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次非同一般。
先前的紧张是真切的,因此此刻的不快也很真切。
她的情根比以前全了许多,紧张,思虑,害怕……虽是更敏锐,但同时也像一点一点拆掉了外头的厚壳,变得脆弱起来。
她别过脑袋,眉梢微微蹙起。
云舒尘将她的脸转过来,卿舟雪又别了过去,顺势还推开了她。
生气了?
卿舟雪满脸写着冷淡。
“是你自己先想七想八的。”云舒尘抬起她的一缕发丝,将人又不急不慢地转了回来,温声问道:“那你为何会这样想?”
云舒尘心里还在思忖,近日分明对她甚是温柔——这其中自然是有些私心,云舒尘被太上忘情那一句“后会有期”弄得心里不安生。
她有些担忧再生事变。
那女人似乎想和她抢徒弟。这点子焦虑,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统统在卿舟雪身上寻到了一个泄口,那便是加百倍的宠溺。
也不知卿舟雪是如何将她与“要回去”想到一块儿的。
“虽不知你为何会突然想起星燧。”云舒尘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专注地看着她:“此物在多年前,对我兴许是个执念,但现如今……”
话顿在此处,她脑中恍惚地闪过一句话。
——“丫头,日后记得对自己好一点。生活再不如意,再苦再累,也要学着爱自己,掇拾得漂漂亮亮的,去尝一尝喜爱的吃食,看一看人间的风光。知道了吗?”
是啊。
体味到复仇也没有那么快活,只余下一身长途跋涉的风霜以后,云舒尘已经慢慢放下了。
但有卿舟雪的每一日都特别好,无论是闲着或是忙着。她闭上眼睛,现如今都想不起小时候的事,只记得和她的日子,幽静庭院,二人相伴兼有一只猫,岁月很短也很漫长。
“现如今已经算不上了。”她的声音渐渐低去。
卿舟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云舒尘回过神来,打趣道:“回去作甚?又要将某人养上一遍,还得瞧着她和某些师妹不清不楚,自己则只能黯然神伤,强行接受她的孝顺。”
“不能算不清不楚。”徒弟认真反驳她,面上总算松活了一些。
云舒尘随意嗯了一下,她的手环上卿舟雪,这会儿将她抱住,总算没有再被推开。
“以后……莫要这样逗我。”卿舟雪默默道:“不好玩。”
云舒尘却显然记仇得紧,一眼横过去,“风水轮流转。这下晓得吊着人不好玩了?你以前怎么对我的。”
“嗯?”卿舟雪一愣,师尊的一些恶趣味,她从来是没有的。
“曾经有一个姑娘义正辞严,”云舒尘幽幽道:“师尊就是她的亲人。而那时候她们俩才刚刚亲完。”
“……”
这些年一过,再提起此事,卿舟雪有些无地自容。她轻咳一声:“我那时,确实……容易将这些词弄混。”
“那你知道我怎么想么。”
卿舟雪轻轻眨了下眼,笑了起来,而云舒尘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凶狠的话:
“我恨不得掐死她。”
*
其后几日,卿舟雪舒坦了很多,哪怕云舒尘将星燧日日摆在床头,当个照明物件用。
自从历经被掳走之事后,卿舟雪但凡有空子闲暇下来,便会盘在榻上打坐修行。
她于不知不觉间吸收了那颗渡劫用的丹药,加上平日的刻苦功夫,现如今修为已经平稳跃过了化神,迈入炼虚期的门槛。
太初境上头的几个长老修为较高,衬得她很是一般。但这样的修为,搁一般中小宗门,执掌长老位也是很够格的。
流云仙宗前一段时日连受重挫,在修仙界的势力也有些失衡。自从关掌门死后,许多人瞅准剑魂的风向,转头向太初境聚拢。
现如今谁第一第二,暂且也说不好。
太上忘情出关以后,除却修缮宗门,一直没什么大动作。但她的存在像是一捧时时刻刻要引燃的火药,足以让整个局面再次发生激烈变动。
云舒尘曾经想要弄清楚过去,至少也得知晓自己两个母亲的死因。此事早已被掩埋在尘灰之下,神山庶对此缄默不言,而整个流云仙宗更迭换代,又匆匆过了许多年。
而太上忘情见证过流云仙宗由小宗变为天下第一大宗,她自然是这些事的亲历者。
所以,绕不过她。
早些年前,卿舟雪的确有这个用处,因为太上忘情的重视,云舒尘甚至可以将剑魂作为筹码。
但现在她的心态已经变了许多,倘若知晓真相这一事,甚至要威胁到卿舟雪的安危,她宁愿就这样搁置下来。
怜取眼前人。
自从云舒尘悄然归宗以后,鉴于和魔域的关系,她自然不会在鹤衣峰以外的地方乱逛。
正巧,还能光明正大地逃过师兄的早间论道。
但自从鹤衣峰有了人烟,卿舟雪也再未下峰过。
她一门心思修道,时不时被师尊勾住双修一番……不过归根到底,也是在修行。
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之中,她的心态趋于平和,逐渐寻回了并未下山前的淡然。
春意盎然时,鹤衣峰上生机勃勃,化了半边雪,生了满身小花。
花色入窗来。
正当两人双修以后,正缱绻地懒在一起时,鹤衣峰的结界骤然传来一阵波动。
云舒尘自床上睁开眼,她顿时有些烦躁,而往旁边一观,卿儿方才累着了,竟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她遂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将掉落在床边的衣衫一件件捡起,又换了一身新的,顺手用被子给卿舟雪掩得严严实实。
掖被子时,卿舟雪翻了个身,睫毛颤了颤,但是一下子又睡得很沉。
外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云舒尘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缓步走过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是掌门亲临。
师兄看见是她,竟还有些奇怪。“你徒儿呢?”
