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23┃骨。
邵陵不动声色地盯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在心里与自己以前经历过的那些画做着对比,如果说之前的那些黑暗都各富戏剧性,那么眼前的一切则真实得有些可怕。
苍白的月光令人能隐约看清这片墓地上的坟头和石碑,也不知什么鸟类会偶尔发出闻所未闻的怪啼,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山坡路,树影婆娑缓摇,蛐蛐儿淡淡地在草丛间叫着。
鼻腔里是山野里特有的气味,来自草木、泥土、山石,以及这些年代久远的石碑。
“我在北京打工的时候,”李小春突然开口说话了,“听老北京人说起谁‘死’了,就说是‘听蛐蛐儿叫去了’,我开始还不太懂,现在才明白,敢情儿坟地里有好多蛐蛐儿。”
邵陵没有贸然再往前走,而是暂时停在一处离坟墓略远的地方:“这天黑得太快了。”
“画里不都挺反常的吗?”李小春这么快就接受了画的反常。
“不,以往的昼夜都有一定的规律,即使白昼只有短短的四个小时,那也只能在四小时后世界才会‘灭灯’,”邵陵拿《逆旅》那幅画做例子,“但这个地方的天黑得很突然,就像是……人为的。”
李小春没吭声,他认为让天黑的这件事儿无法“人为”,要干这件事儿也得是“天为”。
黑灯瞎火在坟圈子里,李小春不怕是假的,但多年在外的生活告诉他,即使很胆怯,也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倒不是提防邵陵,而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某些方面隐藏自己的天性。
李小春故作镇定地站在邵陵的身边,耳朵里听着蛐蛐儿叫,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乱看,这一看,就由不得他自己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瞬间被打破——“啊啊啊——”几声惊叫划破夜空,惊飞了数只夜鸟。
邵陵也勉强维持着沉着:“喊什么?”
李小春结结巴巴地说:“你背、背后,有东西。”
邵陵警惕性地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才突然一回头,果然见有一簇长尾巴似的红色火光,更为恐怖的是,这火光居然还跟着自己,自己一动,火也跟着动。
邵陵倒抽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妖异的红色火光。
李小春吓得连连后退,邵陵急忙道:“别动,你动它就会跟着你。”
“这……这画里还有封建迷信啊……”李小春只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转筋了,此刻想动也没力气动,“邵总,这个……这个是不是鬼火啊?”
“科学的说法应该是磷火,”邵陵看着这团火慢慢变弱,“我们身在乱坟岗,自然会有一些没有腐烂完全的骨头,这些东西有可能产生磷化氢,磷化氢的燃点很低,夏天很可能自燃。”
“可是,鬼火,不,磷火为什么能跟着人啊?”李小春小时候在村子里亲眼见过鬼火跟着人,把人给燎着的事儿。
“因为,走路时脚周围的空气流速大,压强小。”邵陵说得有些生涩,“我的理科一般,大概就是这意思。”
李小春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团磷火渐渐趋于熄灭,仿佛他不看到这团火熄灭他就不能完全信服邵陵讲的“科学道理”。
哪知道,这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即将燃尽的时候突然爆起很多小火花,随即就燃成了一大团,就像一个篮球那么大,半悬浮在空中,下面还垂下来一条尾巴似的火苗子。
李小春彻底吓呆了,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真希望自己醒过来还是在年俗美术馆的展厅里,谁知疼完了这恐怖的鬼火还在那儿忽悠忽悠地悬着,李小春撒丫子就蹿到了邵陵身边:“邵邵邵总,这个这个这个……”
邵陵后退了几步,但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鬼火,根据这种奇怪的燃烧现象,基本可以断定这并不是磷化氢在燃烧,而是……
“邵邵总,”李小春努力让自己平静,“你说是不是这个鬼火让天黑下来的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邵陵盯着这团红得不正常的火焰,发现盯得久了,渐渐能透过火焰看到里面燃烧的核心,那是一大块骨殖,“的确是骨殖在燃烧。”
“什么故事在燃烧?”李小春壮着胆子问。
“骨殖就是尸体腐烂后或者火化后剩下的人的骨头。”邵陵说完这话之后,突然发现这块燃烧着的骨殖越发清晰起来,甚至能看到那块骨头的残边,仿佛是用什么重器捶打烂了造成的,“这块骨殖好像不是腐烂和火化造成的。”
“那是什么造成的?”李小春也看到了那块燃烧的骨头,骨头仿佛在非常努力地展现着它的残缺。
“我认为是一种击打造成的,而且不是刀斧之类锋利的东西,倒像是锤子或者木棒。”邵陵分析。
李小春越发觉得这件事太邪兴,忍不住大声给自己壮胆儿:“这里是朱仙镇,这里安葬着朱亥将军!朱亥将军已经成了仙了,怎么还敢有这些邪邪怪怪作祟!”
