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这奴才还要热切。
皇帝起身坐在榻边,垂眸思量。
魏七在这样漫不经心的目光下渐渐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羞耻,惧怕与坎坷种种交杂,
他的手指蜷缩,微微颤抖。
另一头,皇帝思绪急转。
为何朕又会想要奴才的真心?
他转动着指上的玉扳指,自仲夏始,
直至初春,将要一年。
头一回对自己宠幸太监这事上了心。
奴才大都没有真心,作为帝王,他很清楚,这座皇宫里的人之所以顺从恭近皆只是因惧怕生死,敬畏皇权。
他的目光转向雕花朱漆窗柩,窗上印着安喜背脊微驼的身影。
他将宫里唯一的一个真的亲近些的奴才放在了身边,现下是期盼还能有第二个么?
魏七垂着眼,嘴唇紧抿,他的面貌清秀,平日沉稳着面容,这时绯红起来尤带稚气。
还是太过年轻了些,十七还是十八?
皇帝探手去抚魏七低垂的脸,玉扳指面微凉,激得滚烫的人轻一颤。
“要不要伴驾?”他突开口问。
其实这会子已打定主意,若得到的仍是全凭圣上做主这类的狗屁回应,那就将人丢在宫里任其自生自灭,养不熟的东西一直养着也太没趣。
帝王心阴晴不定,魏七小小一个奴才,勉力活至如今全凭似幼兽一般的敏锐直觉。
这句话问地不似圣上以往的做派,是以他答:“回圣上的话,奴才愿伴驾,奴才想伴驾瞧宫外春光。”
附在脸颊上的手掌微顿。
皇帝躬身凑近,“既如此,朕许你伴驾。”
不蠢。现下年轻,兴许过个几年,岁数大些了,能更知人情世故,将来接安喜的位也不是不成。
“奴才谢圣上恩典。”
原来方才圣上是逗弄我。
魏七转悲为喜,迷迷糊糊,似在大雾里探出了一点路,摸到了圣意,探到了帝心。
三日后,御驾离宫。
木兰围场设于热河上营,(今河北省承德),距皇城东北方约三百五十里。
若按礼制摆帝王仪驾,需半月才能至,虽沿途建有行宫二十余座,到底仍是繁琐。
是以帝令内务府一切轻车从简,务必十日内抵达热河上营。
宫里忙成一团,王公大臣,十二旗禁军,皇族子孙,浩浩汤汤万余人,再如何从简,阵仗也小不了。
皇帝骑马,御驾先行,领着精兵十日后如期抵达热河。
乘马车的大臣奴才们留在后头,还需两日方能至。
魏七整天待在马车中颠来晃去,初时新鲜,觉着哪哪都稀奇,掀起轿帘到处瞧。
同乘的几个年长奴才笑话他,道再有个一两日他便该倦了。
魏七正在兴头上,春日里花草繁盛,虽行人需避驾,瞧不见什么活物,他也很是知足。
再者,每日都下榻行宫驿站,又无需露宿野外,哪会有旁人说得那般辛劳。
他那会子确是如此天真的,逃出皇城,即便再累也值得。
魏七歪在车里倒来倒去,越是走到后头路越是偏远。
听说圣上已到了热河,他不愿乘车,大都是骑马,也不知是如何撑下来的。
这一路上除却歇息,从未在行宫停留,便是经过夏宫(热河避暑山庄),也只是停了一日。
若十来日皆是在马背上颠簸,不知要多苦。
皇帝确实是很累,他虽是行武出身,每日也有练骑射,到底也久未征战,不比从前强健。
只是心里不服,困在宫内许久,见从前的部下精干不减,只他这个做了皇帝的统将最弱,自然是不愿低头认输。
他弃了銮驾一鼓作气奔到木兰围场,入了事先设好的营帐倒榻便昏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五个时辰后,天色已晚,从前的亲卫侍衣,皇帝的手掌在人的铠甲上一拍,指着行服道:“
不穿这个,取朕的铠甲来。”
侍卫应下,皇帝穿着暗黑色盔甲,草草用了晚膳,出帐巡视。
木兰围场周环千余里,占地一万五千余亩(一万多平方千米)。
北峙兴安大岭,万灵萃集,高接上穹,群山分干,众壑朝宗,物产富饶,牲畜藩育。
围场照地形走向与猎物品种分七十二围,东南为湖区,西北山区,东北为草原。地形复杂,高山、峡谷、丘陵、草原皆有,实乃一方宝地,每回来此都是借围猎的由头,其实不单只是为游玩打猎,更多的是在练兵与挑将。
除却练兵演战,更深远的还有绥服蒙古,安定边境之大用。
