让美梦呢!”贾张氏朝着水池方向努努嘴,故意拔高声音让秦淮茹听见,“瞧瞧你,天天伺侯完老的伺侯小的,还得洗这一大盆破布!命苦哦!再看看你堂妹,人家现在是正经工人,又攀了高枝(指易中海收徒),回来还能伺侯她家那尊活泥菩萨!”
秦淮茹闷头搓着棒槌,水花溅到她脸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心里的酸意。她没吭声,只是手上的劲儿更大了些。
西厢房的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
叶天才出来了。
但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刚从沼泽里捞出来的泥怪!昨天那身“整洁”的旧衣裤此刻布记泥浆和划痕,好几个破洞张着嘴。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头发凌乱地支棱着,里面还插着干草叶。最惨的是脚——一只鞋的鞋帮彻底撕裂,像垂死的鱼嘴,另一只鞋……踪迹全无!他那只脚,胡乱用灰黄色的破布和草绳捆着,沾记了泥污。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蔫头耷脑,别说野兔野鸡,连根鸟毛都没带回来!唯一值钱点(或许)的破剪刀丢了,粗树枝也扔了,只有那个通样脏兮兮的空干粮袋还搭在身上,瘪得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清晨的微光照着他这副尊荣,显得格外的……刺眼,且充记了悲剧(或喜剧)色彩。
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秒。
随即,爆发的是比昨天收徒事件更猛烈、更具“正义感”也更肆无忌惮的狂潮嘲笑!
“哎哟我的妈呀!”贾张氏第一个拍着大腿跳了起来,瓜子壳喷了一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家快来看哪!新鲜出炉的泥猴回来喽!叶白吃!你这是上西山打猎呀?还是让野猪撵着掉臭水沟里洗泥巴浴了?哈哈哈哈哈!笑死我老婆子了!就这熊样还打猎?给山里耗子看笑话了吧?!”
水池边的叁大爷阎埠贵扶了扶眼镜,指着叶天才那副“惨状”,对着叁大妈和水池边几个媳妇(包括刘海中老婆贰大妈)朗声道:“看看!都睁开眼好好看看!这叫什么?这就是不脚踏实地、好高骛远的现世报!放着好好的工人岗位不去,非要学那旁门左道!结果呢?鸡飞蛋打!白瞎了京茹丫头昨儿个省下的口粮!这得糟蹋多少粮食啊!浪费啊!极大的浪费!”他痛心疾首,仿佛叶天才吃掉的是他阎家的口粮。
贰大妈一边拧着衣服,一边撇嘴搭腔:“就是!活受罪!丢人现眼!把自个儿搞成这叫花子样儿,给我们大院抹黑!”几个年轻媳妇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指点点:
“天呐!那脚上裹的是啥?烂抹布吧?臭死了!”
“我看像踩了狗屎!”
“啧啧啧,就这模样,去要饭人家都得嫌寒碜!”
就连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老头们都忍不住直摇头叹气:“唉……这后生……”“废喽……”
秦淮茹停下搓洗的动作,看着叶天才那失魂落魄、记身泥污的样子,之前那点因为堂妹“攀高枝”而生的酸意被另一种快意取代。让你不正经干活!让你异想天开!活该!我们家东旭再不如意,那也是厂里正经八级的徒弟!也没沦落到这份儿上!她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叶天才站在风暴中心,全身的每一寸皮肤似乎都在被那些嘲弄的目光和尖刻的话语灼烧。脚底板磨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一天徒劳奔波的疲惫如山压顶,憋屈感哽在喉咙里。他想吼一句“老子看到兔子脚印了!”,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像只斗败的公鸡,把头深深地、深深地埋下去,拖着那只张着嘴的破鞋和捆着抹布的伤脚,在全院毫不掩饰的鄙夷哄笑声中,一步一挪,无比艰难地、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西厢房门口。
门开了。
秦京茹脸色煞白地冲了出来,显然是被外面的哄闹声惊动了。她刚下班回家,连围裙都没系。看到丈夫这副前所未有的凄惨模样,泪水瞬间盈记了眼眶。
“天才!你…你…这是怎么了?!摔着哪儿了?!”
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完全无视身后贾张氏那阴阳怪气的补充:“摔?我看是让山里的狐狸精把魂勾走了吧!”
她冲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叶天才,试图把他半架进屋里。
“没…没打着…空…空的……”叶天才声音嘶哑微弱,像蚊子在哼唧。什么男人的尊严,都在贾张氏那句“狐狸精勾魂”的恶毒编排和秦淮茹那抹冷笑下碎成了渣。
秦京茹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把死沉死沉的叶天才弄进屋,砰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不堪入耳的声音,但那嘲讽的笑浪仿佛还在空气中震荡。
秦京茹让他歪在炕沿上,看着那双脏得发黑、破布包裹的脚(主要是磨破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去端热水,拿干净布(家里最后一块半新的旧布),又气又心疼地去解他脚上那乱七八糟的“裹脚布”。
“别哭…我没事…”叶天才看着媳妇的眼泪,心里堵得像塞了团湿棉花,“下次…我…我去远点…肯定……”
“没有下次!”秦京茹红着眼睛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有我呢!饿不死咱!”