那团鬼火突然“嘭”的一声,火团变得愈加大了。
邵陵却通过李小春刚才的话想到了什么,朱仙镇,朱亥,被重器袭击过的骨头,晋鄙。
晋鄙。
“你是晋鄙?”邵陵说。
鬼火停在半空,差不多与邵陵的面孔同高,火光不再簇簇乱动,而是几乎静止在那里。
“你是‘嚄唶宿将’晋鄙?”邵陵又说了一句。
鬼火簌簌落下一些小火苗,中心的骨殖几乎发出光芒来。
“你是有冤屈吗?”邵陵问。
鬼火依然簌簌落下,仿佛这里有个看不到的幽魂在垂下火泪。
“这是,晋鄙的鬼魂?”李小春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是。”
“这大晚上的,鬼魂为什么不显形?”李小春说。
“历史成因,百姓口口相传着《窃符救赵》的故事,致使有些灵魂难以汇聚成型,但又心有不甘。”邵陵望着鬼火说。
“是不是像咱们刚才分析的,朱亥椎杀晋鄙是忠于自己的主人信陵君,晋鄙对其表示怀疑,同样是忠于自己的主人魏王?”李小春想通了其中道理,就没有先前那么怕了,“所以,晋鄙觉得自己冤屈?”
邵陵望着不停掉落火苗的鬼火:“嚄唶宿将,你能否显形?或者用你的方式来诉说你的冤屈,我们如能帮你定然不遗余力。”
鬼火居然慢慢远离了邵陵两人,向着墓地远处去了。
“它,难道这就走了?”李小春自己都不信。
“它大概去想办法了,想办法和咱们沟通。”邵陵说。
“邵总,你刚才说的‘嚄唶宿将’是什么?”李小春问。
“晋鄙生前是魏国久经沙场的老将领,人称‘嚄唶宿将’,‘嚄唶’有刚健勇悍的意思,‘宿将’意指老将。”邵陵说到这里,语气里有着惋惜。
“那就是说,晋鄙死后并没有被埋葬,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块骨殖?”李小春说。
邵陵也不知怎么回答,看样子就是这样,晋鄙这员老将被四十斤巨锤击毙,大概没能留下全尸,当时到处都是战场,看来他并没有被埋葬,甚至连衣冠冢都没有,因此才会觉得冤屈。
邵陵正想着,突然间火光一晃,一团火红的鬼火飘飘荡荡而来,其后居然还跟着几十团大大小小的鬼火,这些鬼火纷纷飘到了两人面前,每一团鬼火的核心都是一块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骨殖!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的骨殖的边沿都有着被重器击碎的痕迹。
几十团鬼火慢慢聚拢起来,成为了一大团篝火似的大火焰,几十块骨殖在大火焰的中心拼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人骨架。
李小春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有些怕,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邵陵的表情很复杂,半天才说:“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报仇?”
大火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邵陵只能继续猜:“那你就是,想入土为安?”
大火焰只微微动了动。
邵陵顺着这个思路继续问:“你是希望身体完整地入土为安?”
大火焰一阵剧烈颤动,抖落了几十簇火苗下来。
一时间大火焰燃烧得无比灿烈明亮,就像要把天也照亮似的。
天就真的亮了。
刚才的黑夜就像个短梦,像个午睡打盹儿时的癔症梦境。
但那些骨殖还在,就在坟地之间的杂草丛里,几十块残缺的骨殖拼成了一个形状,如果仔细辨认,那应该是个人形。
李小春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情境里醒过来,此时拍了拍自己的脸:“刚才是真的,还是晋鄙给咱们托的梦啊?”
