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明忽暗的光,如鬼火一般,摇曳在草丛之中。
那草丛动了动,光亮敞开,露出两个相互搀扶着的人影。
这一路走走停停,累得脚脖子颇酸,剥开一层又一层的的蓬茂草丛,踏过一条又一条的小溪,卿舟雪愈靠近那块地盘,便能愈发清晰地寻回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但这山,这水。
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分明是一个让人颇为印象深刻的地方,她不可能忘记……但她怎会来至此处?
当最后一块小肉干也吃完时,师徒二人恰好来到一处巨石山前。
“此处即为剑冢。”
云舒尘抚上那块斑驳的石刻痕迹,粗犷而草率的笔锋,不像是人为,更像是剑风刷刷落落写出来的两个大字。
每一个字个头硕大,火把燃起的光竟然都照不全一个笔画,瞧起来道道皆有千斤重。
卿舟雪观完全貌,她瞳孔微缩,往后退了小半步,眉梢紧紧蹙起。
耳旁忽而响起几声勾魂似的呼唤,不过瞬息,又飘渺无踪地散去。
“来......”
卿舟雪略略一惊,冷声道:“谁?”
只有云舒尘讶然回头:“嗯?”
卿舟雪一愣,疑惑道:“师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除却风声,再无其他。”
兴许这天下,也只有她听得见。就和只与她讲话的剑灵一样。
卿舟雪闭上眼睛感受了片刻,再睁开时,眸中现出意外之喜:“这里头有灵脉。”
云舒尘刚想开口,手被一下子握紧,被她拉进了那一石洞。在钻入洞口一瞬间,两人宛若那逢春枯木,一时东风迎面,从身到心皆是快活舒畅的。
只是洞内有些高低不平,云舒尘不慎撞上卿舟雪,这脚底下的石头是湿润的,布了好些青苔,两人不慎从其上滚了下去,卿舟雪感觉面上热气一扑腾,大片哗啦啦的水响震耳欲聋。
云舒尘下意识地攥紧了卿舟雪的衣裳,却听见一声裂帛,手中一空,什么也未捉住。
她眼前烟雾蒙蒙的,眨了眨,向池水中看去,卿儿的那身破烂衣裳被她一扯,直接一整件拽掉了下来。
泉上点点浮着一些溢散出来的灵光,像是星星簇拥在一起。
水中一大捧乌发丝在动,不过多时,卿舟雪冒了头,一身湿淋淋地,眉梢眼角皆是水珠,如透明的玉石一般在身上滚落。
她揉了一下眼睛,感叹道:“这泉水灵力相当充沛。”
云舒尘却一把摁住她,蹙眉道:“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卿舟雪道:“用脚进来的。”
对上师尊无言以对的神色,卿舟雪讶然道:“……不应该用脚进来么?”
云舒尘记得当年这进门的结界,教她费了很多力气,却怎么也破不开进不去。
结果这下被卿舟雪轻轻松松一脚迈进,还将自己一把拽了进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胡乱嗯了一声,最终只能归功于剑魂体质特殊。
灵泉中掉了两个人灰扑扑的人,但是依旧一尘不染,这得益于先天灵气的净化。
在此中运功片刻,那些将云舒尘折磨了数日的皮外伤很快愈合。
丹田里甫一充盈,她腹中的饥饿感也减轻了许多,慢慢地,逐渐趋于消失。
修道之人不能没有灵力,就像鱼儿无法窜出水——缺损太久,譬如缺损个几十年,他们的骨肉也是会如凡人一般老化的。
云舒尘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过,这几日奔波的尘劳在此扫断。她再次睁开眼睛,咫尺之间,又对上了另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干什么?”
云舒尘笑了笑。
卿舟雪凑近了盯她,“这些日子过得太黑,我许久没有这般好好看你了。”
云舒尘这次只顿了一瞬,忽然捧起卿儿的脸,将她拉得更近一些,抵着她的额头:“……那你好好看清楚,记清楚,无论如何也莫要忘了。”
卿舟雪微微一愣,云舒尘的神色依旧柔和,眼底却莫名润亮了一些。
她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云舒尘很快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她轻轻眨了一下眼,又将下巴搁在卿舟雪的肩上,对她侧耳说道:“你可知,这剑冢之中有一至宝,名为星燧。”
星燧贸迁,意为岁月变迁。古册上记载,能够以生命为代价,逆转光阴。
但也只是传说而已,无人用过。
虽是有剑修机缘巧合下进了剑冢,但是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人拿得动这“星燧”。
卿舟雪忽然了悟:“师尊当年来过此处?是为这宝物而来?”
“嗯。”云舒尘抚上了她光溜溜的腰,手感颇好,忍不住多揉了揉,“但是我那时候进不来,索性放弃了。”
卿舟雪总觉得腰间痒痒的,下意识地和她靠紧了点儿,“这个有何用处。”
“可供岁月轮转的逆天之物。”
云舒尘的手绕到她腹上,一动不动:“我那时想要回到过去,将师娘救下。”
听到此言,卿舟雪一愣,“命轨还能更改的么?”
