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了却问仙大会一事,剩下三年,既回不了太初境,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她们两个闲人,索性开始游山玩水,像散修一般四处漂泊。平时在船上顺水飘着,若是在岸边瞧见人迹,便下船来探寻一番。
卿舟雪并未添过新衣,她说师尊衣上的气息很好闻。
于是任由自己随时随地被她“拥抱”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卿舟雪正拿着一卷诗集,这是她从人间的一处书坊中买来。她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觉得怎样读都很美。她坐在船上,此刻外边滴滴答答落着小雨,竟很是应景。
此处即是人间姑苏。
船一碰岸,雨也停了。
青灰的石板中滴溜着深色水痕。
“油焖春笋。酒酿圆子。熏鱼。嗯……这是什么包子。”云舒尘兀自数着,挑眉道:“我看你能吃到什么时候。”
这一路上,卿舟雪的嘴便再未停过,但显然不是用来说话。一条巷子里吃进去,从另一条巷子里吃出来。
时人不以在路上边走边进食为美,所以多数时候,她们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停停。
“前几日掌门发信来,说让我莫要天天带着你耽于玩乐,该修行的时候是要修行的。还有练剑,罢了,不啰嗦。”
掌门总有一种极为准确的预感——倘若只有卿舟雪一人,那她肯定规规矩矩修行,若还将她的师尊也加上,恐怕那孩子便不能十分专心。
这与别峰似乎截然相反。
卿舟雪此刻嘴里正忙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猜想这里头还有许多冗长叮嘱,只是被师尊长话短说。
走着走着,不自觉便进了一窄巷。四下无人,唯有二人并肩而行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何时吃完?”
云舒尘对着她,点点自己的唇,意有所指。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将目光收回来,咀嚼的速度骤然快了些许。
云舒尘以“十”打头,往前悠悠数着,她每多念一个数,卿舟雪便快了些许,到最后眉梢蹙起,险些将自己噎死。
“一”字落地。
卿舟雪艰难地咽下,正扭过头去时,眉心被柔柔一吻,转瞬即逝。
她眼睛微微睁大,这才反应过来。云舒尘的衣摆则如云雾一般掠过了她,柔柔地抚过手腕,让人几乎捉不到任何尾巴。
那女人回眸一笑,故作讶然:“我可未说亲在何处。走罢。”
满意地将对方的神色收入眼中,云舒尘转了身,心底暗道:
她真可爱。
“人间吃食,各地烟火风情,似乎皆有所不同。”卿舟雪忍不住抬手,触了一下眉心,而后放下来。
“东西南北风色各异,饮食自然不同。”
“这与风景有何干系?”
“譬如太初境山脚下那一带,虽为平整,但是低洼湿热,人们炒菜喜欢放辣子。”
那的确是红艳艳的一团。
卿舟雪不算很能吃这个,早些年师尊身子不好时,忌食辛辣,也很少有机会领略。
她想起在北源山一带,凌虚门的外门弟子生火做饭,似乎是以一锅炖为主,里头浮沉的不知是些什么。兴许是天寒保暖,这样的炖汤……喝完以后浑身都能暖和。
乃至蓬莱的夜市上,海底捞来的生鲜随处可见。这是凡俗吃法。更高雅一些的得去楼上阁,每一道菜的做工都相当精细,林林总总摆开如孔雀开屏,细腻雪白的鱼肉巴不得片出花儿来。
仔细一数,她们去过的地方不少。
过眼风景如云烟,唯有一点酸甜苦辣还衔在心里。
“我的确记得很多味道。”
云舒尘忽然好奇起来,“你最喜欢吃什么?正巧这是在外面,可以顺路带一些回去。”
“最喜欢的?”
那是一种怎样浓重的情感,不能光靠口味的,还要载上回忆。
卿舟雪就着往昔一寸寸掠过,发现喜欢的有很多,但倘若论“最”,她说不上来。
云舒尘自打抛出这个问题以后,她的徒儿就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走过下一个巷角,她终于开口,语气柔和:“你喂给我的糕点。”
“……嗯?”