“别管是真还是梦,咱们已经答应的事,就得想办法去完成。”邵陵说。
“他当时的骨头都已经碎成渣了,邵总你刚才也说,现在是明朝,距离战国已经好多好多年了,那些骨头不可能找回来了。”李小春说着,四下里望着,心里想用什么东西来替代骨头更好些。
“如果能找回来,他也用不着利用鬼火来祈求我们帮忙。”邵陵仔细想着,总感觉这件事情不会让两人大海捞针地去四处寻找,而是会有一个既定的轨迹。
“咱们先把这些骨殖从杂草丛里拿出来吧。”李小春说着就去做了,先找了块倒在地上的石碑,将上面的土用袖子扫干净了,再将那杂草丛中的每一块骨殖都小心地取出来,一块块拼摆在石碑上,整个过程十分认真,生怕哪一块拼错了。
邵陵看着李小春做这一切,心里仍然考虑着替代骨殖的东西。
“邵总!这些骨殖的下面有东西!”李小春突然大声喊道。
邵陵急忙过去看,只见骨殖下面的杂草丛上竟有一个方形的棋盘似的东西,但上面并没有棋盘格,而是有一些沙子,那样子仿佛现代的沙盘。
邵陵一时想不出缘由来,便在沙盘上写下了一个字。
李小春认了半天:“这是个骨头的骨字吧,看起来像是古代的写法,这么一看,这个字儿特像一个人站在那儿,有头有身子还有四肢。”
“这是篆文,”邵陵抹平自己刚才写的沙字,又写了一个字。
这个字李小春不认识,外面是一个大方块,里面是一个像字母似的东西:“为什么这个大口字里面有个字母
r
啊?”
“这不是字母,是一个‘卜’字,‘占卜’的‘卜’。”邵陵解释,“这是‘骨’字的象形文字,因为当初的巫师常常用骨头来进行占卜。”
邵陵刚说完这句话,便见沙盘里的沙字突然发出光芒,等那光芒散了,邵陵尝试拨开沙子,发现沙子里居然埋藏着一块写满了巫字的骨头。
只可惜这上面的字,邵陵一个都不认得。
“这是什么?”李小春问。
“这是一块原始的骨头,或者说是有原始意义的骨头。”邵陵亲自把这块骨头放在了那块石碑上面摆放的骨殖之中,“我也不知道这块骨头是否能帮我们……”
邵陵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石碑上的骨殖迅速发生位置变化,甚至在损毁的边沿发生了新的生长,不一会儿,一具完整的骨骼就出现在了石碑上——此时的石碑已经放不下整具人骨了,骨骼的腿部骨头是在石碑旁的土地上的。
“咱们这算是拼成了吗?!”李小春有些难以置信,又低头看看这个神奇的沙盘,却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月”字。
邵陵走过来看到这个字,不觉道:“看来,这是要我们帮尸骨找到‘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最短,感觉没什么可写的了,下一章会进行下一组。
邵陵:“……”
李小春:“邵总,怎么一赶上咱俩上场,评论区就看不见了?观众们是不是都拎凳子走人了……”
邵陵:……
第334章
和合24┃鹅。
这是晨曦中的一座古城,看似平凡无奇,却又在平凡中透着几丝不寻常。
也许是空气吧,清晨的炊烟里有着从没闻见过的腥味儿。
也许是声音吧,街巷上的早市虽热闹,却听不见一句人声。
城中有一棵非常大的老柳树,柳树下走着两个人,身上的衣裳很明显是唐代风格,但这两个人的面孔却——两人各生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鹅头。
所以,很难说这究竟是两个生了鹅头的人,还是两只长着人身子的大白鹅。
或者说,这两个根本不是人,也不是鹅,而是妖。
是鹅妖。
其中一只鹅妖站得离另一只鹅妖很远,表情也不太好看——虽然从鹅的五官表情很难分辨喜恶。
另一只鹅妖正扶着老柳树呕吐,几乎快把胆汁吐出来了。
“吐娃了mua?”鹅妖不耐烦地对正呕吐的鹅妖说,用的大概是鹅语,翻译过来就是:吐完了没?
