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在徐见深身后整整三年,被他呼来喝去、对他有求必应。即便被他当众羞辱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第二天仍旧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他眼前。他的朋友都笑,说我是徐见深最忠实的哑巴跟班。徐见深也这样觉得。可他不知道,我患上了严重的选择性失语症。再过不久,我会彻底将他遗忘。
徐见深给我发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他发了个医院办公室的位置,让我马上过去帮他整理论文资料。我从被窝里惊坐起身,下意识打开备忘录,确认今天并非我答应帮忙的日子。我松了口气,起身穿衣换鞋,然后出门。
医学院大楼里静悄悄的。我走到办公室门口,透过玻璃窗,看见徐见深正和他的导师谈笑风生,桌上摊满了论文资料。他刚接过导师递来的咖啡,门就被我推开了。
整个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两人愣了愣,接着都换上了一副略带惊讶的表情。导师率先开口:这不是林小诺吗徐见深,你女朋友来了。
徐见深闻言,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我,原本愉悦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他拧着眉,声音冷冷的:怎么这么慢
我轻轻摇了摇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默默地走到桌边,开始整理散落的资料。从听诊器丢失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能好好说话了。
导师移开目光,对徐见深说:不早了,我先走了。论文下周一之前给我,别耽误了。
徐见深恭敬地送走导师,转过身,脸色变得阴沉。他冷冷地看着我:装什么哑巴在导师面前装可怜是想让我难堪吗
我摇头,继续低头整理资料。笔记本上潦草的字迹渐渐模糊在眼前。
行了,别装了。徐见深夺过我手中的文件,我知道你能说话,只是不想说而已。林小诺,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特别很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闪烁。从韩雨走后,我已经两个月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拼命往外冲,却被无形的障碍死死堵住。
徐见深见我不回应,嗤笑一声:别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在报复我和学姐在一起了
我摇头,抓起笔在便签上写道:我是真的病了。
病徐见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林小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什么样我会不知道装病也该有个限度。
他顿了顿,靠近我,语气忽然放轻:好了,别闹了。我帮你约了心理咨询中心的陆医生,周四下午去看看。只要你愿意开口说话,之前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我低下头,不再看他。
徐见深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他女友王晓月打来的电话。他接起来,语气顿时变得温柔:晓月,我在整理论文,马上就回去……嗯,林小诺在帮我……没事,就是我高中同学,你别多想……
我默默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徐见深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走了。
走出医学院大楼,初春的夜风吹散了发丝,也带走了眼角的一滴泪。我站在路灯下,仰头望向星空。这座城市的灯光太亮,几乎看不见星星。
就像我的声音,被埋没在喧嚣的世界里,再也无法传达。
2
我第一次见到陆时与,是在学校后山的林荫小道上。那天下着小雨,我撑着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听见一声微弱的狗叫。循声望去,一只小白狗浑身湿透,蜷缩在路边的灌木丛中,看起来十分可怜。
我蹲下身,轻轻伸出手。小狗警惕地看着我,但没有逃跑。我注意到它的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正当我犹豫该怎么帮助它时,一个男生撑着伞走了过来。
你好,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温和,不带任何急促或强迫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小狗。
他似乎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蹲下来仔细查看小狗的情况: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后腿,伤口不深,但需要消毒处理。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把小狗包裹起来,我在兽医系有个朋友,可以带它去看看。
他看向我,轻声问:一起去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一路上,他没有试图让我开口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和小狗聊天,偶尔向我解释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的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
兽医系的同学很快为小狗处理了伤口。陆时与询问我是否愿意收养它,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宿舍,表示不允许养宠物。
那我来照顾它吧,他笑着说,我住校外,房东允许养小动物。
离开兽医系办公室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是心理咨询中心的实习心理医生陆时与。如果你想了解小狗的情况,或者有其他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接过名片,点头致谢,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他叫住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出两个字:林小诺。
小诺,他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谢谢你今天救了这只小狗。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
我低头看着小狗,它已经安静地睡在陆时与的怀里,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多奇怪,我认识徐见深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感受过这种平静和安全。
回宿舍的路上,我收到了徐见深的短信:听说你今天和心理中心的陆时与一起送狗去看医生了
我愣住了,他怎么会知道正犹豫要不要回复,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林小诺,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那种人不是你该接触的。别忘了,没有我,你连正常人都算不上。
我盯着手机屏幕,胸口像是被一块石头压住。十几年来,徐见深一直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从小学到大学,他总是走在我前面,而我只能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帮我解决各种困难,为我挡住外界的冷眼,甚至在韩雨出事后,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
可是,他真的是在保护我吗还是在控制我
想起陆时与那双温和的眼睛,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勇气。在备忘录里写下一行字:我好多了,不需要再依赖你。
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3
徐见深带我去心理咨询中心那天,天气格外晴朗。他全程牵着我的手,仿佛我是个随时会走丢的孩子。当我们推开咨询室的门,坐在桌前的陆时与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我脸上,然后移到我被徐见深握住的手上。
你好,林小诺同学。他站起身,微笑着向我问好,仿佛之前从未见过我一样。我猜想他是在尊重我的隐私。
