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南方小镇的午后,蝉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覆盖着整个院落。我躺在竹摇篮里,被温热的空气包裹着。母亲刚喂我喝完米汤,嘴角还残留着些微乳白痕迹,她轻哼着模糊的摇篮曲,手指无意识地拍打着我,倦意悄然降临,她的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
然而,我口中那尚未吞咽干净的米汤,竟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气管深处。骤然间,仿佛天地瞬间崩塌,喉咙里陡然被塞入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热且坚硬,死死堵住了每一丝气流。我徒劳地张嘴,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如通破旧风箱抽动的“嗬嗬”声。黑暗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视野里母亲朦胧的身影开始扭曲、旋转,最终彻底沉没在窒息的深渊里。胸口沉重如压巨石,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小的身l在摇篮中剧烈扭动,又无力地瘫软下去。
母亲猝然惊醒,她模糊的目光扫过我青紫的小脸,那一刻,恐惧如冰水浇遍全身,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午后的粘稠寂静:“我的儿啊——!”
这绝望的呼喊穿透薄薄的板壁,隔壁的婶子闻声撞开我们家的木门,像一阵疾风冲了进来。她一眼便看见了摇篮里濒死的我——脸色铁青,嘴唇已泛出骇人的深紫,小小的身l只剩断续的、微弱的抽搐。婶子二话不说,布记茧子的粗粝手指,带着农活留下的泥土气息和汗水的咸味,毫不犹豫地探入我几乎不再张开的嘴巴,直抵那要命的深处,用力地抠挖探寻。
喉咙深处骤然被异物侵入,激起一阵剧烈的恶心痉挛。那顽固的硬物在婶子手指的强力拨弄下猛地松动,随着一股腥咸的黏液,终于“噗”的一声喷射出来,跌落尘埃——那是一小块米粒凝结成的、亮晶晶的硬块。
就在那一瞬,一股清凉的空气猛地灌入我的肺腑,仿佛开闸的洪水冲垮了堤坝。我剧烈呛咳起来,身l随之震颤,深紫的嘴唇和铁青的脸颊,像是被无形的画笔蘸着生命的颜料重新涂抹,一点点艰难地洇出了微弱的血色。喉咙里火辣辣的剧痛依旧,但这久违的、带着竹席清苦味道的空气涌入,却成了我重获新生后的第一口呼吸,甘美得令人落泪。
母亲早已瘫软在地,此刻才找回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扑到摇篮边,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摸我恢复微弱起伏的小小胸膛,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我脸上,混合着她语无伦次的呜咽:“活了……活了……我的儿……”她突然转身,对着还喘着粗气的婶子,“咚”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坑洼的砖地上,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碰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婶子扶起母亲,眼神里也含着后怕的湿润,只是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好了好了,捡回条小命,菩萨保佑……”
后来我才明白,那天午后,在窒息边缘的黑暗深渊里,是婶子那根带着泥土与汗水、毫不犹豫探入我生命至暗时刻的手指,硬生生将我从坟墓的入口拖拽了回来。那指尖的粗粝与温热,成为我此生对“生”最初的、最痛楚也最深刻的烙印,它时时提醒我,每一次顺畅的呼吸,都曾在某个瞬间,是悬于他人指尖上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