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蓝的天，向小园坐靠着树干闭目养神，阳光如水地被茂盛的树杈叶子一过滤，一小簇一小簇地落在光面的黑裙摆上。
她略略一动，那光点也调皮，从她阖着的乌睫跳到她的鼻子，顺着直线滑到了她秀巧微高的鼻尖，加浓了她那颗天生的，浅浅的小茶痣的色彩。
菜卷有一点骄傲，不是他吹，他们家小园的颜值比那位邹小姐要高多了。
“园儿，刚才陈导告诉我，下一场拍你和女主的戏。”
小园睁开眼，侧过脸来，那光点拂过她的脸，似落入她凝聚的眼眸，喜色漾开来，如天光破晓般，使人心神一颤，菜卷不由自主地说：“真的真的！没骗你！”
小园站起来，笑容使她眉眼飞扬，“那还等什么，我们走！”
菜卷也笑着跟在她的身后，一时间有点心潮澎湃。
对！小园，让那些人看看你的演技！
这一场是室内戏，片场移到了别墅内部，邹一蕊已经调整好状态，灯光摄影也就位了。
苇家宝在开始前和陈云秀说：“刚才和蕊蕊沟通，这个镜头你来盯，可能我站在监视器后面，她的压力会大一点，影响了她的发挥。”
陈云秀面不改色，点头应允。
他转头，看到正在化妆师补妆的向小园，眼睛陡然一亮。
这一场戏是在餐厅。
姐妹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妹妹从小身体弱被母亲保护得很好，性格有些天真和娇气，对于这个刚认回来的姐姐她心情是复杂的，尤其是母亲私下告诉她，姐姐和她的配型成功，接下来她们就要找机会说服姐姐移植一个肾脏给她。
妹妹心中愧疚，母女也有意拉近和她的距离，在衣食住行等等物质方面的需求主动满足她。
这天，两人都在餐厅吃饭。
肾病患者的饮食有严格的要求，要保证足够的蛋白质摄入且要严格控制水和盐的摄入。妹妹这边的菜单是半碗米饭，一点青菜，一点鸡蛋，一杯牛奶，一点点鱼肉丝，口味极为清淡。
而对面姐姐的吃的是厨师特意制作的牛排，还有饭后甜点。
两位女演员面对面就坐，一白一黑的两条裙子，还有面前的菜肴，对比鲜明。
“第二场1镜1次！”
“A！”场记打板，“啪”的一声都带着期待的回响。
一开始有一段无台词表演。
这两人都在默默吃饭，妹妹是一边吃一边暗中观察姐姐，费力思索找着话题。
而姐姐是冷淡地在吃饭，对于这个妹妹她没什么感情，就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不仅陌生，还暗藏着嫉妒，怨恨的感觉，这在后面的剧情更能体现，这里更多的是要表达一种漠不关心的疏离感。
台词本就只有一句话——“餐厅里，两姐妹默默地吃着东西，一时间气氛有点说不出来的诡异。”
这是在场的导演和副导演，演员们都熟知的一场的剧情。
而剧本里人物的心理要如何通过演员的动作，表情，来对无台词表演进行演示，令观众信服并了解人物，这就非常考验演员的想象力和戏感的敏锐度，还有对节奏的把握。
邹一蕊也算是表演专业毕业，她其实并不业余，前面和男主的对戏她确实是没专心，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姐妹》的主创班底都是业内公认的大师级别人物，她一进剧组，就多多少少感受到副导演，摄影师等等几位的冷淡，好像她是那种靠后台没实力的新人。她一开始就顺着他们的思路来，故意表演得很差，耗他们的心神，反正苇家宝是她的男友，她演得再烂都不会被换掉。
这一场她是决定好好演的，想来一场刮目相看的“反转”。
只是当向小园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不知如何莫名有一点压迫感。
论实力，大家都是科班出身，邶影和华戏各有千秋，名气不相上下。向小园比她早毕业两年，可自己比她要红多了。论相貌，她是不会承认她貌不如人的。
至于实力……
邹一蕊视线停留在盘子几秒，眼神闪了闪，抬睫瞄了瞄对面。
向小园微微垂着眸，双手垂在身侧，表情很淡，目光也聚在面前的盘子。
什么意思？无台词并不表示没反应啊？
邹一蕊的心在打鼓，下意识就想做动作，她拿起刀叉，切了一块鸡肉，再次瞄了她一眼，还是没反应，她把鸡肉放到嘴里咬了咬。
我吃了你总得吃吧？