紧接着,卿舟雪的嘴上被温软地啄了啄,女人柔声道:“卿卿,我不知道。”
卿舟雪觉得自己面颊上的软肉一紧,师尊竟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她。她不知云舒尘为何突然……片刻才想起原来自己的衣裳早被师尊拽掉了。
云舒尘吸了很久的徒弟,这才终于感觉心里舒服了点儿。她还是将她压在泉水边沿,继续将口鼻埋入她的发,缓缓蹭着,将那几根头发丝弄得凌乱不堪。
卿舟雪的喘息微乱,但显然这还是未挪开她的注意力,“那……师尊还想要星燧?”
“嗯。”
云舒尘停下来,抬起手,抚上卿舟雪微蹙的眉梢,“怎么了?”
倘若师尊回到过去,命途一乱,自己还能再见着她吗。
卿舟雪莫名有了一种隐忧,不知为何,心里头堵得有点不舒服。但是云舒尘这样的想法合情合理,她一时也不知要如何形容此般感受。
“对了,那一日……他们可曾说过,要你的剑魂干什么吗?”
眼看着卿舟雪的神色微僵,呼吸也顿时屏住。
云舒尘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瞧她这般模样,又立马后悔,她将她摁过来,抚着后背:“好,不说这个了。”
卿舟雪紧绷着身躯,她知道此事弄清楚,对于师尊,对于自己同样重要“我……”
卿舟雪将下唇咬得发白,“他们想让我肉身死掉,然后……然后剑魂便可以重新易主。其他的,我听不太懂。”
“然后……”卿舟雪道:“好像我的意识越薄弱,愈合的速度就愈发缓慢。”
“易主?”云舒尘喃喃念了一遍。
这和李潮音那边传来的消息并不一样——太上忘情分明是想找卿舟雪这个人,意图暂且不明。
但是流云仙宗的掌门人关维清,却暗地里想要杀人夺取剑魂。
如此一观,那位老祖宗,难道真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走狗在干些什么?
正想到此时,忽然自剑冢外边传来了一些声响,像是有一大批人马赶来。
卿舟雪顿时警觉起来,她一把披起衣裳出了水,水声嘀嗒响了一次,被她用灵力瞬间蒸干。
“师尊,方才我们进来,恐怕已经破了剑冢的结界,一时尚未合拢,不知是何方的人,这便跟进来了。”
云舒尘亦紧随其后,“先往里走。”
她们二人相互搀扶着,朝剑冢深处撤去。
这洞内很深,七拐八拐,石头皆是润润的,稍有不慎便很容易打滑。
此刻二人丹田充盈,倒是并不惧于此,身法都轻灵了许多。
云舒尘和卿舟雪朝着洞内光亮处去,见着石壁变窄,卡得人险些动弹不得,她们努力从一道缝隙之中钻过去后——
面前豁然开朗。
卿舟雪眼睛刺疼,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那一抹亮眼的光芒。
硕大的一盏明灯燃在一方空旷的石堆中央,正缓缓浮沉。
四周是许许多多的破剑废铁,一把一把,嵌在石堆里头。像是废山之上骤然凸起的嶙峋尖木,带有一种蛮荒苍凉的美感。
石室相当广阔,往上延展着,这灯光已经相当明朗,但是石室穹顶,却还是有灯烛照不见的地方,处于一片昏暗。
像是深不可测的天穹。
“那便是星燧了。”
云舒尘眯眼看着那盏明灯,她飞身上去,悬在它前边,慢慢伸出了一只手。
结果她刚碰上去,一道结界光芒迸射,手背被狠狠地打开。
云舒尘微微一惊,往后退了许多,直接落了下来,卿舟雪连忙将她接住。
卿舟雪回头望着那一道缝隙,只听得人声越来越近,低声道:“听声音约莫还有二三十丈,很快便要寻到此处来。不知是太初境还是流云仙宗。”
“无事。”云舒尘揉着手背,冷笑一声:“此时丹田充盈。倘若关维清敢来,我们正好与他算算账。”
卿舟雪点点头,她看了一眼这周边地貌,拉着云舒尘躲在一把硕大的石剑之后,将气息收敛,争取让人难以辨向。
脚步声隆隆地,恰如千军万马,整个石室的穹顶都被震得巨响。
师徒二人听着听着,神色愈发凝重。
此番,来者不少。
第157章
卿舟雪稍微侧过身子,灯火于她的眼中,跃成一片明焰。
她盯着裂隙中蠢蠢欲动的影子,捏紧了云舒尘的手腕。
心跳得越来越快,整个人的身躯都紧绷到了极致,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弦。
一根针一样的银亮影子,从卿舟雪瞳孔中迅疾滑过。她神色一凝,而后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清霜剑?
那把银亮长剑寻觅一番,直接朝卿舟雪飞来,一声清脆的剑鸣声在空阔的石室之内响起。
她一把将剑握紧,指向裂隙之中,一个影子钻了进来,卿舟雪定睛一看,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松掉。
那影子晃了晃,顿时站定,而后喊了几声:“——卿舟雪?——云师叔?你们在么?”