“那天又冷又饿,雷劫在劈,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卿舟雪仔细回想着,“没想到误打误撞,竟钻入洞中,捡回一条性命。”
云舒尘喂她东西时,她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整,风尘仆仆,这时候恐怕凡是能下咽之物,都是难得的美味。
这种满足被她记了很多年。以至于超越了口味上的单调,压过一众美食。
那才不是什么误打误撞。云舒尘心里暗想,分明是自己费尽心机地算了一卦,守了许久的桩,才能捡到一只撞晕的小兔。
她不禁握紧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放眼望去,这一片水乡生活安宁,来来往往的船只上站着两三人,各种酒家酒楼的生意都是一种不温不淡的感觉。
都……很好。
她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飘过曾经亲眼见过的饥荒,与路边凌乱散着的尸骨。零星地闪过几张面黄肌瘦,但不知名姓的面孔。
那时卿舟雪难以共情,她的心中不起波澜。但不知为何,时隔多年以后,她瞥见这安逸一隅,却莫名在心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祈愿。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云舒尘正握着她的手,正好感觉到卿舟雪周身灵力运转快了一瞬,而后又平静下来,淡然无痕。
若放在从前,这是突破的先兆。
可是如今她已无境界,又谈何突破?云舒尘略微有点心惊,将她上下视察了一番,可是却并未觉出哪里不对劲。
卿舟雪的心中骤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感受,像是灵台内的整个世界,又扯去了一层薄纱,变得清晰许多。
“怎么了?”
卿舟雪顿足了一瞬,沉缓片刻后,彻底消退,也没有再捉住那抹异常:“应当无事。”
“兴许是这几年游历,走得远,瞧的东西也多了。在心境上有所突破。”
此地哪怕无雨,天阴时,也是一副水雾蒙蒙的模样,拢在那江河上,煞是好看,像是起了云。
她走过堤岸上的一小片云,轻声说:“譬如方才说吃东西,这样简单的事,天南海北却各不相同。其实我尚发觉,一个人吃,和许许多多人一块儿吃,好似也有区别。”
“什么区别?”
“人若是多了……我看他们吃的是一半是气氛,觥筹交错,这样很快活,对么。我现在知晓快活是什么感受了。”
云舒尘听罢,若有所思:“看来带你出来一趟,的确是大有长进,不枉此行。”
仙家子弟,多自凡尘中来,一身红尘气,要在数年清修中磨掉。但卿舟雪的修行似乎相反,她天生少情寡欲,仙路高处却要往人间寻。
不经历俗世人情,便不能算得上“勘破”二字,只能算得上无知无觉。
勘破浮华,勘破声色,勘破情,最后勘破自己。
一片柔情的朦胧水雾里,她转过头的样子甚有古意。乌发愈黑,肤色愈白,倒很像是泼墨山水图中走出来的。
“就像你陪着我,和我一个人相比,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回眸面无神情地说这样的话,语气仍淡淡,却看得云舒尘心中一软,想给她再插上一把白伞,兴许比那话本里美貌清丽的白蛇仙还要出尘。
“嗯,”云舒尘含笑道:“何处不一样呢?”