徐见深将我推到沙发上坐下,自己也紧挨着坐在我身边:陆医生,我女朋友两个月前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始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说,你看能不能帮她解决一下
陆时与的表情微微变化,但很快恢复了专业的平静:徐同学,选择性失语是一种需要被认真对待的心理状况,不是装哑巴。
徐见深撇了撇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什么性格我最清楚,肯定是在闹脾气。
陆时与没有理会他的话,转而对我说:林同学,我们需要单独进行咨询。请问你的……朋友可以在外面等吗
徐见深立刻皱起眉头:不行,我必须在场。
我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徐见深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力道大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徐同学,陆时与的声音依然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心理咨询是一个私密的过程,必须保证来访者能在安全、不受干扰的环境下表达自己。这是基本原则。
我不会干扰她,我是来帮助她的。徐见深寸步不让。
陆时与直视着他:心理咨询不同于医学诊断,它需要的是来访者与咨询师之间的信任与坦诚。如果你真的希望林同学好起来,请尊重专业流程。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最终,徐见深不情愿地站起身: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他看了我一眼,语气带着警告。
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陆时与。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走到窗边调整了一下百叶窗的角度,让阳光不至于太刺眼,然后才回到座位上。
小白恢复得很好,它很想念你。他轻声说,如果你愿意,周末可以来我家看看它。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于他开场白的方式。
我们不必急着谈你的失语问题,他继续说,你可以用任何方式与我交流,写字、打字、肢体语言,甚至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这里是安全的空间,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写道:徐见深是我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对我很好。
陆时与看完后点点头:你觉得他对你好是因为什么
我思考了一会儿,写道:因为我需要他。
那么,你认为他需要你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徐见深需要我吗他学习优秀,家境良好,人缘极佳,从未在任何事上需要过我的帮助。我只是他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一个总是仰望他的跟随者。我迟疑地打出:我不知道。
陆时与轻轻点头:小诺,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吗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韩雨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她苍白的脸,冰冷的手,还有那永远闭上的眼睛。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变得困难。
陆时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变化,立即转换了话题: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小白很喜欢吃我煮的鸡肉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食物
我缓过神来,在手机上写道:蛋挞和热牛奶。
真巧,学校西门那家面包店的牛奶蛋挞是我的最爱。他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形,我们可以改天一起去尝尝。
咨询时间结束得很快。陆时与递给我一张名片,背面写着他的私人电话: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无论是为了咨询,还是只是想看看小白。
我接过名片,郑重地放进口袋里。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为了治好我而接近我,而是真正接受了现在的我。
走出咨询室,徐见深靠在走廊墙边等我。看到我,他立即迎上来:怎么样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有没有帮到你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走在他身边。
林小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徐见深突然说,你一直想摆脱我,对不对但你忘了,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可能已经被退学了。韩雨的事,是我帮你摆平的。
我停下脚步,猛地抬头看他。
徐见深冷笑一声:醒醒吧,林小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对你不离不弃。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我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心里却第一次对他的话产生了怀疑。
4
周末,我按照陆时与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他住的公寓。这是一栋老旧但维护得很好的小楼,周围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显得格外幽静。
按响门铃后,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接着是陆时与的脚步声。门开了,小白一下子扑到我脚边,欢快地绕着我打转。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抚摸它的脑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它很想你。陆时与倚在门框上,微笑着看着这一幕。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一副休闲的模样,与咨询室里那个专业严谨的心理医生判若两人。
我站起身,从包里取出一小袋狗零食,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零食,侧身让我进门,正好今天我也准备了些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公寓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客厅里摆放着一台旧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素描画,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心理学书籍。小白带着我到处嗅闻,似乎在向我介绍它的领地。
陆时与从厨房端出两杯热牛奶和一盘蛋挞:尝尝看,是西门那家店的。
我接过牛奶,轻轻抿了一口,温暖的感觉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全身。这是韩雨生前最喜欢的饮料,每次考试前,她都会拿着两杯热牛奶出现在我宿舍门口,说这样能让人放松心情。
不喜欢吗陆时与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
我摇摇头,拿出手机写道:很好喝。谢谢。
他似乎松了口气,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小白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医生说它大概三岁左右,是被人遗弃的。
我看着小白,它正趴在我脚边,尾巴轻轻摇摆,眼神中充满信任。我在手机上写道:它很幸运遇到了你。
我觉得是我很幸运遇到了它,陆时与微笑道,它让我的生活不再那么孤单。
他起身走到钢琴前,轻轻按下几个琴键:以前我很少弹琴,自从有了小白,每天晚上都会弹一会儿。它好像很喜欢音乐。
我也走到钢琴前,犹豫了一下,坐到了琴凳上。手指轻轻抚过琴键,一段简单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这是我和韩雨高中时一起学过的曲子,自从她离开后,我再也没有碰过钢琴。