她小幅度地咀嚼起来，剧本的妹妹因为身体不好，且家境优越，从小养尊处优，所以她吃东西绝对不会大口，而且此时病情加重，她胃口也不会好，所以也不会享受食物。
邹一蕊觉得自己解析人物非常到位了，只是一吃起东西来，时间就被拉长了，光是吃，又不能说台词，会不会有点单调？可是要怎么演？
她内心有些发急，又去看对面，向小园仍旧没看她，只是接着做了一个动作，双手举起来，放在盘子的两侧，嘴角很轻地扯动了下，这个动作镜头应该是能捕捉到了，可自己并不会看到，如果能看到，那就证明自己盯着她的时间太长了……
“停！”这时陈云秀说话了。
邹一蕊松了口气，肩膀顿时松垮了下来。
“邹小姐，你是在偷偷观察她，所以注视的时间不能太长，吃东西的这个动作很好，只是你不能吃着东西频繁地去看小园，还有表情不用这么警惕和小心，这好像你吃这个东西还要经过她同意或者怕她不同意一样……”
陈云秀语气温和，“你才是在这栋房子里生活多年的主人，对面虽然是你姐姐，可你心里深处多多少少有点高傲，以及对进入你熟悉圈的外来者的一种抵触，这是本能……你懂吗？”
“嗯，知道了，陈导，”邹一蕊刚开口，嘴里还有未咽下去的鸡肉，她脸一臊，匆匆嚼了下，忙不迭吞了。
陈云秀咳一声，继续道：“你再接着来，可以不用吃，你切了一块，举到嘴边，停了有半秒时间，”他做着动作，表情也带动起来，话速缓慢，“表情有点厌恶，甚至可以带点恶心，这种食物搭配你可能每天都要吃，大同小异，早就腻了，可又不能不吃，你举到嘴边时眼角情不自禁去看小园的盘子，露出一点点羡慕的神采，再看看面前的青菜，叹气，再去看小园……”
不愧是著名导演，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
围观的几个工作人员点着头，低声交流，“陈导讲解得很细，我听懂了。”
“嗯嗯，很清楚。听说他很擅长给演员讲戏，果然是这样……”
“小园，注意配合，我们再来一条。”陈云秀对小园就说了一句，坐下来继续看监视器。
不远处的菜卷暗暗一笑。陈导对小园真的很放心！
“第二场1镜2次。”
邹一蕊内心已经服了陈云秀，她看到一点对面，向小园再次把手垂下身侧，就像上一条一样。刚才她仔细听陈导讲戏，没注意这女人，现在看就好像她从一开拍就进入了状态？
邹一蕊好胜心起来了，她按照陈导跟她说的演了一遍，在她看向对面的时候，向小园把手放在了盘子两侧，头微微低了低，唇抿了抿。
邹一蕊看着她，在迟疑是不是要结束这一段无台词表演，说接下来的台词时，向小园本来微张的手紧握了握，微微举高，眉毛皱了皱，顿了顿，眼睛从左边移到右面，又从右面扫到左边，似乎在思索。
邹一蕊突然福至心灵，头靠前了点，表情疑惑，发了一个音，“嗯？”
向小园的表情一顿，这时她终于缓缓抬起眼睛，望了邹一蕊一眼，两手拳头微握，眼睛很快地瞄向了她的盘子，准确来说，是手。很快，很短，与此同时，她的眼神里有一点点慌张掠过，很瞬间，她那点慌张就消失了，回归冷淡，然后她把盘子的两侧的刀叉互换了个位置，左叉右刀，切起了牛排。
“cut，很好！”陈云秀满意地点头。
邹一蕊这时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刚才她是在偷学自己用刀叉的手法。
是的，剧本里的姐姐早前被拐卖，跟着人贩子家庭颠沛流离，辗转不同的城市，后来还在孤儿院生活过一段时间，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用刀叉，又不想向妹妹示弱，所以才有了这番演绎，人物的性格完全站住了，气氛也体现了出来了。
邹一蕊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
对比有点明显了。
这一场的节奏全被向小园控制了，而自己是被她带着演的……
“保持这样的情绪，我们保一条！再过一遍！”
保一条的意思是这个镜头导演觉得已经ok了，保险起见，会换机位再拍一次方便后期制作或者剪辑。
陈云秀转头对苇家宝说：“苇导，你看这一条……这样挺好的？”
“嗯……挺好的。”苇家宝摸了摸鼻子，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向小园，“接下来我来拍。”
第3章
摄影机悄无声息地转动着。
地点仍旧在餐厅里。