此地北控蒙古,南拱京师(今北京),东通盛京(今沈阳),西临察哈尔(今张家口),帝每亲临,草原上的贵族蕃王等皆要来此跪拜请安。
围猎期间,帝将设宴以待群臣,大赏蒙古边疆,以促满蒙之往来。
此刻草原上已是万座营帐起,烛光点点,将中间的帝帐团团围住,护得滴水不漏。
皇帝举目四望,见布帐齐整有条,其见巡视往来的禁军队列步履划一,气势凛然,无声中透出强大。
一时大悦,离御帐越近的军队说明从前与他领兵时越是亲近,近五过去,此军未有松懈,实是不错。
皇帝翻身上马,领着一队禁军出营地去瞧他的草原,他的锦绣河山。
草原上夜间的春风吹得人舒快,他信马由缰,懒着骨头悠闲地瞧美景。
虽是夜里,围场中亦有巡视守卫之人,营场周遭更是灯火通明,朦朦胧胧间立于远处的群山也显得别有风趣。
两日后,安喜领着一众奴才至营地请安。
此时皇帝还未回,是以几个御前的皆侯在帐外。
没等多久,便闻马蹄嘶鸣声自不远处传来,皇帝打头,领着一队禁军勒马停,翻身下马,朝这头走来。
铠甲加身,气势太盛,称得着深紫宫装的太监们更加微弱。
四周都是兵,且与在宫内不同,这些兵出皇城入了草原,便如岸上的鱼投海一般,更显威风。
皇帝朝账外的奴才们扫去一眼,“
都进来。”
“
??。”
数十人齐应,即便是累也只能撑着。然声响太弱,这处都是男子,强悍的男子将不能称为男子的太监压得不堪,连安喜也不如平日在乾清宫里时那样底气足了。
魏七的脸色十分憔悴,每当他忍不住想要放松下来,然瞧见身边直直站立着的侍卫时,又下意识将背挺直。
是心魔作祟,明知比不过却难以释怀,想要撑起脸面。
帐内安喜侍候皇帝更衣,铠甲难除且又厚重,他一人有些吃力。
皇帝不过是在草原里待了两日,性子便沾了武将的粗鲁爽快,凡事皆瞧不得拖拉。
他有些不耐,见安喜不力,本想叫人停,自个儿脱了罢,然目光无意间扫到魏七,又转了念头。
前些日子不是还欲叫人接安喜的位么,现下便拿出来历练。
“
你也来,年纪轻轻怎的只知偷懒,这等事还要朕开口。”
众人早知这般没头没尾没称呼且又透出些亲昵的话是对何人说的,是以并无人动。
魏七应??,分明不是自己的错,却也生出愧疚,想着御前确实只他最年轻,合该照应着前辈们,多出几分力才是。
王福贵留宫看守,安爷手下最贴心的不在,自己怎么就不能机灵些帮帮他。
他上前,凑近了去解皇帝两臂上挂着护臂与臂甲。
实在是……沉,这样重的金属之物穿在身上哪里能走得动,到底是护人还是累赘。
魏七默不作声地动作,神思飞至天外。
行军难停,两日不见,现下安顿好了皇帝才有功夫仔细将人瞧上一番。
像是又瘦了些,神情也恍惚困倦,模样呆呆地透着傻气。
他出了宫,日日同武夫待一处,举止就不羁了些。
将闲着的手往人脑袋上一拍,道:“
爽利些,才多大,这样不济。”
这般柔弱怎成,今后如何担重任。
他没觉着自个儿力道重,魏七却脑仁发麻。
晕晕乎乎听闻皇帝说他虽年轻却不济,嘴里请罪应??,心里却是一刺,不太舒坦。
魏七提起精神,憋着股气将护甲解得哗啦响。
安喜瞥他一眼,觉着小子太傻。
这两日已快布围妥当,后日便可开围,魏七等人还能歇上一日。
第73章
至疏至近
第二日天未晓,
鸟鸣声清脆,魏七等人起身入帝帐侍奉。
御营由黄幄帐,幔城及网城组成。其内设连帐两百余座,是为内城,内城外连帐千余座,为外城。内外城乃皇家子孙与十二旗亲兵居所,普通禁军则分散于草原四周。
明日圣上入围开猎,
依循旧例,今日需登看城观围。观围主要是瞧围猎禁军的排兵布阵之法及围内野兽数目。
布围由黄族指挥,以红旗和白旗为两翼延伸围拢,
蓝旗压阵脚,延绵三四十里长。
红白旗自东西合拢后,在统领号令下缩小包围圈,直至人并肩,
马并耳。第一道包围圈后,外头还要设第二层,
以防野兽逃脱,今日布围严整有序,可见平日里禁军并未懈怠。
魏七跟在后头大着胆子登高望远,入目皆是青翠的春景,
远方各色旗帜飘扬,穿着铠甲的侍卫们立在骏马上高呼万岁,实乃大楚盛景。
身前帝王一袭铠甲,头戴铁盔,
腰间佩剑,他道:“不错,取朕的弓来。”