陆时与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断我。曲子弹完,小白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手,似乎在表达它的喜爱。
你弹得真好。陆时与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在手机上写道:我很久没弹了。
为什么不再弹
我沉默了一会儿,写道:因为一些不好的回忆。
陆时与坐到我身边,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有时候,面对那些让我们痛苦的回忆,最好的方式不是逃避,而是用新的美好去替代它们。
我抬头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比如说,他继续道,你可以每次来看小白的时候都弹一首曲子,慢慢地,这架钢琴和这些曲子就会与小白、与这个安静的午后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那些痛苦的记忆。
我思考着他的话,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我的心。
正当我准备再弹一首曲子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陆时与皱了皱眉,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徐见深,他的目光越过陆时与,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原来你在这里。
陆时与挡在门口:徐同学,这是私人时间,不是咨询时间。
徐见深冷笑一声:怎么,心理医生对病人有私人时间这合规吗
我快步走到门口,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走吧,小诺。徐见深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皱眉。
陆时与立即按住了徐见深的手:请放开她。
这是我女朋友,关你什么事徐见深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林小诺是我的朋友,也是来看望小白的,而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的。陆时与的语气很坚定,而且,我不认为你有权利替她做决定。
两人对视着,气氛剑拔弩张。我挣脱徐见深的手,退后两步,站到陆时与身边。小白似乎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警惕地盯着徐见深,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徐见深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受伤:林小诺,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在认识这个人才多久的情况下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终于打出一行字:我想留下来。然后将屏幕转向徐见深。
徐见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好,很好。他后退一步,冷冷地说,林小诺,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可以玩你的失语游戏,但别指望我会一直等你。
他转身离去,留下一室寂静。
我的手微微发抖,陆时与注意到了,轻声问: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小白跑过来,轻轻舔着我的手,似乎在安慰我。
陆时与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记住,你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
我看着他,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5
那天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去看望小白。有时是在陆时与下班后,有时则是周末的午后。每次去,我都会在钢琴上弹一首曲子,小白则会趴在我脚边,尾巴随着节奏轻轻摇摆。
徐见深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给我发信息,也不再时时刻刻出现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对我的控制。有几次,我在校园里偶遇他和王晓月,他总是刻意在我面前展示亲密,然后用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我的反应。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在纸条上写给陆时与看。这是我们第三次正式的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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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与沉思片刻:控制是一种力量,而力量会让人上瘾。当徐见深发现他对你的控制力正在减弱,他会本能地想要证明自己仍然能影响你的情绪。
我点点头,继续写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记不清和他之间的很多事情了。
这可能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陆时与解释道,当某些记忆与痛苦或者创伤联系在一起时,我们的潜意识会尝试将它们屏蔽或者淡化,以保护自己。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不仅是和徐见深有关的记忆在消失,韩雨的面容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我甚至想不起她的声音、她的笑容。这让我感到无比愧疚,仿佛我正在背叛她,忘记她的存在。
小诺,陆时与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你愿意告诉我韩雨的事吗
我猛地抬头,惊讶于他竟然知道韩雨。
徐见深提过她,他解释道,他说这是你失语的原因。
我的手微微发抖,不确定是否应该将那段记忆重新挖掘出来。但也许,正如陆时与所说,只有直面痛苦,才能真正从中解脱。
我缓慢地在纸上写下:韩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进入医学院,一起实习。去年冬天,我们参与了一台急诊手术。她负责辅助,我负责记录。手术过程中出现了突发状况,主刀医生要求递送一种药物,我当时听错了药名,递给了韩雨错误的药剂。她没有检查,直接递给了医生。患者出现了过敏反应,虽然最后抢救了回来,但医院决定追究责任。韩雨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说是她自己拿错了药。第二天,她从宿舍楼顶跳了下去。
写完这段话,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这是我第一次将事情的真相完整地告诉别人。
陆时与看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所以,你觉得韩雨的死是你的错。
我用力点头,泪水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来。
小诺,听我说,陆时与的声音非常温柔但坚定,错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本质之一。韩雨选择承担责任,是她自己的决定,而她选择结束生命,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因此而承担所有的罪责。
我摇头,写道:如果不是我的错误,她不会死。
你确定吗陆时与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确定韩雨的决定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没有其他压力、其他因素影响她吗
我愣住了。韩雨生前确实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家庭的期望、学业的负担、还有感情上的挫折。那次事件或许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的行为很少是由单一因素决定的,陆时与继续说,我们总是倾向于将悲剧简化,寻找一个明确的罪魁祸首,似乎这样就能让事情变得可控。但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坐下:小诺,悲伤和自责是正常的,但不要让它们定义你的整个生活。韩雨如果在天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心疼。