“姐姐，我让厨房给你做了Soufflé（舒芙蕾），”邹一蕊微笑着说话，语气亲昵，“哦，你没吃过这道甜品吧？”
她这回是用心了，没有用台湾腔的普通话念台词，放缓了语气，听上去软绵绵的，没有任何的攻击力。
“没吃过。”向小园淡淡地说，并没有看她，她慢吞吞地切着牛排，慢慢地咬着。
“那你等会可要多吃一点，很好吃的，我以前最喜欢吃了，”邹一蕊的音调有点上扬，在“最”字上把语气咬得重了一些。
向小园没有回答，仍旧垂眸没有看邹一蕊，她的刀叉在瓷盘中发出了轻轻的“呲”一声。
邹一蕊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这个剧本对话很多，很多人物的动作都要看演员自己演出来，她一边想着台词，一边还要接对方的戏。
在她的理解中，妹妹说完第二句台词，姐姐应该会抬眸看她一下，这时自己就会对她甜甜一笑，摄影机一定会对她进行面部特写，这样演起来就会对自己比较有利，是妹妹在亲近姐姐，而姐姐不领情。
可向小园的处理就很淡漠，她看都不看自己，不接招。
“导演，停一下，我觉得这个时候，姐姐应该看我一下，我们有个眼神交流，”邹一蕊抬手对监视器那边说，“小园姐现在的演法，我可能没有办法接收到……”
苇家宝想了想，点头道：“也行，小园你就这样再演一次。”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菜卷撇撇嘴，很想翻个白眼。
这是女主第二次叫停了，第一遍明明是她自己忘记了台词，却说是被自己的汗水滴下来影响到了，现在又说小园的演法她没法接收到……
真的当片场是她自己的了？
还有没有一点演员的专业素质？
菜卷沉了沉情绪，扫了一眼周围，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他在内心叹了一口气，资本真是万恶又万能，他注视着小园，她垂着眼睛，没什么表情。
很好，仍旧在情绪里，没有受到影响。
小祖宗啊，忍住啊，忍住，不要抗议，这对你来说没有难度，看在角色的面子上，忍一忍。
再来一条。
邹一蕊说着台词，不知道是不是菜卷错觉，觉得她这次的语调更尖了，笑容更浮夸了，显得有点假。
“我以前最喜欢吃了！想让姐姐也尝尝。”
小园听到这里，她左边脸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颤了下，刀叉在盘子里呲地一声，停止，于此同时，她眼睑一抬，静而淡地看了她一眼。
邹一蕊本来已经准备好的笑容陡然一顿。
向小园看她的这一眼，毫无温度，极其淡漠，可肩膀肉眼可见地微微一提，是戒备的形态。
嘶，想有意示好都不可以。
太尴尬了。
“cut，好！很好！”
苇家宝喊了一声，赞叹，“小蕊，这样处理果然比较好，你很棒！”
旁边的陈云秀也点头，镜头捕捉到了邹一蕊刚要笑起来又突然僵住的神态，非常恰切得表现出来妹妹这时的心境。
“再保一条？”
陈云秀点点头。
苇家宝兴奋地搓了下手，拍摄比之前顺利他也开心，“我觉得是不是要给小蕊加一个面部特写。”
陈云秀委婉道：“刚才镜头有平推过去，小园和邹小姐都挺好的，而且后面还有内容。”言下之意是不用着急。
“嗯……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苇家宝倒也不坚持。
“苇导进入状态了！”陈云秀夸道。
“哈哈哈。是，哎，你别说，你找的这个向小园还真好，很上镜！”
邹一蕊能感受到现场气氛轻松愉快，而且有种兴奋感，她内心却有股说不出的郁闷，从她和向小园一开始对戏，她全程都被压着，感觉很不爽。
她盯着监视器那边的方向，苇家宝和陈副导演谈得正起劲，根本没留意她，她就更郁闷了。
“导演，我需要休息一下，有点不方便。”她开口道。
通常女演员在片场的“不方便”无非就那几种，一般来说导演也都理解。
“哦，好，那我们休息一下。”苇家宝不以为意地挥了下手，同意了，发完话后他继续跟陈云秀说话，忽略了邹一蕊频频给他使眼色，她忿忿地站起来，走出了餐厅，她的助理也急忙跟了上去。
苇家宝还是没注意道，他的注意力在小园那边，“哎，老陈，你注意到没有，从刚开始拍摄，这个向小园就没离开过座位，没说过话，表情也没有，很有意思。”
