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的不屈者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Fahrenheit451 本章:示弱的不屈者

    我开始按照对待战俘的方式对待埃里希,像之前承诺的那样,像他希望的那样。

    祖父曾用地下室巨大的牢笼囚禁将要给贵族一窝白鼬和两只虎崽,而如今它关着更危险珍贵的动物,一个卡扎罗斯少校。

    那天以后我不再给他食物,他也因此迅速的削瘦下去,本就所剩不多的脂肪被消耗的一干二净,眼眶凹陷,面无血色,骨节突兀的几乎要刺破皮肤。起初他像一只不断甩动尾巴的野兽一样,在狭小的牢笼里焦虑踱步,绿色的眼睛闪着阴郁狡猾的寒光,谋划下一秒就要撕碎看守的咽喉。然而鞭子和殴打太多,睡眠和营养又太少,他很快换了种迎接我的方式---蜷缩在稻草堆砌的铺盖上,可怜巴巴的用薄毯子裹着自己取暖。

    每天晚上我都会重复同样的问题,你是否认错,你是否愿意悔改。我抚摸着他的脖颈,苦苦哀求,他盯着我,眼底有些笑意,好像在看一个出滑稽秀。于是我揍他,从地下室一路到客厅,鲜血滴滴答答的绘制出一条名为苦难的小径,最后消失在洗手间。有时我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地踹他柔软的小腹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他疼的满头是汗,团成弧形的弓,想呕却苦于胃里空空,最后只能吐出一些粉色唾液和带血的胃酸。这时我会跪下去,你知道错了么,埃里希?你忏悔么?我摸索着他滚烫潮湿的后背问。他依然不说话。然后我跨坐在他身上挥拳击打脖子以下的每一寸身体,偶尔也会在无意间波及到那张神情平淡的脸。我扇他耳光,下手如此之重,以至于不得不在事后用大拇指检查他牙齿是否还完整,就像依然近乎谄媚的闪着寒光,拼命诱惑观众幻想它本来的模样,也无法改变它已经过时的事实。它们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了。今天早上还挤成一团塞在褐色纸盒。我跟随那个戴着眼镜儿,满脸疲惫的灰发工作人员走过一个又一个货架,最终停留在标着k的那一栏前。名单密密麻麻,埃里希的名字湮没于无数个kl开头的姓氏里,只占据了一行空间,克莱茨·埃里希,装甲部队,少校,gdap16-2217。他们叫他洛夫城的雄鹰,我假装不经意的炫耀。对方迟钝的揉了揉眼睛,表示赞同,政府军确实都有很不错的绰号。

    战争才结束不到一年,然而历史一向进展飞速,除了层出不穷粗制滥造的纪念电影和儿童歌谣,前任政府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不论是埃里希,被判处绞刑的约阿希姆·恩斯特还是那群没什么名气却不凑巧站错队的文官们,都会成为几个模糊扁平的名词,仅以二维的形态存在于书本和电影里,被迫缄默。这与胜负无关,只是人类惯于遗忘。胜者同样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就像除了我们,没人还记得死在十五岁生日前的小游击队员阿丽娜,她将被同化成无数个大同小异,为国捐躯的少年英雄,一次又一次的在荧幕上,歌曲里,故事里,在各种不同的战役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死去,永远停留在懵懂的青春。没人会在意真正的阿丽娜·戈尔拉契,来自烈火熊熊,已经从地图上消失的村庄,直到死前都没弄明白那些微言大义的革命理想,埋葬在茫茫林海中一颗无名树下。这是无法逃离的命运,我,柳鲍芙,卡季卡,贝卡,安娜,每一个都会成为那场战役的脚注,和属于我们的关于战争的记忆一起化为沉默的灰烬。也许未来会有很多关于女子冲锋队的宣传和电影,但真正的情况是怎样的,我想不会有人关心。

    战争结束的那一刻,我们就失去了讲述故事的权利,就像诗里说的那样,“当你走过胜利之门时,谁会记得那些他们,被遮掩的献祭,无名之名,喂给枪口和不英雄的结局。”

    我帮埃里希穿上军装,他冷漠地站着,任凭摆弄。我跪下去拉紧皮靴系带时特意摸了摸被扭伤的脚踝---恢复的很好,不会影响未来行走。

    我站起身,下意识的避开埃里希直勾勾的视线,专心和那枚银制奖章的别针较劲儿,它扎破了我的食指,渗出一滴猩红圆润的血珠。

    这是为了羞辱我么?他说,我以我的忠诚和身份为荣,你无法用军装羞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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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滑进领口褶皱,我能隔着衬衫感受到他的体温。真的么,少校阁下,我一边整理领章一边说,你想打个赌么?

