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容貌相似,身量相仿,相对而立,像是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水镜。
亦如阴阳太极,一黑一白,但隐约相融。
“生杀予夺?”太上忘情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
“我的确是在作恶,况且清楚地知道这一言一行留下的恶果,造就的杀孽,淌遍的鲜血。你手上那把清霜剑——”
太上忘情道:“本是我的佩剑。后来因为我手上业孽太重,不愿可惜了这把好剑,我便将其转赠于神山庶。他渡劫失败以后,又落在我手上几年,此时清霜剑已不愿认我为主。”
“我便让他一同卖出,有缘人自会取之。”
卿舟雪微微一愣,清霜剑本是诛邪之剑,匡扶正义,亦有自己的脾性。
倘若强行滥杀无辜,此剑兴许会毁掉。
她到底行过多少恶?
修道之人最忌如此,这些因缘干涉得多了,会沾染一身的业孽。
业孽愈发深重,一是容易走火入魔,二是渡劫时雷劫的力道会层层增大。
云舒尘便是如此。
她年轻时灭了徐家满门,此后每一次渡劫都历经重重艰难,以至于她相当依赖丹药。
而太上忘情明知如此,却还是如此肆无忌惮,也不知是为何。
不过她算是知晓她不飞升的缘由了。
“可是这与我亦无关。”
卿舟雪不愿多作纠缠。
“世人不愿睁眼,那你便睁开眼睛看看。”
倏然,一树的桃花被东风吹散,化作千万花雨。
卿舟雪眼前全是浅淡的粉红色,什么也看不清。
她再睁开双眸时,骤然愣住,面前景象熟悉得令人心惊。
此处正是太初境。
却也不是太初境。
卿舟雪从未见过四季分明的太初境,呈现出如此凋敝的景象。天空灰蒙蒙的,时不时窜过一道闪电。但是远方的一轮落日却并未沉下,像是迸发着最后的余烬。
满山遍野的花草,不知为何,萎靡不振,一个个皆倒伏于地面,与尘泥混合在一起。
卿舟雪走过熟悉的上山台阶,偌大的山门已经倒塌,只余下残垣断壁,被苍凉昏黄的晚霞一照,更显得寂寥。
她脑中一根弦顿时崩掉,连忙想要御剑飞往鹤衣峰。
但是使唤了半天,清霜剑却一动不动。
卿舟雪这才猛然发现,周围一丝灵气也无,像是全部被抽干。
太初境底下有灵矿,按理来说不该如此。
卿舟雪只好一步步爬上了山,这一路上走过去,她没看见任何一个活人。
以往常会在石阶上往来的外门弟子,此刻亦消失了个彻底。
她越往上爬着,心中越是不安。
终于在爬上主峰时,卿舟雪听到了一点动静。
演武场上,一方阵法正盈盈亮起。
掌门和几位长老皆齐聚于此,卿舟雪一眼便瞅中了师尊,她终于松了口气,快步朝她走去,却轻而易举从她整个人身上穿过了。
卿舟雪脚步一顿,这时才发现,他们似乎看不见自己。
她只好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天道式微。”
“被那帮上界之人攫取久矣,现在已是涸尽之时。”
掌门望着那阵法,若有所思道:“当最后一丝灵力耗尽时,先死的应该是我们这群活得太长的老家伙。”
柳寻芹蹙眉:“山底下的灵矿又加紧制了一批丹药,弟子们都躲到灵矿坑洞之内,两者相结合,应该还能再撑一些时日。”
“撑不了太久的。毕竟有这么多弟子。”云舒尘估计了一下,她道:“最多也就这三年了。”
“罢了。”
钟长老沉声道:“以我们几个毕生修为回馈于天地,应当还能撑过百年无虞。”
“希望那时能寻到办法。也希望卿师侄能够……”
他们看似已经商量好,声音渐渐低去。
卿舟雪一愣,她眼睁睁地看着掌门从容走入阵法,也正是在他身躯没入大阵的一刹那,整个人几乎化为了飞沙。
紧接着的是其他师叔。
洁白的一层光晕笼罩了他们的身躯,淡淡的灵光很快如繁星一般散向四周。
卿舟雪明显感觉四周的草木在复苏,重新焕发生机。
修道之人在身死时,会将毕生修炼的灵力送返天地,因此这世间永远处于平衡上下。
卿舟雪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什么。看见云舒尘也往那边走了一步,她的心头猛然一跳,伸手便朝那边捉去。
