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唾!”
高大的汉子一口唾沫吐在双手上,用力搓了搓,又袖起手,任凭胯下马儿自己沿着道路一路前进。他背上挂着的褡裢随风摆荡,马鞍边一支被层层布条裹起的棍状物一颠一颠起伏个不停。
“来者何人!”
前方一座夯土围石的哨塔边,几个穿着棉袄戴头巾的军士从沟壑旁探出头,大声问询道。
“军爷,额们几个是宣府镇商会来的咧,路上叫建奴的散兵游勇给队伍冲了两遭,额们就打前面开路,队伍还在后头咧。”
汉子高声一嚷,拽起马鞍的绳头,马儿又往前踱了几步,便停在哨站前二三十步处。有兵丁过来验了文书,又回去跟什长报告,汉子便跟留守的兵丁攀谈起来。
“额叫高天宝,升隆号晋阳分铺的镖师,这一路上可真真是不太平,觉着到处都不是建奴的探马就是乱兵,晚上睡觉都得抱着家伙事儿。”
高大汉子翻身下马,从褡裢里摸出一小包油纸裹着的关东烟叶,笑呵呵地递给兵丁。那当兵的眼神一亮,接过去嗅了嗅,揣进兜里,又上下打量起眼前这高大的有些过分的汉子。
汉子身高极高,面庞棱角分明,一张黑脸饱经风吹日晒的模样,头戴一顶发黄毡笠,左边耳朵竟然只剩下半个,看着吓人。
“那可不是,朝廷东有建奴西有闯贼,早不知道多少年没过过安生日子了,”兵丁叹了一口气,道:“听说南边陈州又遭流贼掘开河给淹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天杀的流寇。”
高天宝惊讶道:“还有这档子事,额们倒也略有耳闻,只是听说是……是……”
他左顾右盼,仿佛提防隔墙有耳似的,道:“听说是朝廷大员自己掘的哩,不想叫闯军攻城。”
兵丁叹了口气,摆摆手不再说什么,待到回报,便示意几人可以通行。高天宝抱拳,便带着随行几人继续往东去了。
没出哨站百十米,一骑打马跟到高天宝身边,小声道:“少掌盘的,这辽东局势如此一片兵荒马乱,那吴三桂不久前又在杏山折了三千兵马,转头洗了两个村子充战功,还上报伪明朝廷说大捷,可见是个寻常人物,待到王师提兵北上足可扫平这些土鸡瓦狗。您又何故要深入此处亲身犯险呢?”
高天宝沉吟一会儿,道:“俺此来目的是有二,先前是不曾与你们讲过,但是……”
他喟然一叹,遥指路边覆盖皑皑白雪的一处处土堆。众人定睛一看,那竟是无人收拾的一具具死尸。
“夜枭营先前传回辽东的局势已经是一片糜烂了,父亲胸怀天下黎民,多次与俺讲过关外建奴乃心腹大患。俺本不晓得建奴厉害,但这一路来亲眼所见辽东一带竟被祸害至此。那吴三桂世代将门,绝非什么庸才,治下却沦落至此,足足可见建奴之祸甚于暴君,所以俺有必要亲自走上一遭,为父亲耳目前驱。”
讲到这,高天宝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这第二件事,乃是一道谶言。”
“谶言?”众骑面面相觑,这位少掌盘他们是知道的,自幼被那位闯王收养,自然秉持了那位总是将什么“唯物主义”、“辩证法”之类奇怪词汇挂在嘴边的农民军领袖的一贯作风,对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嗤之以鼻。
“算了,俺也不好与你们说道,反正这一路上提起一万个心眼便是,招子都与俺放亮点。”
高天宝继续纵马前驱,却想受命临行前那几日,看到的奇怪汇报。
“鸟无足……山有月……人无头……鬼齐哭……”
一阵冷风吹过,纵使裹着一身厚厚的袄子,高天宝,不,准确说是李天宝,他熊罴似雄壮的身子仍不由得一个寒颤。
一行人一路东行,脚下夯土嵌砖的官道逐渐破旧起来,偶尔还能发现几支插在路边的残缺箭镞、或是散发出不详恶臭的沟壑。所幸仍然天寒地冻,倒不至于骤然引发大疫。
日头渐西,残阳余晖斜斜照射在混着泥污的路旁积雪之上,引人遐思。
李天宝举起马鞭,遥遥指向不远处山林里一处冒尖的屋舍,道:“那里该是舆图上的两岔驿了,俺们准备准备,今晚若不出意外就在此处过夜。”
几人打马向前,却都暗握紧了各自的家伙事。无他,少掌盘指向那处地方的时候,并不见有炊烟。夜枭营里的伙计都是早年随闯王老营征战过天下大半的老兵,行伍经验不要太足,当然知道饭点不见炊烟,又不闻得鸡叫鸟鸣意味着什么。
李天宝走马之间,悄然取下了鞍上布条缠着的棍状物,足足四尺长,提在手上手臂却丝毫不抖。
当先一个伙计把缰绳交给同伴,自己翻身下马,攥着腰刀刀柄,敲了敲驿站大门,高声叫道:“有人吗,额们是路过的行商!”