    埃里希脸色大变,噤声不语,有点恨我又有点怕我似的。

    不,埃里希,我退后半步,欣赏由我一手穿戴整齐的军官,我不想羞辱你,我从来都没想要羞辱你。我想听你的故事,你关于战争的回忆,仅此而已。

    为什么?他依然困惑,依然戒备。

    我将手指伸到过去,示意他清理干净。埃里希顿了顿,转头想要寻找纸巾或手帕。

    用嘴,埃里希,我说,这是你表示感谢的方式。

    我不知道埃里希在想什么,也许他真的学会了服从,也许他只是怀念鲜血的味道,不论如何,他还是含住了我食指,舌头迅速的卷过指尖。他做这些时一直倔强挑衅地盯着我,在心里谋划一场叛变。

    我的血尝起来如何,更像杂种还是更像叛徒?我问。

    他讥讽的弯了弯嘴角,不确定是否要酝酿这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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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埃里希不依不饶地追问。

    因为你有权利说出自己的故事。因为我不愿你变成沉默的灰烬。因为埃里希·克莱茨独一无二。因为我想要坐在你身边,听你用s和r发音生疏的口音讲述关于战争的回忆。因为我想要了解全部的埃里希·克莱茨。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不能爱你。千言万语几乎要脱口而出却郁结在胸膛,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能祈祷他足够敏感,能从我泄密的眼里读出千分之一的来回答疑问。

    他仅得到了一句简短而模糊的答案。

    “因为我们只存在于彼此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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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看上去很英俊,少校先生,我由衷的赞扬道。

    军装是灰蓝色的,像南方雾蒙蒙的雨后草原,紧紧贴着身体,很干练也很傲慢。他瘦了太多,以至于衣服稍稍有些大,皮带要拉到最后一排扣子才行,好在他本就不魁梧,因此还算合身。政府军的制服处处都是紧绷着的,皮带束出腰身,靴子裹紧小腿,领扣扣上领章,手上戴着手套,笔挺克制,充满力量。这种力量既是对外界的掌控权力,也是对穿制服者本身的约束和警告。制服要求他必须挺直腰身,下巴颏微扬,小腿并拢,像一个卡扎罗斯军官那样随时待命为他宣誓效忠的政府服务。我一向觉得宪兵队制服对皮料和装饰滥用到了色情的地步,不过埃里希穿的还是早期的老式陆军制服,一切都恰到好处。他看上去很正派,不神秘,不暴虐,也没太多的性意味,只是一个端正谨慎,彬彬有礼,以服从为荣的军人,那种最常见,最无趣,中产阶级出身,无功无过的合格军人。

    再愚笨的放牛小子穿上军装都能平添几分潇洒,更何况我亲爱的埃里希。军装覆盖到了他脖子以下的每一寸肌肤,隐藏了数不清的淤青,因营养不良凸起的骨骼,红肿的隐私部位和遍布全身的手印。帽檐压的那么低,投下一片阴影,于是模糊了眼睛下方堆积的疲惫绝望和被泪水泡红的肌肤。制服是他最忠诚的仆人,最娴熟的诈骗者,用金属和布料的道具造出海市蜃楼,把阶下囚伪装成凯旋而归的将领,好像前几个月的折磨都是一场夸张的梦境,尽管只要走进你就能闻到那股淡淡的金缕梅药水和医用酒精的味道,和战俘营的医疗室一样。

    艾里希负手而立,指尖都被皮革覆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神情冷淡。好像在看投降的俘虏或即将被枪毙的囚犯。制服和勋章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妄想,以至于他习惯性的扮演起了支配者的身份。一刹那,他又变成了洛夫城的雄鹰,料事如神的军士长,令人闻风丧胆的克莱茨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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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坐。我将埃里希安置在餐桌内侧靠窗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对面,把两张浅色长格子的纸和一只钢笔推过去。笔帽触碰到他手背时他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非常迅速,几乎不能确定是否真实发生了。

    我不会签字的。他说。

    轮到我扬起眉毛了,签什么?

    认罪书,一张有我签名的白纸供你们随意编造罪名,你以为你是。埃里希永远表现的那样冰冷又疏远,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总是静止状态,以至于肌肤贴合时你会惊讶于他身体的热度和心跳的频率,想只真正的被捕获的小麻雀在你手心挣扎,然后假装服从,紧张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你,血液迅速的慌乱的流动。我甚至不舍得像把玩迈耶那样使劲儿揉捏他的脸颊,尽管我知道埃里希远没有此时表现出来的脆弱,事实上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许多。他不知道自己多么可爱,多么坚韧,明明肉体已经屈服已经背叛,明明已经被打碎,还要能靠意志支撑着大义凛然,一点点收拾灵魂的碎片,用残存精神黏合起来维系尊严和荣誉。他像白桦木一样易弯不易折,哪怕被迫屈服也只要稍作恢复就能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他的确是完美的军人,百折不挠,几乎是被某种责任感驱使。

    我衷心希望他能在未来和我共度的漫长岁月里尽可能久的保持这种勇气。

    这不是认罪书,亲爱的,我温柔的抚过发根,头发是深褐色,几乎接近于富有光泽的黑,介于他最近一年多的生存环境,相当健康漂亮,按照常见的样式梳理得整整齐齐,像过去那样。一道弯曲的细长伤痕挂在眼底,让他的脸显得有点委屈疲顿,没了气势,你不能对这样的一张脸生气,只想把他拉进怀里好好抚慰一翻。

