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手的红刺痛了她的眼。她微微一愣,小心地将卿舟雪搂过来一些,掀起她几片残破的衣料。
剑伤深可见骨。
愈合的速度缓了很多,像是要油灯枯尽一般,断断续续。
云舒尘看得揪心,她不知徒儿为何会如此……难不成这种疗愈的能力,亦有尽头么?
她自怀中寻了寻,将一枚丹药拿了出来——此乃上次击杀虫母而获取的妖丹所炼制而成,十分珍贵,甚至可保渡劫之用。
云舒尘向来是随身携带,从来不会示以外人。
她将药丸捏在手心,那硬物硌得有点疼。
这一卦算下来,加上多年前所算的一卦,寿数损耗如此之大,她本不剩多少年好活。
唯一的生路便是突破渡劫期。
而她手上造了太多生杀血孽,每一次渡劫都分外艰难。
这枚丹药是生路之中的生路,倘若给出去,她很难在短短几年间再寻到一只合适的妖兽,也很难再炼成这样一枚丹药。
可能真的要止步于此了。
她握着这枚丹药,静得像一座雕像。
云舒尘看着卿舟雪的脸庞,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拼命苦修的模样,一时恍惚,握着丹药的手松了些许。
但她揪着徒儿那片衣料,隐隐约约的血渗在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处合拢愈发缓慢,直至静止。
不能再拖了。
云舒尘垂下眼眸,紧紧阖上,她将丹药含在舌尖,寻准了她的嘴,缓缓地推了进去。
丹药滑进卿舟雪的喉咙,被她下意识地吞咽。
那点呓语尽数被云舒尘堵住,让她再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卿舟雪慢慢蹙紧了眉,下意识揪住了面前的人。
云舒尘一时并未离开,她的手绕到卿舟雪的背后,虚虚罩住,此药见效奇快,不过多时,便能感觉那道伤已经不再渗血,渐渐合拢。
辗转厮磨,她喘着一口气,抵住卿舟雪的额头,定定瞧了她半晌,心中百般复杂滋味涌上,到底还是一笑了之。
甘心么?的确遗憾。
但人生在世,也只求一个情愿。
就这样相当狼狈地挺过了一个早晨,天边露出一些微芒。
光线还是不多,勉强能够视物。
卿舟雪烧了一夜,气息奄奄,直到此刻,没有要清醒的迹象,高热仍然未下来。
唯一能让云舒尘感到些许慰藉的是,她已不再浑身发颤。
只是她的嘴唇上因为过干而裂口,隐约有些血丝渗出。
云舒尘蹙着眉梢走向河边,裂帛之声骤起,她自衣袖上撕了条布,而后沾了一些凉水,润湿她干裂的嘴唇,又盖上那滚烫的额头。
卿舟雪从小几乎没生过病。
更加麻烦的是自己这身子,但凡天气忽冷忽热些,每个月都能折腾几回。
久病自成医。
她隐约知道,不再发抖以后,应当就不会更烧了。云舒尘又将布帛拿开,反复沾着水,给她来回擦着身子。
这一方树洞很小,紧窄温暖,是避风的好地方。云舒尘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皮也像承了千斤,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不多时,借着这点暖意,再次靠着卿舟雪睡了过去。
卿舟雪这一长觉,并非美梦。
起初,她的世界是一片混沌。
没有光,也不是黑暗——若有黑暗,至少说明出现了空间。没有开始,也不知何时会湮灭,若有结束——至少出现了时辰。
可她确切地知道她的存在,正如浮沉在风中的孤叶,摇摇欲坠,但与周围的混沌相比,却是如此鲜明而突兀。
除了意识,别无所有,无喜无悲,唯有等待。
等到这方世界逐渐清晰起来,犹如盘古开天地般,逐渐出现了一些喋喋不休的声音,日日在她身旁吵嚷。
嗖嗖剑鸣声,此起彼伏,她尝试发出任何声音,周围便一呼百应。
在无止境的喧嚣中,终于有一天,混沌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感觉到一瞬间的万籁俱寂,但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剑鸣,一齐爆发。
这方世界开始颤抖,崩塌,改天换地。万剑齐出,卿舟雪感觉到它们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卿舟雪蹬了一下腿,自梦境中跌落,而后茫然睁开眼睛,四周又是一片昏暗。
这种场面让她的胃抽搐紧绷,她下意识地颤抖,又发觉身边还靠着一个人。
云舒尘好不容易睡着,又被猛然一把推醒。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卿儿缩在树洞的一隅,紧紧抱着自己。
醒了?