第167章
“在里头睡觉。”
云舒尘面上还有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看起来也是刚睡下不久,她倚着门框,懒洋洋问道:“师兄什么事?”
掌门点头,回过神后,却是一愣,“你们睡一处?”
云舒尘嗯了一声,胡诌起来面不改色:“她自小就是和我睡的,习惯了。怎么?”
対面那个老古板蹙眉:“哪怕是亲女,长到这般年岁,也不该和长辈一起就寝。况且修道之人,何用睡眠?”
“你莫要成日耽搁那孩子修行。尽授她一些拖延光阴事情做。每日倘若将这点时候挤出来,她进益之效用起码可快……”
云舒尘先是听得困,后来听得无奈,最后听得忍无可忍。
她才刚欲开口,肩膀上忽然一重,不知何时挂了个徒弟。
卿舟雪在师尊走远的那一刻,睡眠逐渐变薄,不知不觉醒了过来。她听见脚步声和外边敲门,于是昏沉地下了床。
她瞧见云舒尘,下意识从她背后靠了过去,鼻尖都埋在她的后颈里。
在掌门震惊的眼神之中,一向清正稳重的卿师侄又环上了师妹的腰,整个人亲昵地与她挨在一处。
卿舟雪尚半梦半醒,没意识到掌门的存在,她抬起眼皮,突兀地与他的视线対了个正着。
这个世界愈发寂静。
三人皆陷入不约而同的沉默。
卿舟雪立马站直,梦醒了大半。
掌门并未责怪卿舟雪,而是看向云舒尘,他忽然想起了在很多年前,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那时云舒尘年纪尚小。
祖师爷带着几个徒弟下山游历,一面走着,一面给他们讲讲凡人间的事情。
当讲到人间婚俗时,云师妹蹙起了眉。她再听了几句,便疑惑道:“若是女人和男人成亲,她们家的长辈不会为此蒙羞么?”
此一问一鸣惊人,直让祖师傻眼:“为何要蒙羞?”
小云仰着脑袋认真道:“因为女人和女人成亲,才合正统之道。你方才讲的这些,甚是奇怪。”
掌门收起了那堆压箱底的回忆,目光沉痛地盯着云舒尘。
云舒尘见状,到底也没有什么继续瞒下去的必要,她微微一笑,“师兄打老远过来,总不至于就是来问询一下鹤衣峰就寝的情况?”
“她是你徒弟。”
不止是云舒尘的徒弟。还是太初境难能可贵的剑修之光,内门大比的魁首,蝉联每一场笔试的优秀弟子。问仙大会上摘得桂冠,宗门试炼中表现不俗……甚至是整个修仙界赋予众高期望的转世剑魂。
在他的属意之下,还甚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太初境掌门人。
掌门痛心疾首,一通训道:“你为人师表,不认真教她修行也罢,成日带着她吃喝玩乐也罢,竟然……”
云舒尘双眸微睁,上下打量了一遍老掌门,她感觉他的一颗心偏到了沟里,师兄妹多年的亲情在此一刻恍烟消云散。
“什么?”
云舒尘轻哼一声:“为何不是逆徒以下犯上呢?”
卿舟雪侧眸看着云舒尘,眉梢微蹙,似乎是在抗议她并没有。
她一脸肃然地立在旁边,让云舒尘这份话的分量逐渐轻如鸿毛。
但掌门今日暂有别的事要谈,不好围着云舒尘祸害卿师侄这一事追究到底。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谈起正事来:“上次问仙大会落下帷幕,还未开宴,便再生事端。现如今流云仙宗……罢了,仙道同盟一致认为,以太初境承办最为妥当。”
云舒尘点头道,“不错。”
这样一来,卿儿在自家地盘上,教人放心许多。
她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却说:“我便不去了。”
手上骤然被人握紧,云舒尘转眸一看,卿舟雪盯着她,眉梢微蹙:“师尊?”
