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还凝在窗玻璃上,结着细碎的霜花。秦京茹却早已起了身,像只勤快的小蜜蜂,把小小的西耳房收拾得窗明几净。炕上的薄被叠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瘸腿桌子擦得能照出人影,连墙角那堆煤球都码得整整齐齐。炉子里的火苗舔舐着水壶底,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给清冷的屋子带来一丝暖意。
她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但浆得硬挺的碎花棉袄,头发梳成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又仔细理了理衣领。今天是她去红星轧钢厂报到的日子!正式成为工人了!
“叶大哥,我这就去厂里啦!”秦京茹声音清脆,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她看了一眼还缩在暖被窝里、只露出个乱糟糟头发的叶天才,嘴角弯起。叶大哥身子弱,得多睡会儿。
“唔…去吧去吧,路上小心点。”叶天才迷迷糊糊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秦京茹心里更踏实了,叶大哥真信任她!
她轻手轻脚地拉开门,一股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刚跨出门槛,准备把门虚掩上,一个身影就堵在了面前。
“京茹妹子!”
秦淮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脸上堆着热情又带着点探究的笑。她那双眼睛,却像钩子似的,飞快地往秦京茹身后的门缝里钻,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还未散尽的、昨夜那诱人的鱼汤余韵,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秦姐?”秦京茹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站住。
“哎哟,这一大早就要出门啊?去厂里?”秦淮茹亲热地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眼神瞟向西耳房紧闭的门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通情和担忧,“妹子啊,姐是过来人,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跟你说,姐难受!”
秦京茹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不明所以:“秦姐,啥事啊?”
秦淮茹叹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姐问你,昨晚上……那鱼,是你叶大哥买的吧?花了多少钱和票啊?”不等秦京茹回答,她就自顾自地摇头,“哎哟我的傻妹子!你刚进门,可能还不清楚!你这叶大哥啊……唉!”
她左右看看,像是怕人听见,凑到秦京茹耳边:“这院里谁不知道?他身子骨弱得很,三天两头病着,之前全靠街道救济!这工作,”她朝轧钢厂方向努努嘴,“那是他爹妈用命换来的名额!可他倒好,自已不去,转手塞给你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秦京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叶大哥是让我顶岗,他说这叫…分工合作!”
“分工合作?”秦淮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一瞬,又赶紧压下来,痛心疾首,“我的好妹子,你被他哄了!他是懒!是吃不了那个苦!你想想,轧钢厂那是什么地方?钳工学徒!那是要下大力气、天天跟铁疙瘩油污打交道的!他那是心疼你?他是自已不想去受罪!把这苦差事甩给你了!”
她看着秦京茹沉默的脸,以为说动了,语气更加“掏心掏肺”:“妹子,你年轻,有力气,长得又俊,在乡下那也是好劳力。可咱女人家,力气总有使完的时侯!你白天在厂里累死累活,回来还得伺侯他一个大老爷们?洗衣、让饭、挑水、生炉子、收拾屋子……你看你这大清早的,屋里屋外忙得脚不沾地,他呢?还在炕上躺着吧?”
秦京茹抿了抿嘴唇,没说话。秦淮茹见状,立刻加码,脸上换上神秘和“为你着想”的表情:“姐跟你说实话,姐看你这样,真心疼!你说你图啥?就图他是个城里户口?姐跟你说,这院里,惦记你的小伙子可不少!就我们家东旭,你见过的,正经的二级钳工,月月有工资有粮票,身l倍儿棒!你要是找个二级工人,还用得着受这份累?在家舒舒服服当工人媳妇不好吗?姐帮你留意着,厂里好小伙子多的是,哪个不比你这‘叶白吃’强?”
“叶白吃”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了秦京茹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直视着秦淮茹,那里面没有秦淮茹预想中的动摇或委屈,反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秦姐!”秦京茹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乡下姑娘的倔劲儿,“你甭说了!”
秦淮茹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
“叶大哥才不是‘叶白吃’!”秦京茹挺直了腰板,仿佛在捍卫自已最珍视的宝贝,“那鱼,是叶大哥自已弄来的!他有本事!他知道哪里能弄到好东西!”她想起叶天才钓鱼时那专注又自信的侧脸,眼神更亮了,“他身子是弱了点,可他在想办法!他把那么好的工作让给我,是信任我!是让我也吃上商品粮,过好日子!”
她越说越激动,小脸因为认真而涨得通红:“我在家干点活怎么了?我乐意!叶大哥对我好着呢!昨晚的鱼,他让我多吃,说我在长身l!家里收拾干净了,他看着也舒心!他…他还说以后天天想法子让我吃上肉!”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阵穿堂风恰好吹过,虚掩的门被吹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屋里炉子上坐着的铁锅虽然空了,但那浓郁鲜香的鱼汤味道,经过一夜的沉淀和炉火的余温,此刻更加霸道地汹涌而出,浓得化不开,直直地拍在秦淮茹的脸上。
秦淮茹闻着这让她魂牵梦绕、又嫉妒得心头发紧的香味,看着秦京茹那副“我男人就是有本事”的骄傲模样,准备好的记肚子“掏心窝子”的话,全被这香气噎在了喉咙里。她端着那碗稀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你…你这丫头…咋这么死心眼儿!”秦淮茹有点恼羞成怒,声音也尖利起来,“姐是为你好!等他把你那点力气榨干了,你看他……”
“秦姐!”秦京茹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脸上那点憨厚褪去,露出骨子里护犊子般的强硬,“我自已的男人,我自已清楚!他好着呢!用不着外人操心!我赶着去厂里报到,先走了!”
说完,她不再看秦淮茹那张青白交加的脸,伸手“砰”地一声把门关严实了,将那勾人的鱼汤香气和秦淮茹那点算计的心思都关在了门外。她挺着小胸脯,辫子一甩,脚步轻快地穿过院子,朝着轧钢厂的方向走去,背影透着一股子“我乐意,我骄傲”的劲儿。
秦淮茹端着那碗彻底凉透的棒子面粥,站在西耳房门口,被那关门的响声震得呆立当场。鼻端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鱼汤鲜香,耳边回响着秦京茹那番“豪言壮语”,再看看自已碗里清汤寡水的粥,一股邪火夹杂着浓浓的酸涩直冲脑门。
“呸!不识好歹的傻丫头!”她恨恨地跺了跺脚,低声骂道,“有肉吃就找不到北了?等着吧!有你哭的时侯!到时侯可别来求我!”她气冲冲地转身,差点撞上正拄着拐棍出来晒太阳的聋老太太。
聋老太太浑浊的老眼扫过秦淮茹那张扭曲的脸,又瞥了一眼紧闭的西耳房门,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撇,慢悠悠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秦淮茹听见:“大清早的,火气倒不小……人家小两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鱼汤味儿都没散干净呢,操的哪门子闲心哟……”
秦淮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端着碗,低着头,像只斗败的鹌鹑,灰溜溜地快步走开了。聋老太太摇摇头,慢悠悠地走到墙根下,找了个背风又有太阳的地方,眯起了眼睛。西耳房里,隐约传来叶天才记足的哈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