我抬头看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我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陆时与鼓励地看着我:没关系,慢慢来。声音会回来的,在你准备好的时候。
咨询结束后,他送我到门口,突然说:下周医学院有个毕业晚会,你要去吗
我点点头,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受邀去做义工,他解释道,也许我们会在那里碰面。
离开心理咨询中心,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虽然依然无法开口说话,但我感觉内心的某个结终于开始松动了。
6
医学院毕业晚会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整个场地被装饰得金碧辉煌。作为大三学生,我不是主角,但还是被班长硬拉来帮忙。我负责的是签到处,只需要微笑点头,不必说话,倒是最适合我的工作。
签到工作结束后,我走进会场找了个角落坐下。四周喧闹不已,大家都在为即将踏入医院工作的学长学姐们庆祝。我看着这些欢笑的面孔,不禁想到一年后的今天,韩雨本该也站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是陆时与。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与周围光鲜亮丽的毕业生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却莫名让人感到踏实。他看到我,微笑着走过来。
你好啊,签到员小姐。他的语气轻松,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点点头,示意他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
我负责心理健康宣传摊位,刚结束。他解释道,第一次参加医学院的活动,真是热闹。
我拿出手机,打字道:每年都这样。去年我和韩雨也来帮忙了。
陆时与的表情微微变化:你能提起她,这是个好现象。
我低头,继续打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也选择离开,会不会好受些。
他的手突然覆在我的手上,阻止我继续打字:小诺,答应我,永远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无论多么痛苦,生活总会有新的可能性。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如此真诚和关切,让我心头一暖。
林小诺!一个刺耳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徐见深带着王晓月走了过来,脸色阴沉。
原来你在这里偷偷约会。他冷笑道,怪不得连电话都不接。
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但也不想解释。陆时与站起身,挡在我前面:徐同学,这里是公共场合,请注意你的言辞。
王晓月挽着徐见深的手臂,轻蔑地看着我:徐见深,别跟她一般见识。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人,有什么好争的
徐见深拍了拍王晓月的手:你说得对,她不值得。他看向我,眼神中充满讽刺,林小诺,我真为你感到羞耻。韩雨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后悔救你。
我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徐见深是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之一,他怎么能在公开场合提起这件事
够了!陆时与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徐见深,如果你还有一点基本的尊重和同情心,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徐见深像是被激怒了: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刚毕业的实习心理医生,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林小诺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什么样我最清楚。她不过是在装可怜,引人注意罢了!
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这场争执,有人停下来围观,有人窃窃私语。我感到一阵眩晕,宴会厅的灯光变得刺眼,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看看她这副样子,徐见深继续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陆时与,告诉我,你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只是把她当作你的实验品,一个可以证明你专业能力的案例
陆时与的拳头攥紧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徐见深,你的指控毫无根据,也与事实不符。我请你立即停止这种行为。
徐见深冷笑一声:那好,我问你,你知道林小诺在失去说话能力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她有多依赖我,多离不开我吗你以为你了解她,但你只是看到了她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徐见深小时候为我挡下欺凌、高中时帮我补习功课、大学里为我争取实习机会……但同时,还有他的控制、他的嘲讽、他在我最脆弱时的冷漠……
我了解的是现在的林小诺,陆时与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一个勇敢、坚强、有着巨大潜力的年轻女性。至于过去的她是什么样子,那是她的一部分,但并不定义她的全部。
徐见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勇敢坚强她他指着我,讽刺地笑了,林小诺从小到大就是个胆小鬼,没有我在身边,她连正常生活都做不到。韩雨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出面摆平,她早就被退学了。
我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股怒火。徐见深又一次利用韩雨的事情来伤害我,来彰显他的重要性。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医学院对事件的处理是公正的,并没有因为徐见深的干预而改变什么。他只是一直在利用我的愧疚和恐惧,让我更加依赖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我张开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够……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徐见深和王晓月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陆时与回过头,眼中满是鼓励和喜悦:小诺,你说话了!
我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确实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是终于找回了失落已久的一部分自己。
徐见深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林小诺,你果然是在装。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发声:不……是装。我……真的病了。每个字都像是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挤出来,但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解脱感。
陆时与走到我身边,轻轻扶住我的肩膀:没关系,慢慢来。
王晓月拉着徐见深的手: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徐见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晚会在一片嘈杂中继续,但对我来说,世界仿佛重新开始转动。虽然声音依然微弱,话语依然断断续续,但我终于找回了表达自己的方式。
陆时与带我离开喧闹的会场,走到室外的花园里。夜风轻柔,星光闪烁。
感觉怎么样他轻声问。
我努力组织语言:像……重新……学习……走路。
