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便忙使人将准备好的软轿抬了过来。
宋毅令人放了銮舆,从銮舆上抱了一人下来,然后迅速的仿佛软轿中。
直待宋毅一干人等走远了,吴越山才从震惊中回了神。然后他满是不可思议的看向宫门的方向,顷刻后迅速召集人马,匆匆的就离开了此地。
回去的路上,吴越山后背一直冒着冷汗,反复想着刚才宫门口处的一幕,越想心越慌。
这事……复杂了。
九殿下棋差一招,只怕一个不甚,就要满盘皆落索了。
他得再好好盘算盘算。这期间,他不宜轻举妄动。
回宋宅的一路上,整队人马都全悄然无息,静的有些可怖。
宋毅眼看着前方,黑沉的眸里翻滚着暗涛。
软轿入府后,福禄在后头正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干人的去处,正在此时,昨个来报信的那张管事战战兢兢的凑到了福禄近前。
福禄见张管事凑近,以为是想让他给他求情的,不由就拉下了脸来。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千万仔细守好了督府和宋府,末了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有脸让他求情?
见那福管事对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张管事心下发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前,小声的将他刚得知的消息报了上去。
福禄脸色大变。
“什么时候的事?”
张管事苦笑:“就是大小姐出事那日。”别说福管事震惊,就是刚梁知府派人送信来的时候,他也是犹如五雷轰顶。
他怎么就这么背运,这样的霉事怎么就偏偏摊在他身上!
福禄脸色难看的往远处的软轿以及他们大人那暗沉的身影,略一思忖,便呼口气咬牙追了上去。
“大人,刚梁知府来信……”
听着软轿内隐约的哭泣声,宋毅心底的暴戾近乎压抑不住,闻言就赫然打断:“紧急公务?”
“不是……”
似想起了什么,宋毅骤然停了步,看向他眸光锋利如刃:“可是老太太?”
福禄忙道:“老太太无碍……”
宋毅收了目光:“其他事暂缓。非紧急公务莫再进来搅扰。”语罢,他掀开轿帷抱起轿中人,抬腿大步踏进了屋子,然后重重踢上门阖死。
福禄纠结的站了会,然后就心事重重的退了下去。
他始终觉得心里不安,隐约觉得他们大人对荷香姑娘这事的反应,只怕不会亚于宝珠小姐这场意外……
福禄心里跳个不停,一边慑于将要迎接他们大人的滔天之怒,一边也是暗恨那荷香姑娘,什么时候找事不好,非要在这档口凑这热闹。
宝珠扑在她大哥怀里一直哭了很长时间。
活了这十八年,从来都是无忧无虑,过得天真烂漫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的人生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如今这般的祸事突如其来,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宋毅抱着宝珠任由她痛哭流涕。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闭了眸子,掩了其中的血腥之色。
直待听宝珠的哭声渐缓,宋毅方睁了眼,然后抬了手握住了宝珠两肩,将她从怀里拉了出来。
他看着宝珠,尽量无视她面上那纵横交错的泪,无视她茫然无措的神情,只盯住她哭肿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道:“宝珠,大哥现在跟你说的话,你每个字都要记好,然后想好,再告诉大哥你的选择。”
宝珠一怔,继而意识到什么,突然就无助了耳朵又哭又喊:“我不听不听!”她不想听大哥提这厢事,她要忘了,她不要再去想再去回忆!
宋毅狠心扒开她的双手,厉声道:“宝珠!”
宝珠猛一哆嗦,然后惶瑟的看向他。
宋毅吐口气,然后微缓了语气道:“别怕宝珠,有大哥在,大哥给你路选。”说着,他的神色转为沉厉:“三条路。一,你与梁简文回苏州府城即刻成亲,梁家那边你不必担心,有大哥在,他们绝不敢对你提半个不字。”
宝珠的脸色有丝憧憬,而后又不可避免的想起昨夜之事,脸上又迅速失了血色。
“不,不……”她哭着又想去捂耳朵,却被她大哥强按了住。
“第二条路,入皇太孙宫中做侧妃。”宋毅盯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好了,一旦入宫,你宝珠将不再单单是娘的女儿,大哥的妹妹,你将代表着宋家阖族的权益。宋家也将举全族之力,助你登上至高之位。”
宝珠茫然的看着他。
“还有第三条路。”宋毅沉沉的盯了她好一会,方道:“便是送你去出家,自此青灯古佛度此余生。可大哥不想你选这条路。”
宝珠想象着那副凄凉画面,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的就狂摇头。
“宝珠,大哥给你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你若不做出抉择,大哥便替你选了。”说着他按着宝珠的肩按她于椅子上坐下,然后他步伐沉重的转向侧边椅子,亦面容沉肃的坐下。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走过,屋内静的落地可闻针声。
屋内的两人一动不动的坐着,宝珠低着头两眼空洞的盯着地面,宋毅则看向屋内的滴漏面上不现一丝一毫的神情。
终于,时辰到了。
“宝珠,告诉大哥你的选择。”
宝珠猛一个觳觫。
“我,我……”宝珠很想说她想选第一条,可只要一想到梁简文以及他的父母会嫌弃她,旁的人也会暗下说三道四,要出口的话就说不了口,只又忍不住垂泪哭泣。
宋毅抬手抚上了她的脑袋,叹口气:“别怕宝珠,有大哥在。那大哥就替你选……”
“我选第二条。”宝珠还流着泪,却猛地抬头道:“大哥,我要入皇太孙宫里,做他侧妃。”
异常坚定。
宋毅动作一顿,然后猛地挺直脊背,盯向她眸子深处:“宝珠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旁的儿戏,开弓就没回头箭了。”
宝珠抬手抹了把泪,然后仰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入宫,我要做侧妃,我高高在上让旁的人从此之后都不得再欺侮我!”
