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铁石城的神臂弩阵地浸没在浓稠如墨的雾霭中。西北风卷着碎冰碴子扑打在士兵甲胄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宛如无数把细刀在切割夜色。
陈林带领三百死士趴在鹰嘴崖西侧山腰,弩箭上绑着的火硝麻布被冻成硬板,箭头雕刻的莲花纹路结着薄冰,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被封冻的泪滴。
“还有两刻钟。”陈林的低语混着呵出的白气,在护目镜上凝成蛛网状的冰花。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铁哨,哨底“生”字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与远处北萧城方向腾起的三盏孔明灯遥相呼应。
孔明灯的光晕刺破雾霭,在雪地上投下三个摇晃的圆斑,宛如死神在倒计时的表盘。陈林盯着那光斑,喉间泛起苦涩——三年前,他的亲弟弟就是在这样的雪夜里,被连坐链铁环割断喉咙,尸体像破布一样被扔在乱葬岗。
此刻的每一秒等待,都像在撕扯他结痂的伤口,但他知道,这一次,弟弟的仇、千万百姓的恨,都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得到偿还。
同一时刻,北萧城的顾百川正带着亲卫潜伏在峡谷南口。峭壁上垂落的冰棱足有手臂粗,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刃,仿佛无数把悬在空中的断头刀。
阿虎蹲在他身旁,断岳刀刀柄缠着的连坐链铁环结着霜花,环上“丁壹佰零捌”的编号与他护心镜的反光交叠,恰似小铃铛银铃碎裂的残片,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哀伤。
阿虎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想起小铃铛临死前攥着糖葫芦的笑脸——那个总爱追着他喊“阿虎哥”的女孩,此刻或许正化作乱葬岗的一颗星。他拼命压制住喉间的哽咽,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看不清敌人的眼睛。”
“看!”阿虎突然压低声音,手肘轻撞顾百川。峡谷深处,三十七个黑影正沿着覆满冰棱的崖壁攀爬,每人腰间的狼头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晕出的光圈里却映着刘宁强的悬赏画像——画像边缘被风雪撕成毛边。此刻,画像上的自己眼神阴鸷,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决然——那是历经地狱归来的怒火,是要将谎言焚尽的决绝。
顾百川的斩魂剑轻轻出鞘,剑刃映出领头者左额的刀疤——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宛如一条冻僵的蛇。他摸出怀中的铜哨,与银铃残片拼合的莲花在风雪中微微震颤,然后将哨子凑到唇边,吹出一声绵长而低沉的音调。
哨音被风扯碎,却如冰锥般刺入峡谷的寂静,惊起崖壁上的夜枭,扑棱着翅膀掠过灯笼,投下巨大的阴影,宛如死神的羽翼。
灰鹤队伍突然停顿,所有人同时转身,面向北萧城方向。当被割去右眼,露出底下用血写的“生”字,在风雪中洇成暗红的花。
灰鹤的指尖抚过“生”字,想起妻子被拖进军营前,塞给他的血书也是这样的字迹。那时他以为是生的希望,如今才知道,那是妻子用指甲蘸着经血刻下的死讯。此刻的“生”字不再是谎言,而是他用三十七个兄弟的命换来的、真正的生机。
卯时初刻,铁石城的投石机阵地传来“吱呀——”的巨响,木质绞盘上的冰棱因震动簌簌坠落。
赵岩站在城头,呼出的白气瞬间冻成冰晶,粘在他灰白的胡须上,宛如撒了把碎盐。他亲自点燃的右眼裂痕,血迹尚未凝固,在风雪中结成暗红的冰棱,与士兵们腰间的连坐链铁环裂痕一模一样。
“他们也是被连坐链困住的兄弟!”灰鹤的声音穿透烟雾,如同一把利刃刺破谎言的帷幕,“刘宁强用死人骗我们!看这裂痕,和你们铁环上的一样!”
峡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金属碰撞声,宛如无数把锁被同时打开。紫霄贼底层士兵们盯着自己铁环上的裂痕,又望向顾百川队伍的甲胄,眼神逐渐从迷茫变为炽热的愤怒。
当一名士兵用断刀砍断铁环时,清脆的“咔嚓”声如同春雷,惊醒了沉睡的灵魂,连锁反应如野火般蔓延,铁环断裂的声响汇集成震耳欲聋的乐章。这一刻,顾百川听见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是千万个灵魂挣脱枷锁的声音,是比任何战歌都更动人的自由交响。
卯时三刻,铁石城的。
灰鹤正用染血的布偶堵住密道裂缝,布偶缺角处露出的银铃残片,与他剑穗上的碎片终于拼合完整,在风雪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仿佛小铃铛在天之灵的欢笑。
这一刻,他终于敢让自己相信,姐姐和小铃铛的灵魂,正在这铃声中得到安息。
“他们在炸密道!”阿虎的惊呼被爆炸声吞没。紫霄贼的火药库方向腾起蘑菇云,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将飘落的雪花染成血红色。
顾百川看见,在爆炸的强光中,无数连坐链士兵手拉手冲向出口,他们腰间的铁环相互碰撞,发出的不是锁链的哀嚎,而是如同风铃般清脆的响声,那是自由的乐章。
这声音里,有张三的笑声,有小铃铛的童谣,有千万个被夺走人生的灵魂的合唱。
当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如同一个个正在融化的恶魔面具。
而他心中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对黎明的期待——他知道,这场由谎言引发的雪崩,终将让阳光重新照耀这片土地。
“结束了。”灰鹤走到他身旁,左眼刀疤在晨光中泛着金光,宛如一道新生的缝隙,“那些铁环,以后会变成铺路的铆钉,铺就一条回家的路。”
顾百川望向乱葬岗方向,那里的磷火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火把——那是暴动的士兵在为亲人收尸,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如同一条从地狱延伸到人间的星河。
他摸出斩魂剑,剑鞘上的“死守”二字被晨露洗去血污,露出原本的青灰色,像极了铁石城城墙的颜色,那是历经沧桑却依然屹立的颜色。
寅时三刻,铁石城与北萧城的士兵在峡谷中央会师。陈啸拍着赵岩的肩膀,两个老对手望着彼此眼中的血丝,却在看见对方腰间的银铃残片时,同时露出释然的笑。
远处,无数铁哨声此起彼伏,那是新生的号角,是千万个灵魂对自由的呐喊,在这冰雪初融的清晨,奏响了最壮丽的乐章。顾百川闭上眼睛,感受着第一缕阳光落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