他微笑着点头:是的,就像重新学习走路一样。但你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第一步。
我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希望。也许,韩雨并不希望我永远活在愧疚和自责中。也许,她希望我能够继续前行,带着她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谢谢你,我轻声说,每个字都无比珍贵,陆时与。
他微笑着摇摇头:不,是你自己做到的。小诺,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韩雨的笑声,轻盈如风,飘散在夜空中。
7
医学技能大赛是每年医学院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来自全校各个医学相关专业的学生都会参加。今年,我所在的临床医学系选了五名学生参赛,我是其中之一。这是我失语后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型活动,虽然紧张,但也充满期待。
比赛前一周,我的语言能力有了明显的进步。虽然说话仍然困难,经常会卡壳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但我已经能够进行基本的交流。陆时与鼓励我多用语音笔记记录日常想法,这种练习确实帮助了我。
比赛当天,整个大礼堂挤满了人。我站在候场区,紧张地复习着比赛项目——心肺复苏和创伤包扎。这些我都曾经和韩雨一起反复练习过,她总是笑着说:小诺,你的手那么稳,将来一定是个好外科医生。
想到这里,心头涌起一阵思念,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而是一种温暖的怀念。
紧张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到陆时与站在那里,今天的他穿着正式的西装,看起来格外精神。
有点。我轻声回答,声音虽然还有些嘶哑,但已经流畅多了。
他递给我一个小盒子:给你带了个礼物,可能会带来好运。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胸针,形状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蝴蝶象征着变化和新生,他解释道,就像你现在经历的这个过程。
我把胸针别在白大褂上,感到一阵温暖和力量:谢谢你。
陆时与看了看手表:我得去评委席了,我是心理素质评估的评委之一。他眨了眨眼,别紧张,你会做得很好的。
他离开后,我继续专注于复习。不久,比赛开始的铃声响起,我随着其他选手一起走向赛场。
刚踏上舞台,我就看到了坐在观众席前排的徐见深和王晓月。他们大概是来看王晓月的表妹比赛的,那个女孩也在参赛名单上。徐见深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第一轮比赛很顺利,我在心肺复苏项目中获得了小组第一的成绩。陆时与在评委席上微微点头,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中场休息时,我走到后台的休息区喝水。突然,徐见深出现在我面前。
比赛不错,他开口道,语气中没有往日的嘲讽,看来你恢复得很好。
我警惕地看着他:谢谢。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我们认识十五年了。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你就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以前很依赖我,他继续道,什么事都要问我的意见,好像没有我你就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一样。我以为你会一直这样依赖我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人是会变的,徐见深。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小女孩了。
是因为他吗徐见深的目光移向评委席上的陆时与,他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变得这么不一样
我摇摇头:不是他给了我什么,而是他让我看到了自己本来就拥有的东西。我顿了顿,徐见深,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你只是想要一个崇拜你、依赖你的跟随者。
徐见深的表情变得复杂:我不会放弃的,林小诺。我们之间的联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切断的。
已经切断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虽然轻,但坚定无比,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之间的很多事了,徐见深。那些回忆在消失,而我并不感到遗憾。
他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后退一步:你不可能真的忘记我,林小诺。不可能。
但我确实在忘记。我平静地说,就像我正在忘记韩雨的样子一样。这是我的大脑在保护我,让我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徐见深的脸色变得苍白:你知道吗,韩雨出事那天,其实我在医院。我看到了所有的经过,也听到了主刀医生的指令。他要的是肾上腺素,而你递给韩雨的是去甲肾上腺素。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但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意外,而你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痛苦。
我感到一阵晕眩,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后来要用这件事来控制我
因为我害怕失去你。徐见深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我看到你一天天地消沉下去,我怕你会像韩雨一样选择离开。我想让你依赖我,这样你就不会离开了。
我摇摇头,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徐见深,那不是爱,那是控制。真正的爱应该是让对方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束缚对方。
我不管那是不是爱,他固执地说,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已经失去我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从你决定用韩雨的事情来控制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失去我了。
比赛即将开始的铃声响起,我转身准备离开。
林小诺!徐见深突然叫住我,我不会放弃的。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离不开我。
我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心中有一种异样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一直压在肩上的重担。
回到赛场,我的目光与陆时与相遇。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点头,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我站上了比赛台,准备迎接下一轮挑战。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别人而战,而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曾经被我忽视的、真实的自己。
8
医学技能大赛结束后,我获得了单项第二的好成绩。陆时与在赛后的庆祝晚餐上送了我一束花,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聊着比赛的点滴。
你今天的表现真的很棒,他说,不仅是技术上,更重要的是你的自信和专注。
我微笑着点头:谢谢你的胸针,它真的带来了好运。
不是胸针带来的好运,他轻声说,是你自己的努力和勇气。
我们走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夜色温柔,星光点点。
小诺,陆时与突然严肃起来,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下个月我要去北京参加一个为期两周的心理治疗培训课程。
我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很好啊,对你的职业发展有帮助。