“我心里高兴。”
片刻后,她这样答道。
第139章
三年以后,也到了云长老该“出关”之时。
她们如期返回太初境。
时隔多久,太初境内已经彻查了余英的不轨,从而洗脱卿舟雪。对外不知如何,对内……实际上,但凡认识卿舟雪的,都觉得师姐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
但为了不重新揪起当年徐家的悬案,掌门在某些地方轻轻掠过——有关云舒尘的事情,此案不能往深了查,只把罪名往死人身上堆,冠冕堂皇地丢了一个结果了事。
“仅靠一人,很难完成此事。混迹在太初境脚下,拜入内门,又知晓师尊的身世。她的年龄……哪怕按骨龄来算,若无人告知,都不该知道此事。”
三年未住的院子,有阿锦在,也显得干干净净,只是池塘里的锦鲤莫名少了几条。
“其实比较明了。”云舒尘倚在亭中看鱼,眼神未动:“你觉得呢。”
“流云仙宗。”
师尊侧过头来,眼眸微弯:“为什么会这么猜?我还以为你会说——是现在的徐家。”
卿舟雪蹙眉,“不知。其实也有可能。只是猜测罢了。”
“嗯,”云舒尘直起腰来,“卿儿的直觉一向是准的。流云仙宗更可能一些。至于现在的徐家……他们家主生性懦弱,捡了个大便宜,正乐呵着,又怎么会想为前任家主平反?况且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不好再被翻出来。”
“其实我总觉得,那第一仙门——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卿舟雪端然看着她。
“各方势力之间,无有好坏之分。绝大多数都是趋于利。”
“是么?”她轻叹一声:“可我觉得太初境很好。师尊也很好。我当年那么麻烦,克死了很多人——你却愿意收留我。”
云舒尘一愣,片刻后她抬起眼睫,笑了笑。养了这么多年,时时看着,掌门和师叔们对她的确上心,其中感情不可谓虚。
可若不是因为……若不是因为卦象所算,天赋异禀,又是太上忘情注意之事,云舒尘自认没有那么多余的怜悯,她不会收留一个厄运连连的小丫头。
同时,若不是因为她是剑魂,以后有望担下宗门重任,前途无量,掌门也绝不会任由各位长老为一个年轻人抗雷劫。
这一点上,徐香君和林青崖的确要宽厚很多。当年知悉她是五灵根,流云仙宗根本瞧不起的资质,也被他们捡了回去——虽然后来才知捡到了千年难遇的混元五灵根。
她对上卿儿清亮柔和的目光,将那一点点心虚咽了下去。
“问仙大会将至。有一事……”云舒尘蹙着眉,“你听说过剑魂么?”
“剑魂?”卿舟雪有点印象:“流云仙宗的那位大师姐,顾若水。”
云舒尘却笑了:“不是她,是你。”
正当此时,悬浮在一旁的清霜剑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尾端的剑穗晃来晃去,以示同意。
卿舟雪的目光从清霜剑上挪回来,她愣怔道:“……什么?”
“嗯,”云舒尘支着下巴:“其实是早该告诉你的。自从试探掌门那个老家伙以后,他居然比我知道得更早一些。”
“那时候你还小,本就不怎么搭理旁人。”她温声道:“怕你觉得自己和别人太不一样,愈发疏离。”
在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中,云舒尘自纳戒中掏出了一本《育雏经》,摆到她面前。
她垂眸数了几页翻开,指尖指着一行。“当时长老们就此事讨论一二,大都不赞成太早告知于你。”
“……”卿舟雪拿着那本《育雏经》,刚好瞥见一行“防止小儿夜哭之良方”。
“况且流云仙宗当年寻到所谓剑魂之女,动静闹得很大,整个修仙界都知道了。活靶子先立起来,正好为你挡去了许多风雨。”云舒尘道:“其实是幸事一件,太初境便没有声张。”
“这……”卿舟雪回过神来,“我有父母,只是一平凡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和剑魂扯上关系?”
“不知。”云舒尘笃定道:“但不会出错。”
当年那一卦算去了她近百年元寿,还在洞穴灵池中温养许才缓过来,代价不小。
卿舟雪眉梢慢慢蹙起,但与此同时,云舒尘抚平了她的眉,“你不过几年,也要去流云仙宗了。所有的问道者,在问仙试炼开始前,大多要提前一年过去。”
还要过去住着?
卿舟雪待得最多的便是鹤衣峰。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她似乎也没有看腻每天柔和多情的晚霞。哪怕种在此处,估计也是乐意的。
她下意识有些抗拒:“可……”明明可以比赛当日再去的。
云舒尘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先给她堵上:“你的师姐师妹都会去的。到时候独你一人留在我这儿,这像什么话?”