不。
但是她无论如何用力,也没办法引起她的一丝注意,更无法碰到她的衣角。
云舒尘向远方凝望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牺牲自我,救济众生。兴许她从来就没有如此悲天悯人的心胸。
只是山穷水尽时,这众生之中,若也囊括了卿舟雪。
那便是有意义的。
女人的容颜于卿舟雪眼前逐渐模糊,如镜花水月一般散去,最后只余掌心的微风。
卿舟雪的手留在风中,忽地攥紧,她反复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梦境而已。
只是梦境。
越长歌本是要随着云舒尘一起走的,她临到阵前,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扭过身躯,朝柳寻芹快步走去。
越长歌几乎是一把将柳寻芹揪过来,稳准狠地堵住了她的嘴。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之中,她寸步不让地咬着她。
这个吻并不温柔,直到见了血才罢休。
越长歌慢慢松开了她,笑了起来,那双凤眸中有泪光闪烁。
灰飞烟灭前,她终于说出口。
“我中意你多年了。”
一片白茫茫的灵力如大雪般覆盖下来,落得柳寻芹满身皆是。越长歌的身影已经彻底湮灭。
柳寻芹眸中的错愕逐渐淡去,转为释然,最后化为一片死寂。
她小声喃道:“我也是。”
第170章
卿舟雪扭头朝山下飞去——现在太初境的灵力终于回复到了先前的模样,足够她御剑飞行。
她掠过太初境一众仙山,将目光投向边缘的集镇。
果不其然,了无人烟。
庄稼地里已经很久长不出作物,天下大荒。
已经干涸的黄土地里,裂开一道道纵横的深口,如蛛网一般蔓延整个大地。低矮的灌木与草丛完全凋敝,只有光秃秃的枯树突兀地耸立在地里。
树皮,草根。
一切可以果腹之物,皆拆卸入腹。
但依旧饿殍遍地。
停留在少时记忆之中的那场饥荒,在此时轻易地重现。
卿舟雪那时不觉,现如今却看得心惊——一层死气笼罩着四野,在此之下,路边被日光烤遍的干尸,如枯叶般残破地落了满地。
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一轮西沉的残阳,火光亦在这一刻骤燃,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在熊熊烈火之中,卿舟雪意识到了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吞噬。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又回到了太上忘情所站立的那片桃花林。
“那不是梦。”太上忘情冷酷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之所见,即是未来。”
“倘若能预知得如此清晰,那么此人的寿命早就已经燃尽。”卿舟雪漠然以对,半信半疑:“老祖绝不可能会站在此处与我说话。”
“这也不是预知。”太上忘情道:“机缘在剑冢之中,我以双眼见证过这个结局。见证过千千万万遍,用尽浑身解数,依旧无法阻止九州覆亡的未来。”
“但你不同。”她静静地看着卿舟雪:“用星燧不断重回的这段岁月,我一次次杀死现世的自己,因此留存下来这些记忆。我能记起相当久远的事情,许许多多的人,只有你——你不属于五行六道,是这世间唯一的变数。”
“为何偏生是无情道?”
“无情道最接近于天道。”
太上忘情步步紧逼,她的手指触上清霜剑的剑锋:“我背负的业孽已经足够深重,倘若渡劫时,劫云也会完全暴露出来,你完全可以一举击溃式微的天道,取而代之——”
卿舟雪却摇了摇头,刻意冷硬地打断了她:“人生在世,宛若朝露,不过一瞬而已。”
“哪怕修道之人,大多数时候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别?”