这点子欣喜还未浮起,又被徒弟的略有些惊恐的神色摁下。
“怎么了。”她的手顿在空中,而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碰了一下卿舟雪的额头。
她能感觉到卿舟雪在发颤,抖得像朵秋风中的残花。
云舒尘本以为她还在烧着,可是额头分明不烫了。于是她柔着语气道:“卿儿,你看看我是谁。”
“你……”她似乎意识还有些混沌,又紧紧闭上眼睛,最后嗫嚅道:“师尊。”
“师尊。”她一连叫了很多遍,似乎有点麻木,最后被云舒尘一把抱住,眼角的湿润才渐渐溢出来。
她醒悟过来,回抱住云舒尘,嵌得死紧,此后便再未轻易撒手。云舒尘摸了摸她的背,“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疼。”
云舒尘紧张起来,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可是只见浅疤,未有破口。
“何处疼?”
云舒尘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有眼泪淌下,一滴一滴,热得惊心,“……浑身,浑身上下。”
她这时才晓得呜咽出声,怕极了在发颤,半天也只憋出几个字,“师尊,疼。”
云舒尘抚着卿舟雪身上的衣料,上面有被刀捅破的痕迹,也有电焦的痕迹,亦有火烧,这是鲛纱纺的衣裳,竟然能破成这样。
他们几人见杀她不死,但是却发现痛苦会让这剑魂意志溃散,愈合能力逐渐减缓。摸准方向后,便一直致力于虐待她。
云舒尘只能庆幸狠心算了一卦,她和梵音摸准方向,甚至还未等到太初境赶来,便迅速破开了流云仙宗底下一个隐秘的阵法,已经尽可能地快。
再慢一步,再晚几日,又该是何等模样?
流云仙宗。
于她而言,可谓是仇上加仇。
云舒尘睁开眼,眸中冷意一闪而过,但察觉到卿舟雪往她怀里缩的趋势后,她又将一切放得柔和。
“不去想。什么也别想。”她轻声道:“闭上眼,困了就再睡一睡。”
卿舟雪忽然揪紧了云舒尘,“……我是不是不该参加问仙大会。”
问仙大会虽是在流云仙宗上举办,但究其根本,此乃修仙界公认的大比,和流云仙宗干系不是很大。
云舒尘后来想通了,她不能因着可能的威胁,就将卿儿一辈子关在鹤衣峰里,令宝珠蒙尘。
问仙大会只要能多盯着点,想来流云仙宗再大的胆量,也不会在太初境长老眼皮子底下抢人。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
梵音一下子面临事迹败露,唐无月开始发难,云舒尘不得不去一趟魔域。
此事难免波及到了太初境,唐无月前一段时日纵着一群魔来频频骚扰,掌门和其余长老为防魔族来犯,镇守于宗内六方,以护弟子周全。
问仙大会如此庄重的赛事,也只派了两位长老去一趟,走也匆匆忙忙。
本是可以妥善周全的两件事,偏偏撞在了一起,两边都抽不开身。
也是命。
云舒尘唯一后悔的是,她不该让卿舟雪孤身返程的。当时自己伤重……身心疲乏,还是算漏了一步。
“这些事也不要想了。”
云舒尘抚过她的背脊。
她感觉到身前的人在点头,眼泪又蹭开了一大片,两人静静靠了一会儿,卿舟雪又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低声道:“我想……听你说话。”
卿舟雪醒来的第一日,时不时会陷入那些痛苦的回忆之中,只有云舒尘与她说话时,才能暂时从其中抽离出来。
云舒尘不知给她讲了多少个故事,远古的,近些年的,最后在记忆里搜搜刮刮,实在想不出什么趣事了,只好哼起了一支在女希氏族中流传的童谣。
这一日她索性什么也没做,待到次日天边再度现出微茫时,卿舟雪的心绪终于稳定了许多,精神气也拾回来了一点。
她慢慢从云舒尘肩前抬起头,朝外头眯眼望去。卿舟雪吐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肚子内如火烧般难受,再仔细一听,两人腹中似乎都传来一些窸窣声响。
云舒尘也愣住。
此处灵力稀薄,让她们形同凡人,衣食住行,缺一不可。
卿舟雪这两日发烧,而云舒尘做修道人做久了,竟然忘记了一件相当要紧的大事。
她们眼下任何——
用以果腹的东西也没有。
第154章
修道之人可以吐纳天地灵气而活。
凡人不懂得其中窍门,只能靠其他靠摄食天地灵力而生的血肉或蔬果米粮为生。
此地灵力稀薄,不足以供应行动所需,进食是在所难免的。
卿舟雪才刚刚好转,浑身一点都没力气,此刻正恹恹地靠在树洞内。她从未发烧过,今日头重脚轻,仿佛整个人丢了三魂七魄,才知如此滋味原是这么难受。
云舒尘看着卿舟雪饿得脸色苍白,只好仰头看着树上的果子——一溜碧青,也不知道是何种类,更不知晓能不能入口。
但更要紧的是,她……
摘不到。