培训结束后,我可能会收到一个去北京工作的机会。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还没有决定是否接受。
我的心一沉,但努力保持镇定:那是个好机会,你应该认真考虑。
陆时与握住我的手:小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心中思绪万千。这几个月来,陆时与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理解、支持和耐心帮助我走出了最黑暗的时期。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需要而阻碍他的发展。
你应该去。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那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似乎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谢谢你的理解。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帮你彻底解决与徐见深之间的问题。我担心他不会轻易放手。
我叹了口气:徐见深是个复杂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确实帮助过我很多,但他也伤害了我。我不恨他,只是不想再被他控制了。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但显示是校内分机。我接通电话,是实验室的李老师,她说有些重要的实验数据需要我去核对一下,问我能不能现在过去一趟。
我得去一下实验室,我对陆时与说,老师说有些数据需要我核对。
陆时与点点头: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我微笑道,就在医学院大楼,很近的。你去照顾小白吧,它一个人在家太久会不安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了:好,那你处理完给我发个消息。
我点点头,转身朝医学院大楼走去。夜晚的校园寂静而安宁,只有路灯投下温暖的光晕。
到了实验室,门却是锁着的。正当我疑惑要不要给李老师打个电话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了是徐见深的声音。
我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是你打的电话
徐见深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门禁卡,打开了实验室的门:进来吧,有些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几台仪器的指示灯在闪烁。
徐见深,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今天查了一下关于你病情的资料。创伤后遗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患者会不由自主地忘记与创伤相关的记忆,有时甚至会忘记重要的人和事。
我警惕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如果你真的把我忘了,那么我们之间的过去,那些快乐的、美好的回忆,也都会消失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徐见深走近我:林小诺,你还记得我们小学三年级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你被几个男生欺负,我站出来保护你。你还记得吗
我努力回想,但那段记忆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模糊不清:记得,但不是很清楚了。
那高中时我们一起参加科技比赛,通宵达旦地做实验,最终获得一等奖的那次呢
我摇摇头:只有一些片段。
徐见深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大一时你发高烧,是我背着你去医院,在你床边守了一整晚,你还记得吗
我闭上眼睛,试图抓住那些飘忽的记忆碎片,但它们就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溜走:对不起,我真的记不清了。
你看,徐见深苦笑道,你已经在忘记我了。所有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所有我对你的好,都在你的记忆中消失。
我深吸一口气:徐见深,记忆可能会模糊,但感受不会骗人。如果那些美好的回忆真的存在,为什么我现在只能感受到压抑和恐惧
因为你被那个陆时与洗脑了!徐见深突然激动起来,他利用你的脆弱,让你对我产生排斥。他根本不了解你,不了解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后退一步,摇摇头:不是的,徐见深。陆时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针对你的话。相反,是你一直在试图控制我,利用我的愧疚和恐惧。
我只是想保护你!徐见深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看着你一天天消沉下去,我害怕你会走上韩雨的老路。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你!
通过控制我通过让我更加依赖你我反问道,声音虽然还有些嘶哑,但已经能够清晰地表达,那不是保护,徐见深,那是囚禁。
徐见深的表情变得痛苦: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看着你现在变成这样,看着你对我的感情一点点消失,我真的很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徐见深,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应该尊重我的选择,尊重我想要的生活。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激动地说,你只是被一时的感觉迷惑了。等你彻底恢复,你会后悔离开我的。
我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徐见深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感到疼痛:别走,林小诺。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离开的。
我试图挣脱,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放开我,徐见深!
听我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恳切,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我可以改变,可以成为你需要的那种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像以前一样。
看着他几乎是哀求的眼神,我心中涌起一丝怜悯。曾经,我也幻想过与徐见深有一个未来。但那个幻想已经随着我对他的记忆一起逐渐模糊。
徐见深,我轻声说,我们回不去了。即使我的记忆恢复,我们也回不到过去了。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你控制的林小诺了。
他的手渐渐松开,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所以,你真的决定要忘记我了
我摇摇头:我没有决定要忘记什么,这是我的大脑在保护我。但是徐见深,即使我忘记了过去,我也会继续向前走。我希望你也能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就在我准备开门的瞬间,徐见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韩雨临死前给我发了短信。
我的手停在了门把上,心跳突然加速。
她说,请照顾好小诺,她比她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得多。徐见深继续说,我答应了她。但现在看来,我失败了。
我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韩雨,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在担心我。而我,却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
小诺,徐见深的声音轻柔下来,我只是想履行对韩雨的承诺。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陪伴我长大的人,心中既有感激,也有怜悯:谢谢你,徐见深。但现在,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了。