宋毅收了手然后在身侧用力握成拳。
“好。大哥助你,宝珠,你别怕。”
☆、大喜日
当日苏倾南下后,
至了两湖地区后就下了船。
她不打算再向南行了,因为再往南边就是流放犯人的岭南地区,
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常称为的蛮夷之地,
农业落后人口稀少,且气候岚湿不常又多瘴气,
的确不适合她孤身之人前去。
苏倾决定先向西行,起码要赶紧绕过两江三省的地界再说,至于最终于哪处落脚,
便且走且看罢。
下了船后,苏倾没着急找客栈打尖,反而是寻了香料铺子买了些番椒、介辣等辛辣之物,趁着没人处放入些口中嚼过咽下,直待嗓音被辣熏得低哑些了,
这方去寻了客栈。
苏倾走路本来就不似这个时代女子的娉婷袅娜,
更何况如今她刻意调整下,
愈发是昂首阔步从容不迫,瞧起来颇有几分男儿的英气。且她面上神态自若,目光从容坦荡又坚毅沉着,
出口的话不疾不徐,再加上她压的愈发有几分清哑的嗓音,
旁的人瞧来也只当她是处在变声期的少年郎,
并不会多做他想。
在客栈里安然无恙的度过一夜后,苏倾大清早起来后就背着包袱离开。
她首先去的家成衣铺子。
当时因为匆忙,唯恐那两和尚起疑她来不及细细挑选合适的衣物,
如今这身绸缎华服穿在她身上累赘宽松,着实不适。如今稍得缓歇,她就想去铺子里条身合适的衣服来。
推拒了掌柜的给她,目光犀利的反复逡巡。
福禄刚忙让过。只是不经意抬眼间,
竟发现此刻大人神色紧绷,似乎隐约带了些莫名的情绪。
远处押解犯人的囚车缓缓行驶,最前方的囚车上,状若疯癫的典夷仰天狂笑,周围的百姓谩骂不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典夷的身后若有似无露出一方一角。想必那就是被叛贼拥护的,假福王世子。
宋毅沉沉的目光在后面几辆囚车上一一扫过。
福禄看看天色唯恐误了上朝时间,不由朝那囚车方向看过一眼后,便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宋毅又扫过囚车一遍,方隐约有些不甘的收了目光。
大概,是看错了罢。
“无事。走吧。”搁下了轿帷,宋毅重新坐回了轿中。
福禄也重新坐回车辕,一抖缰绳:“驾!”
朝堂上,对于一干叛贼的处置分为了两派,吵的不可开交。
叛贼杀官夺城,如今大逆不道之罪,便是判诛九族都不为过。对于他们的处置,本来是毫无异议要严惩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右相一党竟进言称不妨网开一面。
给出的缘由也颇为牵强,说是圣上登基不过三年,实在不易大开杀戒。况灾民无知,多是被凉州旧部袭裹而来,若一概杀之不免令天下人胆寒。倒不如流放偏远之地令其开垦荒田,人尽其用不说,更重要的是能彰显圣上仁德。
凡是右党支持的,左党必然反之。
左党义正辞严,如此叛乱重罪不诛尽如何震慑朝纲,又如何威慑天下?尤其是那凉州旧部,更应处以极刑,方能慑住其他别有异心者,从而巩固大渊江山。
新皇的观点是偏向左党的,放着这些乱臣贼子却不严惩,实为不智。更令他不解的是,右相竟妄图劝说他收服凉州旧部,道是四海归一,彰显君主气魄。
便是素日他待右相有三分亲近三分颜面,这一刻也动了气。
这提议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别提新皇暗恼,左党嗤笑,便是右相一党也憋着气。如此提议他们也觉得可笑至极,偏的右相一意孤行,身为右相党羽他们自然不能拆台。
散朝之后,宋毅派人给大理寺卿卫平传话,让他暗下调查,被关押的这些凉州旧部中可是有右相大人的亲朋故友。
一干乱贼暂被关押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卫平沉吟会,便着人去大狱挨个提审这些乱贼。其实便是宋大人不特意吩咐,他也会想方弄清其中关键,原因无他,只因今早右相大人府上的管家,带着右相手令亲临大理寺狱。之后便挨个监舍走过,目光反复仔细的逡巡着,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卫平也不知他要找什么,也不知最终他找到没有。因为相府管家从头至尾都面色如常,倒让他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接连几日,朝堂上对于凉州旧部的处置皆无法达成共识。百官无不诧异,那右相大人仿佛着了魔似的,非要一力袒护凉州旧部,便是连依附右相的党羽都要看不下去。