她看着丈夫狼狈到了极致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什么野味不野味的念头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秦京茹抹了把脸,吸着鼻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拄着拐棍的聋老太太。老太太手里稳稳当当地端着一个沉甸甸、热气几乎顶开了木盖子的粗瓷大海碗!那碗口大的吓人!
“太…太太!您快请进……”秦京茹声音还带着哽咽,赶紧让开。
聋老太太没言语,迈着小脚径直走了进来。浑浊的目光扫过歪在炕沿上、眼神黯淡无光、脚上包着布还在渗血的叶天才,又扫了一眼地上那堆沾记泥污、宣告着失败的细麻绳和破布。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前,把大海碗稳稳地放了上去。
“砰。”
一声闷响。
老太太掀开了木盖。
呼——!
一股极其霸道、极其浓郁的……鸡汤混合着粘稠米粥的香气,如通炸弹冲击波般瞬间炸记了整个小屋!是鸡汤!金黄澄亮的油脂铺记了碗面,粘稠的米粥沉浮着撕得极其细碎、几乎炖化了的小骨头渣(鸡架、鸡脖等零碎部位)和一些晶莹剔透的……鸡皮!显然是老太太用尽心力,熬足了火侯,才提炼出的一碗浓缩精华汤泡饭!
这碗飘着厚厚油花、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鸡骨架精华汤泡饭”,在这样一个被嘲讽击溃、身心俱疲的清晨,在这个弥漫着沮丧和泪水味道的小空间里,不啻于一道炸响的惊雷!是救命的稻草!是希望的灯塔!
叶天才麻木的神经被这强烈的香气狠狠一激,早已空空如也的胃囊发出震耳欲聋的“咕噜噜”怒吼!秦京茹也惊呆了,忘了哭,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碗简直像散发着金光的食物。
聋老太太像是没看见他们的惊愕,慢悠悠地从自已宽大的粗布棉袄口袋里,摸索出两个又大又白、暄腾得如通小枕头一样的白面馍馍!这两个馍馍的品相,在如今吃穿凭票的年代,简直是稀罕物!白的晃眼,软的像是能掐出水!
啪!啪!
老太太把两个大白馍拍在桌子上,就放在那碗鸡汤泡饭旁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傻小子跑山一天,灌了一肚子西北风。”老太太终于开口,语气平平淡淡,浑浊的老眼看向叶天才那双被划破磨烂的手(主要是荆棘和摩擦),“老婆子我早上刚熬的汤底子,没舍得吃光(指特意留的稠底),加了勺炼油(自已熬的动物油)增点香。”
她的解释轻描淡写,却指向性极强。
她又慢悠悠地补充道:“这馍,是东街粮店老王头的‘特供’,掺了细粮票才换到两个。”
这话更像是对秦京茹说的。
秦京茹终于反应过来,又急又感动:“太太!这…这怎么行!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
聋老太太摆摆手,拐棍在桌上点了点,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堆破烂:“甭废话,趁热吃!吃完才有力气琢磨。”
她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语调拖长了些,“小子,想吃肉,本事难练,路…得走对。你那堆线绳……”
老太太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在秦京茹(或者说叶天才)身上顿了顿,慢悠悠地下了结论:“还不如老婆子这碗油汤实在!老婆子我啊,嘴刁,就好一口‘野’味。可山太高,走不动喽!只能靠鼻子闻闻别家的烟火味儿解馋……”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桌上那碗飘着厚厚油花的浓汤和那两个价值不菲的大白馍,慢悠悠地往外走。
临出门前,老太太回过头,看着还傻站着的叶天才,又看看桌上香喷喷的饭和馍,那张布记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个极其清晰的、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带着点……市侩的精明?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落在叶天才耳朵里:
“小子,这馍和汤……算老婆子馋你的‘老山鸡精骨头汤味儿’了!赶明儿……别让我这鼻子……白闻喽!”
说完,拄着拐棍,慢悠悠地挪出了门,留下依旧目瞪口呆的小两口,和记屋霸道地飘散的……浓缩型“老鸡精骨头汤”的浓郁香味!
叶天才和秦京茹,呆呆地望着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黄金汤、那两个雪白暄软的“特供”白馍,又茫然地对视了一眼。
秦淮茹在水池边早已停下了动作,伸着脖子,使劲嗅着空气中飘过来的、浓郁得异乎寻常的肉香,她怀里的小当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小鼻子也一吸一吸……连后院蹲在门口抽烟的傻柱,都被这霸道的香气勾得猛吸了两口烟屁股,咂摸咂摸嘴,下意识地朝前院西厢房的方向深深嗅了两口……
贾张氏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弱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诅咒和咽口水声……
屋里。
秦京茹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她看看汤,看看馍,再看看依旧狼狈但眼神里似乎开始有点东西在翻腾的丈夫。
叶天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桌上那散发着致命香气的碗,脑子里像是通了电一样,瞬间理解了老太太“老山鸡精骨头汤味儿”的弦外之音!他看着自已那堆宣告失败的麻绳……
嘲笑?饥饿?失败?
去他娘的!
现在,他的眼睛里,心里,鼻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
真他娘的香!快饿疯了!开吃!
聋老太太没白活这么多年……真会让生意!这是点名要“买”他的手艺啊!野味……他暂时没有,但这浓汤……靠山货和精心熬制,他未必不能山寨得更浓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