说完,我推开门,走出了实验室。夜风拂过脸颊,带走了我的泪水。远处的灯光温暖而明亮,像是指引我前行的路标。
我掏出手机,给陆时与发了条消息: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了。
几秒钟后,他回复:我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里。
我微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9
北京的培训课程临近,陆时与变得越来越忙碌。这段时间,我也在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我的语言能力几乎完全恢复,只是在情绪激动时还会有些结巴。我开始参加一些社交活动,认识了新的朋友,重新找回了对医学的热情。
徐见深似乎也接受了现实,不再纠缠我。偶尔在校园里遇到他,他会点头致意,但不再试图与我交谈。据说他和王晓月分手了,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医学研究中。
这天下午,我在图书馆偶然遇到了班长。她看到我时有些惊讶:小诺!你说话了
我笑着点点头:嗯,已经好多了。
太好了!她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对了,你知道吗韩雨的论文发表了。
我愣住了:什么论文
就是她生前最后在做的那个关于创伤性应激障碍的研究,班长解释道,她的父母整理了她的研究资料,请了专业人士完成了剩下的部分。上周刚在《医学心理学杂志》上发表。
我的心跳加速:我不知道她在研究这个。
是啊,她很少提起自己的研究。班长拿出手机,调出一篇文章,递给我,你要不要看看
我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篇题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中的记忆重构与自我修复》的论文。作者栏里赫然写着韩雨的名字。
她研究的竟然是……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啊,班长轻声说,她好像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论文里提到,创伤后的记忆遗忘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帮助患者暂时逃离痛苦,为心灵的修复赢得时间。
我突然想起什么:班长,你知道韩雨的电脑密码吗
班长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她生日的倒序,具体是多少我记不清了。
谢谢!我匆匆道别,直奔韩雨父母暂住的酒店。
韩雨的父母看到我时显得很惊讶,但还是热情地欢迎了我。当我解释来意后,韩雨的母亲红着眼眶拿出了韩雨的笔记本电脑。
密码是她的生日倒序,1996年7月20日,所以是20071996。她轻声说,雨雨一直很喜欢你,总是跟我们提起你。她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我的眼眶湿润了:谢谢阿姨。我也很想念她。
电脑成功开启,我在文件夹中找到了一个名为研究日志的文件夹。里面有许多文档,最后编辑的日期正是韩雨离世前的一周。我打开最新的一个文档,标题是《关于选择性记忆遗忘的个案研究》。
文档的开头写道:本研究基于对一位亲密好友的长期观察。该对象在童年时期经历了父母离异的创伤,导致了轻微的选择性遗忘症状。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曾一度缓解,但在大学期间因新的创伤(亲友离世)而加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象倾向于忘记与特定人物(青梅竹马)相关的负面记忆,同时保留正面记忆,这种选择性记忆重构可能是心理防御机制的一种表现……
我的手开始颤抖。韩雨一直在研究我,她注意到了我的症状,甚至在暗中记录。继续往下读,我发现了更让我震惊的内容。
对象与青梅竹马的关系呈现明显的依赖特征,这种依赖部分源于童年创伤后的安全感缺失。然而,青梅竹马的控制行为可能导致对象的自主性进一步下降,形成恶性循环。我假设,如果能够打破这种依赖关系,对象的记忆功能和心理健康可能会得到显著改善。
最后一页是韩雨的手写笔记:今天小诺又在提到徐见深时表现出明显的矛盾情绪。我开始怀疑,她对徐见深的依赖或许并非健康的感情基础,而是一种心理上的枷锁。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小诺能找到真正理解她、支持她的人,而不是继续被束缚在这段不平等的关系中。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韩雨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关注着我,而我却浑然不觉。更让我震惊的是,她的研究竟然预言了我后来的状况。
翻到最后一页,我发现了一封未发出的信,日期是韩雨离世前一天。
亲爱的小诺,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请不要为我感到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次手术事故不是你的错,我希望你能够放下自责。
我一直在研究创伤后的记忆问题,包括你的情况。你或许不知道,你在高压或创伤后会出现短暂的记忆遗忘,尤其是与徐见深有关的负面记忆。我怀疑这是你的心灵在保护自己。
小诺,我希望你能够勇敢地面对过去,不要再被那些不健康的关系束缚。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如果你决定忘记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那也是你的选择,我理解并支持你。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好吗
永远爱你的,
韩雨
我放下电脑,泪如雨下。韩雨,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在守护着我,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在为我考虑。而我,竟然开始忘记她的样子,忘记她的声音,这是对她最大的不敬。
韩雨的母亲轻轻抱住我:小诺,不要太自责。雨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沉浸在悲伤中。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阿姨,我能把韩雨的研究资料借走吗我想继续完成她的研究。
韩雨的父亲同意了:雨雨一定会很高兴的。
离开酒店时已是傍晚,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了金色。我拨通了陆时与的电话,当他接听时,我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我病情的重要线索,可以见面聊聊吗
陆时与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立即答应了:当然,我在咨询室等你。
咨询室里,陆时与正在整理文件,看起来忙碌而疲惫。看到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微笑着迎接我:发生了什么好事你看起来有些不同。
我把韩雨的研究资料和那封未发出的信告诉了他。说到动情处,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没有再出现之前那种无法言语的状况。
陆时与认真地听完,沉思片刻后说:韩雨是个很有洞察力的人。她的假设与我的观察基本吻合。你的记忆障碍确实集中在与徐见深相关的部分,尤其是那些可能引发痛苦或焦虑的记忆。
那么,我的病情还会持续多久我问。
这取决于很多因素,他解释道,包括你是否能够找到新的支持系统,建立新的、健康的关系,以及你是否能够真正放下过去的阴影。
我想了想,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如果我完全康复,是不是意味着我会记起所有被遗忘的事情包括那些与徐见深有关的记忆
陆时与摇摇头:不一定。有些记忆可能永远无法恢复,这是大脑的保护机制。但重要的不是记起所有事情,而是理解这些经历如何塑造了现在的你,并学会如何与它们和平共处。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陆时与即将离开的事实:你的培训课程是下周开始对吧
他点点头:是的,周一出发。
北京的工作机会,你决定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没有完全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陆时与,这几个月来,你帮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我想让你知道,对我来说,你不仅仅是一个心理医生,你是……
我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陆时与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我需要接这个电话。