并无人应答。
那伙计后退两步,猛一加速,一肩膀撞了上去,竟然直接把门撞开了,而后便进去察看。
片刻之后,他出来,对李天宝道:“少掌盘的,院里头莫得人,俺估摸是出门了,缸里还有点陈米,坛子里有点腌菜。”
李天宝点点头,问道:“草料豆料可还有?”
那伙计指指东边,道:“马棚在那边,还有的,够俺们马匹用一宿了。”
几人随即下马,另一个伙计带着马儿往院子东厢走去,李天宝则跟探路的一起去了前堂。气温越来越冷了,他们得先把炕烧起来,否则辽东的深夜能把人活活冻死。
李天宝前脚刚迈过门槛,那只残缺了半边的耳朵忽然一抽动,却是听到背后传来一串鸟叫声。这鸟叫声短促尖锐,宛若哨子炸响: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他浑身汗毛倏地炸起,就地一个前滚,跃出老远,紧接着就是几声破空,数支箭矢暴射而来,一下斜插进地板,尾羽抖个不停,足可见这箭的力道。
李天宝仓皇回头,却见那箭的杆竟有短矛粗细,比寻常箭矢大了两倍有余,立即认出了这箭矢的来历——女真人惯用的重箭。
来者是建奴!
他娘的,差点就着了他们的暗算!
李天宝一阵后怕,循前堂大门外看去,朦胧中,院墙上人影幢幢,黄昏与夜晚交界时视野格外的差,加之有阻碍视线,李天宝并不晓得外面有多少人。
东边马棚处传来一声惨叫,一个伙计焦急道:“是马成儿,他中招了!”
“莫慌!”李天宝咬着牙,手中棍状物一抖,缠绕着的布条寸寸剥离下来,露出一截木质色泽,赫然是一支铁铳。修长的枪身呈流线型,木托在差劲的光线下仍泛出油光,显然保养的极好。
屋外头那怪异的鸟叫不停,李天宝知道这是女真人惯用来传递讯号的鹰哨,奈何自己并不懂其中音讯的奥秘,也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
可恶,还是大意了,进驿站之前应该先把周边排查清楚的。但谁又能知道这离伪明朝廷一府治所几十里之地竟被建州人渗透的跟筛子一样。
李天宝跟同伴各自找了掩体躲着,尔后端起铁铳,从褡裢里取出一管纸包,咬破一端,倒出火药,数息之间便填装完毕。他又摸出一扇半个巴掌大的小镜子,身躯蜷起,贴墙猫到门边,借由镜面反光,窥视向外。
借助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李天宝瞧清楚了一个正半引着弓对着门口的人形,于是毫不迟疑,抬手一枪!
“轰~~”
沉寂的林子里犹如雷霆炸起,这一枪惊的百鸟齐飞,而那围墙檐子反切面上的人应声咚地一下落到地上。
“少掌盘的好铳法!”伙计欣喜道了一声,李天宝却不语,手上动作飞快地又要取出一支药筒,却听见外面传来叽里呱啦的咆哮,又有落地声音传来,紧接着纷乱的脚步骤起。伙计叫道:“他们估计是想硬冲了!”
“直娘贼!”来不及装弹了,李天宝利落地将撕开一半的药筒塞回搭链,双手攥住滚烫的枪管一提,如同握着棒槌一样,抡圆了挥出去。
那当头冲进来的女真人手持一个圆盾,本是防备刀剑,哪里知道李天宝竟是个如此奢遮的汉子,登时流星坠地般“嘭”的一声,这拿铳作棒的一下,隔着手盾硬是将女真人膀子抡断了。
再看那女真人,倒也是条好汉,闷哼一声,只是倒退了两步、手臂软塌塌地垂下来,仍不肯松手扔下盾牌。反倒是其它几个女真人被震慑住了,停在持盾之人身后两侧,手执武器,虎视眈眈。
这下李天宝和伙计才看清楚,对面这几人切切实实是女真兵,身着白色棉甲、头戴暖帽,手拿牛尾尖刀或长稍大弓,阔脸狭目尖鼻子,满面凶戾。
为首的白甲女真兵面露痛苦之色,大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几个女真兵便持弓的持弓、带刀的举刀,分散开来,把李天宝和伙计包围在中间,犹如狼群捕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