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说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砖砌的宫墙又高又密,一眼看不见尽头,将外界的欢声笑语尽数隔绝,仿佛一个不透风的牢笼。
顾慈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长大的。
父皇和母妃都是十分严肃的人,两人同他交流不多,在他能跑能跳后就将他交给了太傅和嬷嬷,不再过问他的生活。他们给了他太子的名分和优渥的生活,以为他会过的很好,他们不会知道,他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小顾慈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也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渴望亲情和爱,可是偌大的皇宫里根本没有愿意同他多说几句话的人,同龄的皇子们忌惮他太子的身份,不愿与他深交,太傅严厉到有些刻板,嬷嬷们总是步履匆匆,就连一个多余的眼神没空给他,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五年,直到那年盛夏,他将一块栗子糕塞给了在墙角被罚跪的顾琛。
顾慈第一次见到顾琛,就不自觉的被他身上的气质吸引。瘦削的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即使跪在地上也挺拔的如同一棵松柏。他穿着样式过时的衣物,却洗的十分干净,汗水一滴一滴的砸落在地板上,他没有去擦,只紧紧咬着下唇,艰难地维持着端正的姿势。
顾琛的眉眼很像他的母亲,英俊却不显得阴柔,带着一种飞扬凌厉的美感。顾慈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同龄人,一时间看得呆了,他在树荫下站了许久,直到顾琛注意到了他,向他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喂,小殿下,您在这里做什么?”
顾琛并没有像其他皇子一样对他毕恭毕敬,同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甚至带了一丝不耐烦。
顾慈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顾琛在同他说话,脸颊腾地红了。他局促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好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
最终,他在外袍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包香喷喷的栗子糕,那原本是他留着准备晚上吃的,但他想了想,将它递给了顾琛。
“阿兄,你要吃点心吗?”
幼童的声音软软糯糯,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涩。小顾慈一身锦衣华服,如同一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看上去可爱极了。
“什你说什唔”
顾琛僵硬的愣在了原地,在他惊诧的目光里,顾慈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将一块糕点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
甜腻的香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时,顾琛才勉强回过神来。这时的顾慈已经害羞的跑远了,而剩下的栗子糕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怀里。
2
年幼的顾慈对于兄长的爱充满了依赖感和占有欲,自从第一次交谈过后,他就总是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跟在顾琛身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着他。
顾琛一开始不爱搭理他,有一次顾慈把他缠的烦了,他还给了他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那时候的小顾琛因为母妃的身世在宫中备受欺凌,他无法相信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会无缘无故的对他释放善意,故而对他防备至极。
这一脚让他在之后的人生里后悔了很多年,后来两人亲热时,他每每抚上顾慈的大腿便会想到这件事。他无法原谅那时候的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神经质般的问顾慈还疼不疼,直到被忍无可忍的顾慈一巴掌拍在后背上,才会悻悻地闭上嘴。
有了顾琛后,顾慈的童年生活不再如往常般寂寞。顾琛很疼他,对他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他给予了顾慈渴望已久的,无条件的爱。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时年边疆战乱不断,顾琛为了给两人的未来铺平道路,年纪轻轻就入了军营。顾慈还记得兄长第一次出征时,他从院墙里翻了出去,一路追到了城门口。十三岁的顾琛身披战甲,胯下是一匹高头大马,衬得他英姿煞爽,俊美非凡。他没有看到趴在城墙上往下看的顾慈,却在城门关上前一刻回了头,往远处的皇宫里投去了一瞥。
顾慈在他眼角看见了晶莹的水光,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到顾琛落泪。
顾慈读过很多书,其中不乏有描写‘相思之情’的。曾经的他对于诗词里那些痛彻心扉的哀戚思念无法共情,在顾琛离开后才终于领悟到了。
顾琛熟读兵书,打起仗来不怕吃苦也不怕死,军中的捷报一封又一封的传来,连带着寄回来的还有写给顾慈的家书。顾慈将那些信件仔细的叠起来,收到了枕头下的暗格里,在睡不着的夜晚里一遍又一遍的拿出来反复看。
他从金秋时节等到了雪满枝头,顾琛的部队终于凯旋而归。他作为太子随着父皇一起前往城门口迎接回京的部队,他看到顾琛轻快的从马上翻下来,单膝跪在皇帝面前。几个月的时间里,他黑了也瘦了,个子窜的比之前更高,眼神锐利坚毅,已经有了少年将军的模样。
顾琛陪他在京城过了新年,开春后再次回了边疆。临别时,他拉着顾琛的手不愿放他走,泪水一颗颗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哽咽着问顾琛可不可以不要走,顾琛却只是沉默,直到他哭得睡着了才策马离开,独自去追赶已经离开了的大部队。
顾慈再次醒来时,顾琛的外衣还搭在他的身上,偌大的东宫里却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透过鎏金的窗棂洒落进来,门外的宫侍们正刷刷扫着地,没有人注意到眼神里的空洞。
从小到大,顾琛总是和他说,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永远会少离多,而思念是亘古不变的永恒话题。
人一生会经历很多次离别,目送很多人的背影,爱是常有遗憾,爱是恒久的等待。
之后的十余年,两人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顾慈及冠那一年七夕,他从御厨房里偷出了一把红豆,亲自串成手串系在了顾琛手腕处。
那串红豆一直被顾琛戴在手上,不曾取下来过。最终,它在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发了芽,顾琛将它埋葬在了宫墙之下,几日后再去看,它已经生长的郁郁葱葱。
3
又一年七夕,纤云弄巧,天幕尽头,牵牛与织女星遥遥相望。相思的人们沐浴在同一片星河之下,月光倾泻,风声旖旎,画舫里传来袅袅琴音,蒙面的歌女们抱着琵琶,咿咿呀呀的唱着坊间流传的小调。
顾慈一身朴素的衣袍,蹲下身将手中的孔明灯放进了湖水中。顾琛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手中拿着吃到一半糖炒栗子和糖葫芦,在远处的银杏树下含笑看着他。见他回来,他将糖葫芦凑到了他的嘴边,叫他再吃一口。
“吃不下了,这家做的没有城东糕点铺里的好吃,糖衣都烤焦了。”
顾慈皱着眉将脑袋偏向了一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张嘴。顾琛也不脑,三两下吃完了他剩下的,腾出手后习惯性的牵住了他。
原处的佛寺里传来了悠扬的钟声,那是南巡的天子在为他的民众祈福。
结伴出行的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湖面漾起了莹莹水波,孩童们嬉笑着从人群中穿过,鸳鸯成双成对的依偎在一起,远处的扬州城灯火通明,一派国泰明安,太平盛世的景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