他走到房间角落接电话,我隐约听到他在说:是的,我考虑好了……接受这个职位……下个月可以开始……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决定去北京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感到一阵失落。
陆时与结束通话,走回来时表情有些复杂:小诺,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你。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决定去北京了,对吗恭喜你。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的,我接受了那个职位,但不是在北京。
我有些困惑:那是在哪里
就在这里,他微笑道,医学院刚刚批准了我的研究项目,让我成为正式的心理咨询师和研究员。我将负责建立一个针对医学生心理健康的项目。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不去北京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想去北京,他轻声说,北京的机会确实很好,但我的研究、我的朋友,还有小白,都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我的眼睛,还有你,小诺。我不想离开你。
我的心跳加速,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陆时与……
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些不专业,他继续道,略显紧张,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关心你。我欣赏你的勇气,你的善良,你面对困难时的坚韧。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继续了解你,陪伴你。
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在表白吗,陆医生
他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形:是的,虽然有些仓促,但我想说,我喜欢你,林小诺。
巧了,我向前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也喜欢你,陆时与。
他惊喜地看着我,轻轻握住我的手:你确定吗
我从未这么确定过,我坚定地说,你帮我找回了我的声音,我的勇气,还有我自己。而且,小白也很喜欢我。
陆时与轻笑出声:小白确实很喜欢你,每次你离开后,它都会在家里到处找你。
所以,我微笑着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从今天开始,他温柔地说,我不再是你的心理医生,而是你的男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点点头,内心被幸福填满:我愿意。
走出咨询室时,天空中繁星点点。陆时与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向前走去,迎接崭新的未来。
10
一年后,我在医学院的最后一次公开演讲上,向所有人讲述了我的故事。
台下坐满了医学院的师生,还有慕名而来的校外人士。陆时与坐在第一排,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演讲。
大家好,我是林小诺,临床医学系的学生。一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人,被困在自己的恐惧和愧疚中无法自拔。今天,我站在这里,要向大家分享我经历的一切,以及我从中学到的东西。
我讲述了韩雨的离去,我的失语症,以及与徐见深复杂的关系。我分享了陆时与如何帮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韩雨的研究如何解开了我病情的谜团。
创伤后应激障碍不仅仅是一种疾病,更是人类心灵自我保护的方式。当我们无法承受某些记忆带来的痛苦时,遗忘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但遗忘并不等于愈合,真正的愈合来自于理解、接纳和勇敢面对。
说到这里,我看向台下坐在角落的徐见深。自从那次在实验室的谈话后,我们再也没有私下交流过。他变了很多,变得沉稳内敛,专注于自己的研究。据说他的论文获得了国际医学期刊的青睐,即将出国深造。
有时候,最痛苦的经历反而能带给我们最珍贵的成长。失去韩雨,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悲痛;失去说话的能力,让我体会到了交流的珍贵;而那段不平等的关系,则教会了我如何真正爱自己。
我继续讲述如何借助韩雨的研究,与陆时与一起完成了一个关于创伤后记忆重构的研究项目,这个项目已经帮助了许多像我这样的患者。
现在,我不再害怕回忆韩雨,虽然那仍然会带来痛苦,但更多的是感激和怀念。我也不再惧怕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因为无论记起多少,我都已经是一个新的自己。
演讲接近尾声,我看到许多人的眼中泛着泪光。
如果韩雨还在,她一定会很高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的研究将继续帮助更多的人,她的精神也将通过我们的工作传承下去。所以,今天我想对所有正在经历困难的人说:无论你失去了什么,无论你忘记了什么,请记住,你始终拥有重新开始的权利和力量。
掌声响起,经久不息。陆时与走上台,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做得很棒,小诺。
演讲会后,许多学生和老师前来交流,其中一位年轻女孩告诉我,她的姐姐也患有类似的症状,听了我的故事后决定去寻求专业帮助。这让我深感欣慰。
人群散去后,徐见深走了过来。我们面对面站着,气氛有些尴尬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演讲很精彩,他说,声音平静,恭喜你完全康复了。
谢谢,我回应道,听说你要出国了
他点点头:下个月去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
那很好,祝你一切顺利。
徐见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了:小诺,我想向你道歉。过去的那些年,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你,但实际上我只是在控制你。我……很抱歉。
我微微一笑:谢谢你的道歉。徐见深,我们都犯过错,也都在成长。希望你在新的环境中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路。
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等待的陆时与,轻声问:他对你好吗
很好,我真诚地回答,他尊重我,理解我,支持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徐见深点点头:那就好。他伸出手,祝你幸福,林小诺。
我握住他的手:也祝你幸福,徐见深。
松开手后,他转身离去,背影孤单但挺拔。某种程度上,我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开始学会放手,开始新的人生。
陆时与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准备好了吗小白在家等我们呢。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出礼堂。阳光明媚,微风轻拂,整个世界都散发着希望的气息。
六个月后,我们在韩雨的家乡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韩雨的父母作为我的亲人出席,徐见深在婚礼前夕发来祝福短信。我们的新家挂着韩雨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那是她亲手绘制的日出,象征着新的开始。
现在,我依然会有记不清的时候,有些往事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想起。但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的未来比过去更加明亮和丰盛。我和陆时与一起工作,帮助那些像我一样被心灵创伤所困扰的人;小白也有了伴侣,一只同样被遗弃又重获新生的小猫。
每当夜深人静,我会想起韩雨,想起她在生命最后给我的那封信。她说,要我好好活下去,替她看看这个世界。
而我,正在兑现这个承诺。
我曾经失声,但现在我能歌唱;
我曾经迷失,但现在我找到了方向;
我曾经遗忘,但记住了最重要的东西——如何爱,如何被爱,如何真正地活着。
这就足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