云舒尘默默看了它们一眼,而后低下头,将目光瞥向四方。
草。
草丛与灌木。
无边无沿的绿,满山遍野的草,但不见一点活物。
云舒尘甚至再借着微光去水边瞧了瞧,里头的确有一些小鱼在动,看似触手可及,但却相当灵活,她将手浸在凉水中,每每一动,那些鱼反从手指缝中溜走。
卿舟雪扶着地站起,脚步还有点软。
她看了在溪边对着鱼群陷入沉默的师尊一眼,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这么多年练剑,不能用修为,她还有一些武艺在。
卿舟雪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地挪了上去,她现在还有点头晕,不敢动得太快,免得一把摔下来。
云舒尘听到身后一阵树叶窸窣声,再次回头时,她一愣,卿舟雪竟然已经挂在了树上。
卿舟雪贴在枝干上,用手够着果子,摇摇晃晃,让人瞧得胆战心惊,其上掉了一些熟果,还有另一些青涩的则被她摘了下来,一齐扔向地面。
她同样缓慢地退了下来,脚踩实了地面,身子却如水中的倒影一般晃悠,云舒尘连忙扶了她一把。
两人捡了几个熟的。
卿舟雪尝试着咬了一口,牙这一闭,险些卡在里头,勉强吃下一块,又酸又涩,难以下咽。
“好像……还能吃。”
结果酸得她眉毛蹙成一团。
云舒尘亦蹙着眉,攥着手里硬邦邦的那个,毫无胃口。
她放眼满目青翠,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硬着头皮草草尝了一口,“还不知是否有毒,少食一些。”
卿舟雪点了点头,这一口下去,酸涩盈满口腔,实在称不上好吃,但她能感觉自己整个身躯如朽木逢春水一般活泛了些许。
灼烧感逐渐减轻了。
似乎可食。
卿舟雪正准备再去拿一些,余光瞥见云舒尘低下了头,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她腹部那一道深伤还未好全,先前搬动卿舟雪用了些劲,似乎隐约有开裂的趋势。
“师尊,这几日你别乱动了。”
对上徒弟担忧的目光,云舒尘自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嗯了一声,于是又乖乖地靠回了避风的树洞。
她这两日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这一靠,又半阖着眼睛想要睡觉。朦朦胧胧地,感觉卿儿拿着些枯草往她身上放,云舒尘骤然睁大眼睛,她嫌弃道:“……脏。”
卿舟雪手一顿,她将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袍解下来,盖在她身上,算是隔了一层,而后继续堆那些枯草。
云舒尘抬眸看着她单薄身影,将那外袍抽出,扔了回去:“罢了,就这样。”
“师尊,我去再寻点吃的。”卿舟雪将袍子捡起,却并未穿上。
云舒尘眉梢微蹙,“你……别走太远。”
卿舟雪点点头,她转身拨开错综的草丛,慢慢地,一步步在地上搜寻着。
万籁俱寂之中,任何一些声响都极为刺耳。
卿舟雪似乎听到了窸窣声,草木动了几动,借着微明的光线,她看清了地上那一团盘着的物什时,瞳孔微缩。
一截蛇尾,翘了翘。
很快又没入草丛,消失不见。
倘若此刻有一把剑,她的下一顿便有着落了。
卿舟雪有些可惜,咽了一下口水,清霜剑还留在流云仙宗,此刻她只剩双手可用,相当不便,万一中毒反而得不偿失。
如是搜刮了一圈,她只捡着了一些草籽,还不够一口的。
旁的一无所获。
当最后一丝光曦湮灭以后,卿舟雪及时回到树洞,却发现云舒尘醒着。
她抬起眼睫,无辜道:“果子吃完了。饿得有点睡不着。”
坠入山林的这几日,曾经的光鲜亮丽仿佛已经不再,只剩下一地狼狈。
“卿儿……也不知他们何时能来。不若我们明日,先摸着往有光的地方走。”
“可是,”卿舟雪低声道:“师尊,你腹上还伤着。真的能走么?”
云舒尘苦笑一声,“留在此处,可能过几天愈发走不动了。”
卿舟雪沉默了片刻,她走向水边,摸黑寻觅了一阵,终于捞到一些锐利的石片。
那一夜她不休不眠,一直在磨着石头。
云舒尘靠在一旁,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直到微明的光晕再次笼罩于溪边的卿舟雪。
云舒尘看见她手上多了一把石刀,似乎是准备打猎去的。
她轻声唤住卿舟雪:“和我一起去。”
树林阴翳,鸟雀啁啾。
以往觉得小鸟儿叫来叫去好听,像姑娘们用清脆的嗓子歌出的小调。
人若是饿得狠了,听这种声音只觉得更饿,由鸟声想到鸟肉,由鸟肉想到大鱼大肉满汉全席,这时候旷达天地之间只两种物什——可入口,以及不可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