“晚辈本是剑魂,无心无知,没有那般悲悯苍生的心怀。”
太上忘情蹙了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卿舟雪却在此一刻想通了此事,自睡梦之中醒来。
面前那片惹人不快的桃林就此消融。
她睁开眼睛,室内一片冷清。窗外斜斜漏进来一缕光线,瞧着像是不知不觉亮了天。
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好。
卿舟雪蹙眉翻了个身,下意识往身边摸去。
空空荡荡。
她一时愣住,手掌摁在那片连余温也不再存有的床榻上。
师尊走了。
*
“小卿儿,这是掌门亲自下的令。”
越长歌偏着头,有些为难地看着她:“现如今谁不知晓你是剑魂?可不能随便出去。”
“可是……”
“如你所言,她若是不想见你,你去找她也无用。”
“这些事若是一下子知晓,”越长歌叹道:“是个人都有些难以接受,你就让她冷静一下罢。”
最好说话的越师叔皆是如此说辞,卿舟雪观她神色,见她再没有什么通融的意思,便问道:
“我现如今是炼虚境,倘若有一日能突破大乘期,是否能够自由出门?”
“那自然可以。”
越长歌笑了笑:“口气倒还不小,就算你是天生修道的苗子,短时日内也绝无可能。”
越长歌最怕拒绝小辈的请求,他们往往不算理智,蒙受打击以后,总是会被一腔热血冲昏头脑。
好在卿师侄从不教人失望,至少和越长歌峰上那群只会倔着撒娇耍泼玩无赖的小徒弟半点不一样。
她静默地转身,而后告诉师叔说,修炼去了。
走得安安静静。
哪怕短时间之内无法突破。终有一日,卿舟雪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
或者说,既然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便必须做到,不然终生只会受人摆布。
云舒尘走后,鹤衣峰上彻底陷入一片寂静。
偶尔只有雪地上突兀出现的几个梅花脚印,使得此地瞧起来还有活物。
卿舟雪并未闭关,她想着师尊哪一天想通了回来瞧瞧,怎么也不会被她错过。
只是整个人趋于沉默,像是真正将自己埋入地底的幼蝉,苦熬多年光景,静静待着多年以后的夏天归来。
这一日。
卿舟雪自修行的冥想之中睁开眼睛。
不对劲。
她再蹙着眉,仔细体味了一遍,确认自己不是因为沉溺修行过久而致生幻觉。
灵力在溃散,自周遭一点点飘向远处。
也正是如此,自己修行的速度渐渐放缓。
正心中一紧时,耳廓边像是被铜锣贴着震了一下。
主峰方向的钟声骤然敲响,一声高过一声,卿舟雪数了数,正是九声不停。
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钟声九鸣,不是有长老身死,便是遭受敌袭。
清霜剑嗡然一声,在此刻出鞘。卿舟雪连忙推开房门,顶着冷风飞向高空,朝主峰那边瞧去——
乌压压的,聚集了一片人,像墨染的海。
流云仙宗的人正聚拢在云端,此一次,宗内还留存的几位长老,与新任的掌门杜仁,以及那群尚未去过剑冢,而险些留得一命的诸位弟子,此时皆停在太上忘情身后待命。比起流云仙宗昔日的荣光来看,现在留存的残部规模并不能算大,不过比起一般的宗门来看,仍然不容小觑。
这么大的阵仗,当是举宗出动。
掌门一见那女人,眉梢顿时紧蹙:“您这样无视太初境结界,贸然闯入,似乎不甚妥当。”
“的确不妥当。”太上忘情的声音自天穹之上,清淡空灵地传来,在场的所有修士皆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也无关紧要。”
那一只素白的手看似轻慢地抬起,但是股掌之间,在此一瞬,似乎笼罩了整个乾坤。
整个太初境的灵力正被她徐徐抽离。
卿舟雪瞳孔微缩,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简直是个疯子。
她御剑直追着太上忘情而去,刚要触到她的衣摆时,却被一股力道震开,险些摔回地面。
“既然你无所惧,倘若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我甚是好奇,你也会无动于衷么。”
这一句是心内传音,唯有卿舟雪听得分分明明。
太上忘情似乎是在叹息,也似乎是在问她。
卿舟雪握紧手中的剑,如一座雕像一般,僵在原地。
寒凉的感觉如冷水一般,一点一点淹没了她的口鼻,灌入肺中,冻得血液在此时都趋于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