“嗯，她这是入戏了，避免自己的情绪中断……”
“哦哦哦。也对，哈哈，真有一套，她什么学校毕业的？”
“好像是华戏。”
“有点意思哦……”
……
邹一蕊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去了她的休息室，助理跟了进来。
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劈头问了她一句，“你觉得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助理不解，有点懵地眨了下眼，“当然是你漂亮，比她漂亮多了！”
邹一蕊心里的烦闷灭了几分，“那你觉得她演得怎么样？”
助理观察着她的表情，“还，还行吧？”
邹一蕊又问道：“我和她比如何？”
“都……”助理及时改了口，“你才是女一啊，她不过是配角，而且我们的角色是比较讨喜的，没那么阴森森，仇大苦深的……”
“你不用担心啦，就算她演得再好，我们也可以让苇导给她剪了……”
拍摄还在继续。
“姐姐快吃，这舒芙蕾就是要趁热吃，这道甜点王叔最擅长了，我以前经常吃……”邹一蕊的餐盘已经撤了下来，说到这里，她语气停顿了顿，仿佛有些黯然地低下眉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左脸微微往镜头的方向前移几分，知道自己这个角度镜头面前是最好看的，她素眉浅妆，只上了一点点润色口红，此时有一股令人心生怜惜的孱弱。
现场的人并不是瞎子，这是拍了这么多天以来，女主角状态最好的一条。
众人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挪向对面的女演员。
见她只是舀了口甜点，打量着，试着吃一口，接着动作就没停过，大口大口地吃着甜品，充耳不闻。
好冷淡……
转念一想，也是，跟妹妹又不熟，劝你吃一点？你又不能吃，不劝吗？好像又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这毕竟是她亲生妹妹，好不容易才团聚的妹妹，就这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这穿着黑裙子的女演员，从一开始，就把冷漠演出了层次感，凉嗖嗖，阴森森的。
别说，还怪让人期待她接下来怎么演的……
邹一蕊愣了愣，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停一下！”
“嗯……邹小姐，眼神……”监视器后的陈云秀对苇家宝说：“眼神不太适合，妹妹虽然对她姐姐有抵触，尽管接二连三地没有等到姐姐相应的回应，她是有挫败感，可还是积极地温暖地去尝试与她沟通……”
他还没说完，邹一蕊就气呼呼地站起来，语气不耐烦，“我再来一条就是了！”
陈云秀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好好好，来，接着再来一条，小蕊，很棒，你可以的。”苇家宝终于察觉邹一蕊的内心的焦躁了。
围观人群中有人默默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啧，女主角状态是上来了，脾气也上来了。
“哎，你发现没有，从刚才到现在，有两三个小时了吧，她都没有动过，就坐在那里，开拍的时候需要吃东西她就吃东西，休息的时候她就停下，那吃的都凉了吧，有没有三四个小时了？”
“有，中间女主角都休息了大半个小时……”
菜卷听到旁边的两个工作人员悄悄咬耳朵低语，内心里两种情绪交织着，骄傲和担忧此起彼伏。他担忧的不是小园演不了，他怕小园忍不了，对手太菜了，还尽出幺蛾子，态度还不好，简直就是在狂踩小园的雷点。
邹一蕊休息回来后直接跑到苇家宝面前，“……苇导，今天的戏份还没拍完吗？”她暗示的眼神直视着他。
“哦……”苇家宝瞥了一眼监视器，接着望了望那边的向小园，最后看了一眼陈云秀，后者了然道：“苇导，我们今天本来就两场戏四个镜头，现在只完成了一个镜头。”
邹一蕊看了他一眼，没理他，“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