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有人看护是最稳妥的。
这些年后,
前前后后换了是三四家,
鹏城这家是最新的,也是母亲最适应的。
这家疗养院环境很好,小园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的午休时间,休息大厅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大厅里有台巨大的电视剧,正在播着《宫庭深深》的电视剧。
戴着口罩的小园站在那里,望着电视机前那女人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城市中午的阳光一点都没有冬季该有的气息,反而透着一股烈阳的盛意。
母亲出狱时她刚上大学,住在学校里,鲜少回家,因为她根本不想面对她。
记忆中也是这么一个午后,也是阳光很好,她推门而入,哥哥去上班了,看护在客厅里眯着眼休息,一听到声音立刻警醒,坐直起来,她朝她摆摆手,对方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下,指了指主卧。
她点了下头,脚却停留在原地,久久不能迈出一步。
小园在这灿烂的眼光微微眯了下眼,她迈了一步,一如多年前。
只不过也许,脚步比当年的要坚定了一些。
当年的她走了很慢,才打开了那扇主卧的门,而如今的小园缓缓地走到她身边,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拉开了口罩。
门被推开,母亲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里,在她的头顶右边是一扇大窗户,她的大半张脸隐在暗处,白纱拼蕾丝窗帘在她身侧,无风静处,却看着比她还有生命力。
她其实还年轻,不该露出这么枯槁的神色。
可似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精神与灵魂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躯壳。
小园不忍看不敢看,她扭头就走。
那是17岁的她。
而27岁的她坐在母亲的身旁,母亲的目光专注地凝聚在电视剧上,仍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小园细细地端详着她,算来今年也快66岁了吧,她皮肤仍然很白,头发只有除了几条白丝外都是乌黑的,嘴角和眼角有些许皱纹。
相貌比同龄人看上去要年轻很多,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静默的,如沉寂多年的死海。
哥哥最开始的几年特别执着,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让他们的妈妈“清醒”过来,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想哥哥是有执念的,他想知道妈妈还记不记得他,有没有想过他。
小园很能理解他这种心理,她也很少说自己和母亲相处的时光,这对他们兄妹都是很痛苦的事情。
她比哥哥幸运,也比哥哥懦弱,她可以逃到大学去什么都不管,可哥哥不行。
这么多年,他面对着妈妈,就像在敲一扇永不会开门的门,他很辛苦吧?
小园拉下了口罩,再等了等,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旁边坐了一个人,小园望了一眼电视屏幕,正演到素荷去找梁寂的那一幕。
素荷捧着梁寂的尸体大哭。
这一场有前期氛围的渲染,加上环境,导演的运镜,陆静年把自己演戏以来最好状态都拿出来了,按照她的说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演戏状态,所以这一场哭戏特别有代入感。
她当时还凭借这场戏上了热搜,得到的全都是夸奖。
小园侧脸过去看她,见母亲依旧专注地看着,只是那眼眶似乎有点水光。
小园怔了一怔,没看错,那点水光很快变成了泪雾,逐渐渗透出了母亲的眼眶。
小园心口一窒,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口。
菜卷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们,无声地叹口气,随即转身向外望去。
不远处站了两三位年轻的护士,站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菜卷听到一两句细微的声响,
“是她吗?”
“真是向小园啊?”
“就是她呀!”