    我保证过,如果你努力争取,我会给你奖励,啤酒,阳光,香烟,或是,我将笔塞进他手里,写信的权利。

    不是“如果你服从”,“如果你听话”,而是“如果你努力争取”,好像是他迫不及待摇着尾巴要讨好我,而不是勇敢的经历了几场折磨的后才被迫屈服。我故意忽略他的反抗,让他在我的描述里变成没男子气概的懦夫。

    然而埃里希没注意到我的文字游戏,他也可能注意到了,只是这跟其他的消息相比微不足道。

    给谁写信?他狐疑地问。

    等待你的人,还在意你的人,比如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父母,你的朋友,或者你的恋人,你有恋人么,埃里希?一个蜂蜜色卷发的长官千金,有甜美酒窝的护士,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邻家姑娘?

    一想到埃里希曾有个名正言顺的爱人我就克制不住紧张和嫉妒,语速加快,喋喋不休的说了一长串醋意满满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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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给父母写。他说。

    这不是个答案,小麻雀。

    我没有恋人。

    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假装满不在乎的威胁道,很好,因为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你给恋人写信,她可能会同时收到一张克莱茨少校不太体面的照片。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信纸发呆,没有在意狱卒的失态。我心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乎是说给自己听,没关系,如果是给父母的信你完全不必担心,开始写吧。

    我边抽烟边欣赏埃里希写信,他被呛的闷声咳嗽,在微微昏黄的灯光下低着头抖动,只能看见眉毛和轮廓很深的眼窝。他用右手写,姿势有些别扭,好像笔很滑抓不住似的。

    这是你的惯用手么?

    他发出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嗯,接着和钢笔搏斗。

    你看上去不太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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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搭理我,写了一会儿后把钢笔放在桌上,又轻又缓的舒展着手指。他右手手背上有一大片棕黄色的瘀伤,我这时才意识到那天晚上碾他手掌时可能做的太出格了。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淡淡地扫了一眼伤痕,接着写信。

    每写一句话前他都要微微抬起头思忖片刻,字迹流畅,稍稍向右倾斜,很快铺满了一张信纸。他总是分三笔完成h,p在结尾处则被写的像个v,除了少数几个字母,埃里希的书法里几乎不存在弧线,大多锐利而笔直地排列,像一排小小的栅栏。说不上很优雅漂亮,但整齐清晰,锋芒毕露。

    我勉强辨认出抬头是“亲爱的父母”,落款是“来自你们什么什么的儿子”我认识的卡扎罗斯语本就不多,手写体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无法辨认出那个e开头的形容词。

    写完了?

    他抬起头,恍惚的神情一瞬间凝固了,惊恐而茫然的盯着我手中最常见的三十五毫米胶卷战地照相机。

    埃里希紧张的吞咽着,身体向后靠去,几乎贴墙。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当然也可以拍那种照片,不过这个是给你父母的。你看,我指引他回头看向窗外,这的光线是家里最好的,显得你很年轻精神。

    他拘谨的坐着,微微侧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从战俘营回来的那天路上一样。我几次举起相机又放下,一会儿整理胸章一会儿帮他抹平碎发,他一板一眼的紧张模样看上去如此可爱,以至于我不得不强忍住吻他的欲望,努力表现的专业而克制。

    我按下快门,镜头里他脸上伤痕非常明显,神态焦虑茫然,好像在和无尽的绝望打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役,抗拒着被观看,嘴角微微下垂,背也有点佝偻,标准被虐待的战俘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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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思索了一会儿,为他戴上帽子。如果你不想笑,至少别垂头丧气的,我说,不是为我,为你的父母。他们没必要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拍了两张照片。平心而论,我更喜欢第一张,那是只属于我的埃里希。

    埃里希脱下军装,几乎是带着留恋的将它折叠整齐放回柜子,然后拖着脚步回到沙发上,他会在那里一直发呆到被强迫做爱或该睡觉的时间。我伸开双臂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示好。小麻雀,我呜咽着说。如果你现在抱抱我的话,明天我会带来真正的政府军香烟和啤酒,或许还有一本卡扎罗斯。

    我等了很久,最后只好意兴阑珊地靠在他胳膊上讲他的漂亮地手指曲起再拉开,反复把玩儿,乐在其中。它们明明是男人的手,明明可以驱动近两百吨的钢铁巨兽横跨雪原,将障碍物统统碾为齑粉,却那么柔软,像一朵蒲公英一样在我松手的瞬间缓缓舒展。

    我展示着手指上被别针扎出的伤口,让他近距离的观察已经愈合的细小红点。你看,我因为你受伤了,我说。

    很骄傲吧,又尝到了敌人的鲜血。我眨着眼睛轻浮的问,你还没告诉我,我的血是什么味道呢。

    我本不曾期待回答。谁知埃里希微微偏过头,斜斜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眉宇间带着点不能说是十分友善,但也不算恶毒的笑意。

    军人的味道。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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