如此重要的宴席,各大宗门都能见证问仙大会的得胜者。按照往年来瞧,她们会成为整个仙道的年轻一代的骄傲。
自此在九州扬名,一并烙印于卷宗之上。
云舒尘抚了一下她的手背,“我与魔域注定有些牵连,前一阵子,又夺了星燧逃出剑冢。这流言愈传愈烈,都说流云仙宗那几百号人,皆死于我手底下。”
云舒尘话到此处,用意已经很显然——她不想让卿舟雪再因为师承蒙受质疑,或是又生事端。
流言蜚语平日虽然杀不死人,但在关要之时,却是一把号召聚众讨伐的利器。
她想让卿舟雪在此事上,尽可能地干净一些。
“这些年她的剑法,多是你所授。”
她看着掌门,微微一笑:“你代我去,这样正好。”
“哪有这样的道理,此事我再和那帮宗主商议一下。”掌门徐徐叹了口气,“更何况……対了,卿舟雪。太上老祖,她想再见你一次。”
卿舟雪一愣,“嗯?”
云舒尘顿时蹙眉,她冷冷道:“何时给你传的信?”
“就在昨日。”
掌门瞧着云舒尘满脸不悦,此时腹中一定想起了百十来条拒绝的由头。
但他却道:“她知晓先前流云仙宗和卿舟雪有些过节,因此她允诺,就在我宗境内见她一面也可。”
云舒尘的眉梢蹙得更紧。
她知道徒弟是个香饽饽,没想到这么诱人。太上忘情的辈分比在场的几个加起来还大,竟愿千里迢迢地摆驾太初境……她并不在意自降身份,算是给足了面子。
只是——
“她有说是何事么。”
掌门摇了摇头:“只道是此事威胁九州,关乎天下人存亡,需得重视。”
云舒尘依旧紧蹙着眉,卿舟雪却在一旁道:“她说是见我,又并未说只能见我。我与师尊一起去罢了。”
掌门将这两件事交代妥当以后,目光在她俩人脸上来回切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卿师侄,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单独和你讲。”
卿舟雪跟了上去,掌门并未走过很远,忽然站定,只是问道:“卿师侄,你和你师尊……”
卿舟雪一派认真:“我没有以下犯上。”
这句话个个字有一斤重,腾地砸下来,掌门顿时哑口无言,他沉默片刻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是为了偿还恩情,或是因为她是长辈不敢拒绝,倘若如此,你大可告诉其他师叔,莫要违心。”
他和师妹认识得久,大概知晓她是那种真正瞧中了什么,便要千方百计达成目的的人。
卿小师侄尚还年轻,也有着剑修的执着纯粹。当年是怎么被她拐上山的,现如今也很容易被拐到鹤衣峰这条沟里去。
“我很喜欢她。”
卿舟雪蹙眉道:“掌门,师尊不是这样的人。”
谈起她,这话匣子顿时有些收不住。卿舟雪本不善言辞,在此刻却莫名开始旁征博引,试图将“她是个温柔耐心的良人”一时与他掰扯清楚。
掌门听了一小段,连忙止住她即将脱口赞扬云舒尘的话,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干涉了。记得开宴那日穿得体面一些。你先回去吧。”
卿舟雪被迫闭嘴,她点了点头。
那孩子端正的背影,宛若一根秀竹,逐渐隐没于院墙之后。
掌门瞧着瞧着,轻叹一声,倘若可以,自然无人想赞成这种逆伦的师徒之恋,况且此事还有背于阴阳伦常。到时候两人若真成了婚,又是一场闹得天下皆知的事情。
不过修道之人,理应知晓万事强求不来,也强掰不过,唯有顺其自然。
*
这几日,太初境一直忙着布置。主殿的多个楼阁皆被扫空,趴在梁上的小麒麟也没有被放过,被残忍地拽了下来,再次失去了它的老巢。
在多年之前,云舒尘奢靡挥霍山下灵矿,顺势将太初境大肆翻修了一番。留存到现如今,依旧是相当气派,倒为此次省下了许多工夫。
然而,鹤衣峰内。
“满口的天下苍生。”
云舒尘冷哼一声:“说到底,大多数人都只为一己私欲罢了。”
卿舟雪笑了笑,她知道师尊是在指谁:“师尊。你和我一块去,放心便是。”
云舒尘瞧见卿舟雪的腰带皱了点,不禁为她一遍遍抚平,仿佛这样也能将自己心内的褶子抚平似的。
“光我一人,也护不住你。”
卿舟雪在醒来之后,已经听完云舒尘复述完当日情形。
“既然她那天本可以掳走我,却并未直接如此,想必此次也一样。”
她倒是一派乐观。
只不过这话说起来也甚有道理。
但那女人……冰灵根,剑修,与卿舟雪相似得过分。
云舒尘想着想着,便又蹙了眉梢。光论这一点,她便相当不喜欢太上忘情。
冥冥之中,这女人似乎与卿舟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探不清,也剪不断,竟然还生出一丝酸意。
更令人糟心的是,人家修为至高,且轨迹难测。
云舒尘正思忖着,然而眉梢上被两根手指摁住,缓缓推了推。仿佛是扫眉的黛石,一点点将那点儿愁绪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