见到他看过去,几位护士站直了,避开了他的目光,他蹙了下眉毛,正要说话,护士长已经先他一步,吩咐她们走开去做别的事情去了。
“蔡先生,”护士长朝他露出微笑,“医院有规定,我们是要对患者的情况进行保密的。”
“那几位?”菜卷意有所指。
“我们的工作人员都是禁止使用手机的,我们用的是对讲机和座机,医院内部的信号也屏蔽了。”
菜卷多少放心了些,心想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最好不要。
可菜卷和小园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三位护士之中的一位,匆匆走了出来,来到院外的小花园处,她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见没有人才掏出了手机。
刚才她糊弄同事,打开了相机说看看自己的眼线有没有晕开,快速切换拍了一张,再快速切回自拍镜头。
应该没人发现,她想。
同事还赶紧劝她把手机收起来,免得护士长发现。
她打量着自己抓拍到的这张照片,向小园大半张脸都拍得很清晰,还有她妈妈的脸都拍到了,应该符合那人的要求了。
于是滑开了微信,找到了那个人,“照片我拍到了。”
对话框上面只有一张图片,上面是转账记录:农业银行(95599)交易提醒-20000人民币。
还有一句话:这是定金。
对方很快回复:“发给我看看。”
护士嘴角勾起,“你先把余额转给我。”
对方:“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护士不甘示弱:“那我也防你看完照片就把我拉黑啊!”
对方静了一会儿。
接着她的银行卡传来转账消息,提醒她收到了三万的转账,还有一条微信,“接下来五万需要看到照片才汇给你,如果照片足够‘好’,还会加钱。”
护士抿嘴笑了,她将照片发了过去,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就只有这张,我可是冒着被炒鱿鱼的风险!”
再过了一会儿,她的银行卡传来了六万的转账。
“照片还行,再多给你一万。”
她拿着手机笑开了脸,下一秒快速把人拉黑,删除了照片,以及快速把钱转到了另外一张卡,全部做完之后她才轻吁了一口气,拿着手机自拍了几张,再悠悠然走了进去。
-
小园猛地惊醒,她翻坐起来,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鹏城的酒店里,摸出手机一看,晚上九点。
这些年她的睡眠很差,断断续续的,一到晚上的睡点就睁开眼睛睡不着,其余的时间身体疲倦了就眯一会。
她刚才仅仅眯了一会儿,就做了个噩梦。
梦里那天她刚刚见到了哥哥,哥哥说他先要去办事,过几天就会来见她和妈妈。
而就是那天晚上,她差点没能逃开继父的魔掌……
一瞬间,无数的声音涌了进来,哭喊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狰狞的血迹在继父的肚子涌了出来……
小园揉了揉太阳穴,那里一抽一抽地发疼,就像被电钻钻似的,她起身倒水吞了一颗布洛芬。
“园儿!”菜卷来敲门,“出来吃点东西吧?”
“……好。”小园应了一声,就走了出来。
厅里菜卷将饭菜打开,一一铺在茶几上:清蒸鲈鱼,四季豆炒肉,红烧豆腐,土豆排骨,还有甜点南瓜饼。
他打开一个保温壶,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鲜美的香气还有点淡淡的葱香,将小园寡淡的胃口勾了起来。
“比较家常,四季豆是加辣椒炒的,来,想把汤喝了暖一暖。”他招呼道。
晚上的气温有所降低,菜卷去将房间里的恒温系统调了调,才坐下来。
小园抿了抿唇,绽开了一点笑意。
菜卷哥哥真的很好,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会问,只是默默地照顾他们兄妹俩。
与童年的自己相比,现在的她真的很幸运了。
她端起碗来,小小地喝了一口,热气一下子就拢进了她的眼眸。
“趁热吃,我都饿死了,”菜卷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夹着菜,一下子半碗饭就不见了,他歇下来,喝了一口汤,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之石哥了,他今天已经去医院检查了,说报告出来会打电话通知我们。”
“嗯,哦。”小园懵然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菜卷,哥哥会没事吧?”
菜卷扒饭的动作顿了下,赶紧说:“嗐,肯定没大事的,就算……”
“你别怕,之石哥的检查做得都很及时,要是有什么……我们也能及早发现的。”
小园点点头,当年就是检查及时,发现得早,幸好是I期,做了手术,切除了部分肺叶,清扫了淋巴结,后面恢复得也还可以,没有复发,可自此以后哥哥的身体就不太好了。
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过后分类收拾好。
“要不,菜卷你还是回去陪哥哥吧?”小园说。
菜卷噗嗤笑一下,“我就要被你们兄妹推来推去的么?”
