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陈蔚青醒来时,窗外正下着一场极细极冷的雨。
不是春雨该有的模样,却也不再属于冬。
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像是还没从昨日的撕纸声里彻底脱身。
母亲病倒了。
那夜的争执像是摔碎了一整个世界。
纸张落地的声音犹在耳边,母亲在几天后后高烧不退,彻夜呕吐,最终在一个清晨被医生诊断为“积劳成疾,情绪刺激过重,需静养”。
陈蔚青”,想起她问:“如果我写的不好呢?”而她只说了:“你可以先试着把它写完。
”那时她狂妄到以为自己能给出所有答案。
而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个资格。
陈家的气氛也变了。
父亲白天在母亲床边安静坐着,夜里却独自一人写信、回帖、会客。
他在努力补上原本属于母亲那份的“决断”。
二伯陈叔云一家从北方搬回了南州,说是为了照顾长嫂,实际上掌管了不少母亲生前极为在意的账目。
堂兄陈闻礼也开始频繁出入账房,每一次经过她房间,都会略略收敛表情,像是在与一位“不再涉事”的亲人保持应有距离。
她心里明白,母亲说的那件事——陈家的祖业最终会被二伯一家抢回去,那件事终究是发生了。
她还记得母亲昏睡中那天夜里,一声不甚清晰的呓语。
她说:“……别怕,蔚青。
”那是蔚青第一次听见母亲在梦里说出“怕”字。
她想,母亲也曾是会怕的,只是她从不让人看见罢了。
那夜,她没有再去点灯,也没有打开抽屉,只是靠在椅背上坐了很久,直到晨光慢慢把她包围。
她不知道黎婉芝什么时候会再来,也不知道自己和那台机器什么时候才会被“允许”出门。
她只知道,自己正在一个缓慢而漫长的黄昏里,看着太阳慢慢落下。
后来雨终于停在了那天晚上,天没黑透,风却大得出奇。
夜已深,窗外的雨声刚停,还带点淅淅沥沥。
陈蔚青靠在桌边,一手撑着额角,已经坐得久了,背都僵了。
她靠在窗前,书页在桌上微微翻动,像是风中不安的呼吸。
屋里静得出奇,母亲的房间透出微光,药壶的气息混着草味悄悄漫开。
忽然,一阵极轻的唱声从窗外的远处飘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声音极低,像是有人刻意压着嗓子唱,带着夜雨打湿瓦片的潮意,又带着一点旧时戏园子的腔调。
她心头一跳。
是《空城计》。
那段开头太熟了,还是老生调门——不是戏台上的敲锣打鼓那种热闹,而是清冷的单嗓,像是从某个旧年代飘过来的叹息:“因天命为蜀汉驱除乱臣……”她猛地推开窗子。
雨夜的冷气一下扑了进来,她披了件外衣,探头望下去。
那里果然站着一个人,一身灰布短褂,头发有些湿了,靠着墙根正低低唱着。
月色映不清面容,但那嗓音她绝不会认错。
“罗炽南……”她喃喃念了一句。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他抬头望向二楼的窗口,一句尾音刚好落下:“你来得正是时候——”他没再唱下去,只是抬头冲她笑了笑,语气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轻快,隔着风对她说:“大小姐,还敢不敢像以前那样跳下来?”她看了一眼脚边那扇熟悉的窗棂,又看了看站在楼下的罗炽南,她曾经在这里像只鸟儿一样一跃而下,然后扑进罗简的怀里。
“……不敢了。
”她这次回答,声音很低,像被风吹散了,“我大概是胆小鬼吧。
”风吹乱她鬓边的发,她没压下去,就那么任由它在夜色里轻轻晃着。
楼下的罗炽南静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也住过这样的房子。
”蔚青一愣。
他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慢得像在剥一颗很旧的果子,露出里面带涩的核。
“我那时候娘还在,没去世之前,在这种宅子里当女佣。
我跟着她,每天晚上在柴房打地铺。
房檐上有灯,但从来不会照到我们。
白天她进主屋干活,我就坐在后院台阶上,一动不动。
”“你……那时几岁?”蔚青轻声问,像是顺着他的节奏走进去,不知不觉。
“可能四岁,也可能快五岁吧,后来就不记得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反正那时候我总觉得,屋子里的灯光是给‘人’准备的,像我们这种,跟他们不一样。
”她喉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
他像是也知道她想安慰,笑了一下,没给她这个机会:“后来我才明白,没什么不一样的。
大家都一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风声突然大了一些,他提高了音量,像是要压过什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些人,在我们这种人身上找人的感觉。
活得像行尸走肉,还自以为高贵。
我娘那时年纪就跟我现在差不多,被他们家那位老爷,六十多岁了一个半截身子进了棺材的男人——天天揩油。
主家小少爷生日不吃面特意改吃昂贵的洋蛋糕,我被安排站在他旁边陪着笑,就是为了让他从小知道,什么叫高人一等。
”蔚青的手紧紧攥住了窗沿,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溢出来:“对不起…”他干笑了两声:“大小姐,又不是你不让我吃蛋糕,你道什么歉?”“我那时不懂,只觉得他们生来就跟我们不一样。
但后来我想通了——都一样。
你看,不同的,是你。
”他继续说。
他抬起头,语气里忽然没了咬牙切齿的狠,只有一丝温柔的不可思议:“你,陈蔚青。
你和我们,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她着急忙慌地用手背抹去。
她咬着牙,勉强笑了一下:“哪能啊?你别恭维我了。
”“别,谁恭维你了。
”罗炽南笑了笑,声音却有点发涩。
她转身回了桌边,抽屉一拉,拿出那一沓被她反复看过无数遍的图纸、草稿、推理——她沉默地走回窗边,深吸一口气,把那一叠东西扔了下去。
风把纸张翻起一个小弧,准确落入他怀里。
“你和沈时砚不是一直等这个?”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不容抗拒,“快去当工头吧。
带你妹妹过上好日子。
”他接住那叠纸,一脸狐疑:“这是什么?”“她不是想演电影,当明星吗?这是我能给的。
”她顿了顿,又轻轻地说,“还有,她写字是我教的,可不许忘了我功劳。
”“是了是了。
”罗炽南笑了,笑得眼角带了点水光,他小心把那一叠纸收进怀里,忽然拱手抱拳,退了半步,转身走了,他边走边唱,似是有意唱给陈蔚青听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他往巷口走去,身影被街角一盏迟迟未灭的灯照得长长的,在墙上投下一个模糊的人形,像是要融进雨后的夜风里。
陈蔚青没有叫住他。
她靠着窗棂,风还在吹,她却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口密封的瓶子,终于碎开了。
她终于哭了出来。
没有声响,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仿佛整个春天都从她眼里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