呕吐的鹅妖歇了歇,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确切说是头顶上那个大大的鹅包:“嘎,杂们到了地狱嗄!嘎……”
“……”另一只鹅妖不作声,目光冷静地打量着街上穿着人衣长着各种动物脑袋的其他“人”。
“发发,杂们……”鹅妖吐完了就擦擦嘴巴走过来。
“bia叫瓦!”这只鹅妖有些恼火。
“发发。”鹅妖感觉自己已经尽量吐字清楚了,明明叫的是‘方菲’,从鹅嘴里出来就成了这样了。
“bia叫瓦!”叫方菲的鹅妖再次纠正对方,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名字用鹅语念出来的音调。
两只鹅妖的对话听起来实在费劲,但好在他们俩互相能听清楚,为了把故事讲得明白,就忽略他们的鹅言吧,只当他俩说的是人类标准普通话。
没错儿,这两只长着鹅头的人正是方菲和卫东。
“嘀——”一个声音响起来。
“方菲,你说这个报时声是不是就咱俩能听见啊?你看街上这些阿猫阿狗阿牛们,好像对这个声音完全没反应。”卫东不用掏出手机也知道,这个世界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也许吧,只有咱们的耳朵能听见。”方菲虽然生了个古怪荒诞的鹅头,但表情依然很酷。
卫东却突然嘎嘎笑了两声:“耳朵,你知道你的耳朵在哪儿吗?”
方菲瞪了卫东一眼,但也的确不知道鹅的耳朵究竟长在什么地方。
“娘,我想吃烧耳朵!”街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突然嚷起来,这孩子长着一个猪头。
他身边的“猪妈妈”说:“小馋货,看见人家吃耳朵你也想吃!”
只见街上正有一个卖熟食的摊子,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心肝肚肺,还有一大堆软得提溜提溜的香喷喷的耳朵。
这些耳朵小小的,往往五六个被串成一串儿卖,很受欢迎。
卫东看到那些耳朵,一个控制不住又险些吐出来。
方菲面无表情地拉着卫东远离了熟食摊,那个大锅里煮熟的各种人体器官也让她看得很不舒服。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我也听你们讲过《动物世界》那幅画,”方菲望着卫东那张呕吐过后呆呆的鹅脸,“你是不是反应过激了?”
卫东擦了擦大大的鹅嘴角:“看来你是没看过《西游记》吧?”
“当然看过。”方菲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没必要问,中国小朋友有哪个没看过暑期档经典电视剧《西游记》的呢。
“我说的是《西游记》这本书。”卫东说。
方菲很少看,《西游记》电视剧看过多遍,却从来没想过要看这本书。
方菲:“咱们来的这个国家不就是狮驼国吗?狮驼国外面还有个狮驼岭,这些地方都是那三个妖怪的地盘儿,”方菲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就是狮子、白象和大鹏三兄弟。”
方菲现在还记得电视剧里那个蓝脸的狮子大王的形象,虽然不好看,但还不至于恐怖到不敢看。
卫东没再多解释什么,只是说:“大概没有柯儿和牧老大壮胆儿,我就怂了吧。”
跟线索无关的事情,卫东不愿多说,省得给方菲制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对于《西游记》里描述的这个狮驼国,卫东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里是整篇《西游记》里最恐怖的一个国家,也同样是让读者最过目不忘的一个故事。
卫东承认,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甚至身心俱怖的故事,很容易令人忍不住想一遍遍重温。自己就是这样,偶尔拿起《西游记》,一旦翻到关于“狮驼国”的地方,总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
所以,当两个人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虽然是深夜里,但那铺天盖地的腥味儿却令人的每根汗毛都警醒起来,当卫东借助手机照明虚弱的光,看到那些在暗夜里隐隐约约的场景时,就知道自己和方菲来到了名副其实的地狱。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长出呆滞的鹅头,两个人还是地地道道的方菲和卫东。
方菲没那么多顾虑,见到黑暗中的场景只说了一句:“这地踩着有些软。”
还说了一句:“那边有座山,是用骷髅堆成的。”
卫东没有说话,强强忍住呕吐的欲望,与方菲借助“树木山石”的掩映,一路做贼似的东躲西藏。
关于这个“狮驼岭”的世界,卫东记得《西游记》里专门有一段曲来形容:
骷髅若岭,
骸骨如林。
人头发做成毡片,
人皮肉烂作泥尘。
人筋缠在树上,
干焦晃亮如银。
真个是尸山血海,
果然腥臭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