“啊。”小园也笑了笑。
她望向了窗外,鹏城的夜景是可以和申城比拟的繁华,她发呆了好几秒,思绪很自然地飘向了心里深处的那人,也仅仅是几秒,反弹过来是深深的刺痛。
她坐着不动,慢慢地等那股痛楚过去,疼了太多次,已经懂怎么去应对了。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她的家人。
“我看在这里呆几天,然后就回去看看哥哥的情况。不过如果哥哥的情况不好的话……那我们就赶紧回去,”小园逼着自己列计划,“……希望是虚惊一场。”
“……”菜卷欲言又止。
难得和亲生母亲见面,要不要多待几天?
可他说不出口。
“哥哥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和妈妈的事情?”小园忽然问。
菜卷低声说:“没有细说。”可他能猜到。
“今天见到她,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小园喃喃道,“很陌生又很熟悉,我不恨她了,反而觉得……很悲哀。”
她眼眶升温,很快地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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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小园擦了擦眼睛,
可仍有水雾挡住了她的视线,仿佛投过了空气,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她从外头和哥哥打电话回来,
开心地回了家,
哥哥给了她零花钱,家里没有座机,只有妈妈有手机,
所以她到楼下的小卖部去打电话,
和哥哥聊天很开心,
加上继父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巴不得他再也不回来。
可那天晚上她一推开门,
屋子里很吵,
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
那男人坐在沙发上,正在切西瓜,
茶几上一片狼藉。
她还记得当时的心情
,她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掠过皮肤,
一阵阵发麻,现在出门也没地方去,她当机立断,
朝自己的房间冲去,
只要到自己房间立刻锁上门等到妈妈回来就没事了。
她跑了进来,心脏都要跳了出来,
手指刚刚碰到门,
她整个人被后面扯住了,
她不敢回头,
死命地挣扎,被他一手强硬摁在地上,额头狠狠地磕了一记,整个屋子都在旋转,喉底腥甜,都叫不出来了。
那男人喷着酒臭压着她的脖子,胡乱地扯着她的衣服,口不择言,“丫头,这回你躲不了了,真是长越水灵了!”
她惧怕到了极点,只能无助地发出嘶叫,额头上的血流了下来,糊了她的眼睛……
小园闭了闭眼睛,下意识地想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抬眸望见菜卷微红的望着她的双眼
,她才回了神。
“后来是我妈回来了……”
“呼……”菜卷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
“他们吵了起来,妈妈那晚的样子特别可怕……”
菜卷点了点头,毕竟是自己母亲,见到这种场面不气爆了才怪。
小园扯了扯嘴角,摇了下头,“之前我和她说过那么多次,她都不信,都说是我在胡说八道,是我不懂事,想要让大人多关注我……”
“那天晚上她亲眼看到的时候,就瞬间崩溃了……”小园缩在沙发里,将脸埋了起来,就好像12岁的自己缩在角落里,全身发抖
。
“那男的起初还辩解几句,后来干脆撕破脸皮,说反正我又不是他亲生的……”
“真是贱人,禽兽不如!”菜卷没忍住恨声骂道。
“那男的还打妈妈,后来他们就扭打起来……”小园捂了下眼睛。
当时她怕妈妈吃亏,努力站起来去叫人,可还没来得及,就听见继父一声惨叫。
“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你怎么……”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的哀嚎,血液飞溅而起。
她觉得母亲陷入了一种无法名状的疯狂里,一边脸颊沾着血,一边脸青肿着,五官变得畸形而扭曲,非常陌生。
“妈妈……”她想叫不敢叫,又很害怕,想向她走过去,可双腿一直发抖,连战都站不稳,只能靠在墙上,母亲抬起脸来,朝她看了过来。
“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眼神,疯狂,阴冷,怨恨,她那句话也是在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抖着手,看着地上的男人,嘶叫连连,扑到他身上,“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滚起来和我说清楚,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都忘记了吗?”
“你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