若不是念及几分情谊,新皇都只怕要当朝发作。
这日散朝后,宋毅被右相单独叫住,说是邀请他去府上小酌一杯。
宋毅指腹间摩挲了会,然后抬眼笑着应下。
右相府邸古朴恢弘,庭院宽敞。屋内陈设皆是古玩字画之类,却没有时下新兴事物,放眼细瞧皆是多年前的老摆件了。
府邸正堂,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放了整整齐齐的诸多些好酒好菜。宋毅甫一进屋,便被右相引领上位而坐,奉为上宾。
宋毅微微挑眉,沉眸略过些深意。
这般无事献殷勤……怕是所图非小。
此番宴请,右相还特意找了本家侄儿一同作陪。同是武将,自然有些共同话题,三杯两盏烈酒下肚,不消多时气氛倒也活络起来。几人说说笑笑的,仿佛昔日芥蒂荡然无存。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右相不着痕迹的给他侄儿打了眼色。对方自然会意,皆故先行离开了酒桌。
宋毅三分醉意模样,垂着眼依旧慢慢吃着酒,仿佛对此浑然不察。
正堂的大门一经关闭,右相突然颤巍巍,对宋毅施一礼。
宋毅诧异,随即搁了酒盏亦起身避过,皱眉道:“右相大人这是何故?岂不是要陷下官于不义?”
右相摆手苦笑:“你合该受此一礼。老夫厚颜,实则有事相托制宪。”
“下官何德何能……”
“宋大人。”右相打断他,开门见山道:“其他话不必多说。条件你开便是。”说着抬手做请的动作,接着又颤巍巍的坐下。
宋毅便撩了袍摆重新落座。
沉吟片刻,宋毅正色道:“若说放过凉州一干旧部,只怕下官亦无能无力。”
右相摇头:“凉州旧部死活我不管。”见对方诧异的挑眉,右相耷拉下眼皮,索性说开:“我只要贼首相安无事。”
宋毅恍然。看来他所料不差,右相大人这醉翁之意果然在此。只是不知是他亲朋,还是旧友了。
边分神琢磨着,宋毅便随口问道:“是那典夷,还是福王世子?”
“不是典夷。”右相道,接着又特意强调:“你我皆知,她亦不是福王世子,不过是被贼人强掳来的无辜之人罢了。”
宋毅兀自给自己斟过酒,似有深意的笑着:“大人这话说的过于武断了。这贼首是不是强掳过来还两说罢。指不定是……自愿与虎谋皮?”
右相抬眼看他:“莫要与老夫虚与委蛇。你宋制宪想要什么,提便是。”
仰脖猛灌口酒。而后啪的声,宋毅将空盏落在案面,一字一句沉声道。
“西山锐健营。”
西山锐健营!右相咬牙。若让出西山锐健营,不啻于断他一臂。这宋毅当真敢提!
右相耷拉着脸沉凝半晌,最终咬牙道:“可以。”
宋毅眸光一锐。他还真没料到右相大人能答应的这般痛快。
他琢磨,这贼首怕是对右相来说至关重要。
“吏部尚书……”宋毅轻叹:“这位子空悬已久了。”
右相猛地看他,目光暗含警告:“制宪还是适可为止的好。”
宋毅但笑不语。难得抓住巫相软肋,若不狠狠咬层肉下来,岂不辜负了这天赐良机。
右相暗恨,却也只能后退一步:“老夫只能应你不会横加阻拦。至于你的人能不能抓住机会,便要凭本事了。”
宋毅要的就是这句话。
遂举杯冲右相笑道:“那下官就提前恭贺右相大人心想事成了。”杯沿压入唇边,却又抬头道:“对了大人,平乱主将官升一级,您这厢应该没什么异议吧?”
右相冷笑:“江陵总督还不是你囊中之物?你莫担心,我的人亦不会多加阻拦。”
宋毅笑道:“如此甚好。”
待人离开后,右相独自立在屋门外,望着西院的方向,周身暮气沉沉。
若是连他儿的遗愿都无法达成,他便是权柄在握,便是位列三公又能如何?
安心投胎去罢,你未了的心愿,爹替你达成。
翌日早朝,王巫两党依旧在对凉州旧部的处置上争论不休。在新皇不耐几欲发怒之际,有御史上书,提出以律定分止争之策。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
以律法来定分止争,再合适不过。
巫党自无异议,王党见此便也只能无异议。
如此便就定下,凉州旧部如何处置,罪当如何,由大理寺三堂会审最终裁决。
右相暗松了口气。
上到大理寺卿,下至少卿,皆是宋毅嫡系。
他若肯出手,单单给那人脱罪的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