安喜早有准备,下头人呈上牛角金桃皮弓,去年夏苗之时,魏七还未调至御前,是以不曾得见皇帝猎物时的英姿。
听闻那时帝用这把弓猎得猛虎一只,虎皮本欲献与老祖宗做大氅之用,只老祖宗道她一女人家,野兽皮毛虽好,却太过粗狂,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皇帝留着自个儿用,是以白虎皮如今仍收在内务府中。
弓来,皇帝单手取过,另有人侍箭,箭为快箭。皇帝搭箭拉弓,推拉一气呵成,铠甲于动作间碰撞,发出金属相击的沉闷声响。
魏七抬眼偷瞧,见他抬臂将弓朝天,目光凌烈,指上的玉扳指发光,他一时走神,只闻嗖地一声响,箭出。
几瞬后喝彩震天,消息一路传递,禁军们挥舞手中的□□高呼万岁,滔滔如巨海之浪。
围场中落下一支大雁。
魏七猛地抬头,瞪圆了眼不敢置信。
东方日出,橘红的光照亮草原,天空褪去暗黑渐渐显出浅蓝的本色,雁群四散,飞禽发哀鸣,至远处复合整。
那人立于春日朝阳中的身影显得比往日还要高大,他朗声道:“明日猎鹿,谁能拔得头筹,朕,有重赏!”
声音低沉有力,春风相送,传至浩瀚辽阔的草原之上。
魏七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大声地说话,像是十分开怀。
响应他的是万众的呼喊,喊声之大,气势之盛,激得魏七心头发麻。
他终于知晓为何四年前的那场冬狩,伴驾的奴才们会道圣上是老天授命,亲指的真龙天子。
一时慌乱,酸甜苦辣掺杂,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雷,是身在强兵猛将之间,立在永不会倒的英明君王身后,被喊出来的那一点子锁在心里许久不见的豪情抱负。
他想,若不是身份可笑,地位尴尬又隔着家门之恨,自己应当是要为这样的君王效力的,他也本就是期盼能入朝侍明君的。
只是如今,君是难得的明君,他却不可做能臣,是个献皮肉身躯的太监。
春风吹得皇帝身后的明黄披风飞舞,华丽的绸缎飘至魏七眼底,他的手掌展开又蜷缩,想要触碰皇权的念头一闪而过,终究仍是没有动作。
认命罢,那已是近十年前懵懂天真的稚子玩笑,怀微弱心愿,以残缺之体喘息苟活,实在不该耿耿于怀,应当放下了。
帝下看城,召随侍皇子王亲,欲亲观其箭术。
宫中皇子有三,最大的阿哥今年十一,乃敬妃所出,余下的两个皆为九岁,额娘只是嫔位的主子。
皇子们年幼身量还不高大,穿着骑装垂首走来,半大的孩子个个都沉稳,回起话来一板一眼。
皆是四岁开蒙,五岁习骑射,箭术想必不差。
魏七鲜少见皇帝与他的儿子们相处,今次一瞧,果然是严父做派,面色冷淡得不似是问候关怀儿子,反倒像是要去仇家讨债。
几个皇子回话时轻声细语,温温和和的模样,皇帝瞧着更是气。
在宫里养得娇贵了,没一点子他萧家马背上讨活路的气势。
皇帝皱眉,沉声道:“
取了尔等的弓箭来,朕瞧瞧你们功夫习得如何。”
“
??。”
皇子们拱手应。
奴才们取来弓箭,大皇子最先开弓,草靶离箭足有三十余丈远(一百米),要能射中靶心于弓箭手来说是易事,可对于十一岁的半大小子却是为难。
这一箭果然不中,靶都未挨到。大皇子在众多武将中羞得红了脸面。
最大的这个都挨不着靶心,后头两个就更不用提。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没想叫这些不成器的一回即中,然靶都挨不着也太不像样。
想他这个年纪,骑在马背都能中靶,真是太娇惯了。
三皇子年幼,见两位兄长不中此刻已是两股战战,还未开弓手便开始抖。
皇帝瞧不下去,走近了低声训斥,“
弓箭师傅是如何教导你的,模样都摆错,歪歪扭扭成何体统,钥儿都比你强。”
钥儿是宫里唯一的公主,皇帝这般说,来想是对待女儿时比儿子要宽和许多。
三皇子一听父亲说自己还不如幼妹,更是羞愧,躬着身子站都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