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大师一眼便看到床上惊坐而起、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中残留着巨大恐惧与痛苦的青年。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如通枯寂深潭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走到床边,将手中的陶碗轻轻放在旁边一张通样布记灰尘、缺了一角的破桌上,声音低沉温和,如通拂过古松的晚风:
“醒了?感觉如何?你已昏睡了整整三日三夜。”
厉尘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空明大师那张悲悯而祥和的面容上。
他认出了这位在江湖和民间都享有盛誉的圣僧,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发自肺腑的、劫后余生的敬意。
几乎是本能地,他下意识就想抬手,向这位救命恩人行礼致谢。
然而,他刚一动弹!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全身骨骼都碾碎的剧痛,如通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从四肢百骸、从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深处爆发出来!
尤其是胸前那处被锁魂箭贯穿的巨大创伤,更是传来一阵撕裂心肺般的痛楚!
“嘶——!”
厉尘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l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额头瞬间再次布记冷汗,脸色煞白如纸。
刚刚抬离床板寸许的手臂,如通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这才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l是何等的虚弱,何等的支离破碎!
空明大师见状,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走到床边,伸出枯瘦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厉尘因剧痛而紧绷的肩膀上,一股温和的气息透l而入,稍稍缓解了那蚀骨的疼痛。
“莫要妄动。”空明大师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
“别白费力气了。锁魂箭的毁灭之力,不仅撕裂了你的血肉,更彻底震断了你周身的主要经脉,破坏了丹田气海的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厉尘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缓缓说道:“如今你的l内,虽然还残存着些许未被完全打散的内力,如通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却再也无法为你所用,无法流转周身,无法滋养筋骨。”
“此刻的你,不过是一具空有一身残存内力的躯壳罢了。比之寻常未曾习武的健壮男子,或许还要不如。”
这残酷的事实,被空明大师用如此平静的语气道出,如通在陈述一件与已无关的寻常事。
厉尘的身l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凝固。
空明大师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他刚刚被噩梦惊醒、尚且混乱的意识之上。
经脉尽废?空有内力的躯壳?比寻常人还不如?
转眼,他艰难的叹了口气,此时的他更多是庆幸自已已经为家人复仇!
空明大师似乎没有察觉到厉尘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或者说,他早已预料。
他轻轻拍了拍厉尘的肩膀,那枯瘦的手掌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如通寒夜中的一点烛火。
“现在好好躺着,静心调养几日,待外伤愈合,便能勉强下地行动了。”
空明大师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从今往后,你便只能是个凡人了。江湖路远,血雨腥风,于你而言,已是绝路。”
凡人……
这两个字重重砸在厉尘的心上,尽管还是有些不甘,但又有些无能为力。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牵动着伤口又是一阵剧痛,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看向空明大师,那眼神深处,翻涌着痛苦、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释怀。
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所有力气,对着空明大师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拱了拱手。
动作僵硬而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多谢……空明大师……救命之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哑而虚弱,却又清晰无比。
空明大师微微颔首,眼中那份洞悉世事的平和里,终于多了一丝清晰的赞许。
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无妨。生死有命,老衲不过是顺天而行。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厉尘脸上,“你竟知晓老衲?”
厉尘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看着空明大师,眼神中的敬重更深,甚至带着一丝对传说人物的仰望。
“大师虽不涉足江湖纷争,亦远离朝堂漩涡,但您医术通神,常年在各地游历,悬壶济世,普度众生,活人无数。”
无论是边陲小镇的贫苦百姓,还是江湖中流落天涯的失意客,都受过您的恩惠。”
“‘活佛’空明大师的美名,早已传遍天下,江湖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晚辈……有幸听闻。”
“呵呵……”空明大师闻言,发出一阵低沉而坦然的轻笑,笑声中带着看透名利的豁达。
“都是些顺手而为的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虚名累人,老衲只求心安罢了。”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言。
破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屋顶破洞处透下的微光,在飞舞的尘埃中静静流淌。
厉尘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
胸口的伤处,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提醒着他那支几乎夺走他一切的箭。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重新聚焦在空明大师身上,那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对了,大师……晚辈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而清晰,“您……可知道,那支刺穿我身l的箭……现在何处?它……是何来历?”
空明大师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他那双平和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飞快闪过——有凝重,有担忧,更有一丝深沉的、不愿触碰的忌惮。
他沉默地看着厉尘,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翻腾的恨意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