卿舟雪刚想出去,云舒尘却一把拉住了她,用气音道:“再等等。”
借着烛火一照,那鲜衣少女的身姿,正是阮明珠。
她的眼珠四处打转,嘀咕道:“奇怪,清霜剑分明是往这边来的。”
阮明珠又缩回石缝,“师尊,师叔,这里有盏灯,但是我没瞧见人哪。”
而后传来钟长老和越长老的声音,似乎还有一些同门在四处探寻。直到越长歌也钻进来,眼光四处打量了一周,的确空空荡荡,不见人息。
两位长老正疑惑时,又听到外边传来一阵人声。
他们面色微凝,如有所料,转身看去,石室之外一阵兵荒马乱,大批的各派仙宗子弟涌入。
为首的男子一身道袍,手执拂尘,缓步跟在后头。
但是诸位同僚却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钟长老见了此人,面色愈沉。
越长歌则冷笑一声,眼睛一挑,暗骂了句晦气。
那男子正是流云仙宗现任的掌门人——关维清。他眯眼环视了这剑冢一番,又微微一笑,将目光放在两位长老身上:“道友,未曾想在此处见面了。”
“太初境是名门正宗,窝藏魔族叛徒,此一事让天下人晓得了,岂不是啼笑皆非。”
他神色淡淡:“两位还是将她们交出为好。”
钟隐石道:“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不愧是贵宗的做派。”
关维清讶然:“此话怎讲?”
越长歌啐了一口:“卿舟雪身为太初境的弟子,问仙大会的魁首,好好的一个人,在你们流云仙宗地盘上被掳走?此事有没有交代?”
关维清面露沉痛:“那孩子的确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偏偏要和那妖女搅上关系,偏信惑言,这一次……”
一旁的人道:“道友稍安勿躁。此一事我宗已经追查清楚,卿舟雪的确是外出时被魔族捉去。”
越长歌冷笑一声:“把你那嘴放干净点。什么妖女?云舒尘修的是正儿八经的仙道法门!”
“再者,你们这天下第一宗什么时候这般势弱了。”
越长歌反问道,“几个小屁孩都看不住,魔族来了还能在眼皮子底下轻易抢走?况且抢走了几日尚渺无音讯。哟,本座以前怎么没看魔族这般厉害?这么厉害怎么不掀了你家天灵盖?”
四周传来几声闷笑,关维清脸色一沉,将拂尘一甩,开门见山道:“捉拿魔族叛徒,刻不容缓。光耍嘴上功夫无用,太初境是执意要包庇那二人么?”
阮明珠一听就恼了:“你身为掌门,怎么听不懂人话——”
钟长老拍了拍徒弟的头,止住她:“云舒尘与卿舟雪二人,并不在太初境。”
卿舟雪紧紧捏着清霜剑,当她听见关维清说出“妖女”二字时,面上一时冷若凝霜。再联想他如何对待自己,那千刀万剐,雷劈火烧之痛历历在目,纵使淡然如她,此刻也杀心骤起。
卿舟雪刚想动弹,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被藤蔓束住,不知不觉缠得很紧。
她愣了一瞬,回头看向云舒尘,但是师尊却径直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众人只听到一声袅娜的轻笑,重重暗影之间,女人的罗裙先从底下曳出,她从容走上几步,整个身影便从暗处姝丽地现了出来。
越长老和钟长老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微喜,又极快地带了隐忧。
云舒尘看向关维清,她负手而立,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这位便是流云仙宗的掌门人了?又变成了生面孔。”
流云仙宗的掌门有职无权,一代换过一代,全凭老祖心情。
太上忘情坐镇于此时,宗门上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大事全都是请示她定夺。
直到她闭关以后,大家才渐渐想起流云仙宗的掌门人。
关维清是流云仙宗的第二十三任掌门,目前才即位几年,资历不算深厚。但他早已经厌倦了被那个女人事事压一头的感觉,哪怕这些年太上忘情从未出关过。
她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
关维清知道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实力。
渡劫期快要飞升的实力,足以让整个流云仙宗听令于她。而不是自己这个像傀儡一般的掌门人。
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那就是拿到剑魂,塑成不死不灭的新躯,才有可能追上那个女人的脚步……卿舟雪就是重中之重。
他必须得到剑魂。
而云舒尘似乎已经看穿他所想,方才一句话有意无意,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关维清面色彻底黑了下来,他一声令下:“拿下她!”
流云仙宗的子弟已经动了,云舒尘心里想着,这老家伙不会不知道那帮徒子徒孙们根本奈何不了她。
兴许是想逼她反击,逼她大开杀戒,而后这妖女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流云仙宗身后不止跟了自家的人,还有陆陆续续一些别宗修士——剑冢这一星半点的动静,足以惊动天下人赶往此处。
自己其实无所顾忌,大不了日后便去魔域。
几人上前,一开始她并没有动,直到突破身前三丈时,云舒尘的手指轻弹,几道纤细的水线便穿透了来人的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