此乃相当难得之机会。无论是想结交一群卓尔不群的天骄,抑或是刻苦修行。流云仙宗家大业大,矗立于九州中部群山之上,各位仙门东西南北环合,如众星拱月一般。
它虽然修在山上,但并非如太初境一般依山而建。流云仙宗的底下是一片偌大的浮石,悬于高天,直逼天穹,几乎与云海平齐。
人在其中走动,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团一团连绵起伏,波涛汹涌的云雾,像是到了天上宫阙。
此宗也是因此而得名。
当年建宗时便野心勃勃地择了这一片地盘,现如今整个九州几乎都匍匐于它的脚底下。
云舒尘又言,这一段时日,也不会让她们闲着。除却核验身份,将该走的流程走一遍以外,流云仙宗的一切修炼洞天对于远道而来的英才,皆在此刻开放。
这种福地一日抵十日工夫,没有人听来会不动心的。
卿舟雪叹了口气,勉强认同了住过去的微末好处。
之后的话便愈发有些心不在焉。但听见师尊说:“你现在知道你身份特异,如我早先所言,便不要轻易显露,出门在外要小心一些。”
云舒尘话头一顿,她发现卿舟雪一直盯着面前的茶杯,呷了半天,也没见里头的水下去多少。
她索性不说了,此刻她估计是听不太下去的。
卿舟雪抬头时,头顶上传来些许摩挲的意味,“腻歪三年,愈发黏人了。”
云舒尘放下了手,温声道:“若是实在相思成疾,卿儿给我写信可好?”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卿舟雪在鹤衣峰上过了一段幽闭的清修生活,直至终于将修为涨到化神中期左右时——一如云舒尘所料,赛期将近。
她在完成师尊设下的目标后,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算着日子,又陷入一种莫名的怅惘。
“明日便要走了。”云舒尘道:“你与你的师姐妹都许久没见面,今日不在太初境会一会?”
“阮师妹的师姐师兄们给她摆了个欢送小宴。我便不去打扰她了。白师姐这会儿估计在看诊。”
云舒尘随口道:“嗯,的确各有各的忙。我刚才路过周山南峰上,林师侄也一直在闭关呢。”
卿舟雪低头看着地上一层薄透的春雪,她拿剑尖浅浅地摹了个形状。剑刃擦过雪,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舒尘便看着她画了两三圈,最后略微有点凌乱,又被她抬手唤起的一层新雪给悉数覆盖。
“我这些年已将那残篇看完了,又自己改了许多。”卿舟雪忽然说:“师尊,可要看我写的剑谱?”
云舒尘欣然应允,她接过那本边角都摸得有点发绒的剑谱,捻起一角翻开来,每一式都占了几页,她相当用心地写上许多心得。
详尽到她这个外行也能看得七八成懂。
她正翻看着,手腕上忽然又握了另一只手。
“我为你舞一遍。”
今日这是怎么了?她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又不知如何表达,最终整个人有点焦灼,非要做点什么才好。
云舒尘不动声色地将那本书册合拢,她轻轻拍了一下卿舟雪的手背,“我看你也不是很有兴致的模样。明日一去又得许久,今天陪我多说说话可好。”
“……好。”
云舒尘牵着卿舟雪的手,走上鹤衣峰之巅,绕过“过眼浑如一梦中”这几个大字。
她带着她相当随性地坐在崖边,身上系着的一层厚毛裘褪下,软绵绵地铺了满地。
卿舟雪看着她单痩的双肩,下意识抱紧了,顶着簌簌风声:“师尊,还是回去吧。”
一壶酒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又被塞入卿舟雪的怀里。
“喝酒便不会冷了。能解忧,亦能忘愁。”对上她的眼神,云舒尘笑了笑:“这不是半生酒。我猜你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