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鲜花锦簇下是烈火烹油。
身为臣子,还是简朴节约些好。像兄长这般符合礼制,又不奢侈的置办是最妥帖的。
她在别院内乐起受礼后,进入内室更衣,将身上的沉甸甸的褕翟[3]脱了,换成轻便的衣裙。
做完这些就已经午时了,谢苓随谢君迁来到正堂,二人相对坐在檀木方桌上,由侍女摆膳布菜。
兄妹俩都不是话多的,安静用罢饭,又按规矩看了几出戏,谢苓便说要跟兄长讲些体己话,屏退左右。
谢君迁的小厮将宫女内侍都带去了别处,恭敬叫他们喝茶吃酒。
谢苓见人都走干净了,便和兄长去了隔壁书房。
谢君迁的书房里有个暗室,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隔着方桌,相对而坐。
烛火昏暗,灯影摇曳。
一室寂静。
谢苓看着眸光温柔的兄长,抿唇道:“兄长,说说你记忆中的上辈子吧。”
第185章
~
暗室狭小,
方桌上的油灯昏昏,六棱花灯罩将火光碎成斑驳的影,映在谢苓秾艳的面容上。
她沉稳冷静,
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威势。
谢君迁望着与上辈子大不相同的妹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他轻声道:“上辈子,谢崖将你许配给王晖,那时候我正在麓山书院,
等得到消息,你已经到了建康。”
“后来不知为何,
你与谢珩关系日益紧密。”
说到这,
他顿了顿,
那双琉璃色的桃花眼中,
弥漫出怒气。
他冷声道:“你一颗芳心落在他身上,为他做了许多事,甚至不惜入宫为妃,
为他传递消息…给司马佑下毒。”
“也怨我,
一心在书院做教习,
很多事都知道的太晚。”
“你成玉妃不久,
我代山长入宫参宴,见你为了谢珩,竟然奴颜屈膝讨好司马佑,心中气急,
于是怒斥了你一番。”
听到这,
谢苓愣了。
兄长说得这些话,和自己的梦似乎想通,
却又似乎不同。
谢君迁深深看了谢苓一眼,目光逐渐悠远,
陷入了回忆之中。
“后来,司马佑身死,谢珩扶了宗室子弟为新帝,而他成了摄政王,把持朝政。”
“不过三载,他铲除异己,将整个大靖收入囊中,并且联合谢择和余有年,重创前秦。”
“不久新帝死,他被簇拥为新皇,改国号雍。”
谢苓有些怔然。
她抬眸看着神色复杂的兄长,问道:“那我呢?你和爹娘,还有长姐呢?”
听到谢苓的疑问,他面上浮现出痛色,声音是止不住的哽咽颤抖。
“谢珩成摄政王后就将你软禁谢府,我多次求见不得。不久他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咱们家一百多口人屠戮殆尽。”
“那时我还在麓山书院,官兵上门捉拿,山长用先帝赐下的赦免令保了我一命。”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尽办法,在你大婚前,送了封信给你。”
说着,谢君迁眼眶红了,他颤动着唇,哽声道:“我本想叫你从长计议,防着些他……”
“哪知…你竟在新婚夜,刺杀了谢珩,又拔剑自戕。”
“……”
谢君迁又陆陆续续说了些细节,尤其是她跟谢珩的事。
桌案前的油灯不知何时燃尽,有一缕青烟缭绕飘散,只余墙上的黄铜烛台上,还有烛光昏黄。
谢苓翕动着唇瓣,好一会,才吐出一句干涩的话。
“大哥…我记忆中的上辈子,不太一样。”
自封妃那次,谢君迁便知晓二人记忆有差。
他道:“说说。”
谢苓点了点头,三言两语将那个梦说了出来。
等说完,谢君迁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和谢苓对视,觉得思绪一片混乱。
谢苓亦是如此。
暗室陷入寂静,只余紊乱的呼吸声萦绕于室。
俄而,谢苓抿唇,看着神色迷惘的兄长,说道:“大哥,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谁的记忆是准确的。”
“不如先对照一下这两年大靖发生过的大事,看看是否有异。”
谢君迁颔首,挑了几件上辈子发生过的大事。
谢苓听着,发现这些事倒是和她梦里一模一样。
她沉吟片刻道:“就目前来看,记忆不同的只有我与谢珩的事。”
“或者说,是大体是相同,细节不同而已。”
比如她的梦里,自己被王闵设计成妾,后勾引皇帝入宫,最后被烧死。谢珩在这其中是全然无情的态度。
兄长的记忆中,她一直为谢珩做事。也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了谢珩,而不是为了逃离王闵。除此之外,兄长记忆中的谢珩,对她有情,二人甚至走到了成婚那一步。只是谢珩依旧薄情寡义,为了权杀了她全家。
谢君迁思忖着,点了点头。
“没错,只要涉及到你和他,记忆就有异。”
他叹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小妹,带着悔意:“不管谁的记忆是真,上辈子我都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小妹,这辈子不论你想做什么,兄长都支持,只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谢苓轻轻点了下头,有些感慨。
兄长性子直,并不适合官场,如今被迫入局,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也是无奈。
但身处棋局,谁能独善其身呢?
只有爬上去,成为真正的执棋者,才能摆脱如今的困境。
她抬眸,目光落在谢君迁泛红的眼眶,柔声安抚:“兄长不必多虑,不论谁的记忆是真,只要大事不变,那就于我有利。”
谢君迁嗯了一声,将沉重的思绪压在心底,露出个温和的笑:“兄长永远支持你。”
“你尽管做就是。”
谢苓点了点头,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微缓和了些,驱散了方才的沉重。
暗室有些阴冷,待得久了会着凉,谢君迁见该说的都说了,于是准备起身开暗室的门。
谢苓犹豫了一瞬,阻止了他的动作,试探问道:“大哥,白檀今日是特意来出府看你的。”
听到白檀的名字,谢君迁僵了一瞬。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与她的事,你都知道了?”
谢苓嗯了一声,把白檀告诉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谢君迁听完,轻笑一声,眼里是止不住的柔情。
“她倒是没撒谎。”
“只是她是谢珩的人,你可知晓?”
谢苓点了点头道:“之前就猜到了。”
谢君迁道:“她这次来见我,恐怕是因为筠妃巫蛊一案。”
谢苓皱了皱眉,问道:“不是已经处理好了?以谢珩折了秘书监的位置了结。”
谢君迁道:“是这样没错,前些日子秘书监被换成了李淳,他是司马佑的人。”
“但司马佑给我传了秘令,说李淳是墙头草,恐怕有异心,他希望我能想办法联合谢珩,把李淳换成高冶。”
他嗤笑一声,继续道:“司马佑这蠢货,他这是着了王氏的道。”
“李淳这人虽然看着怯懦,但实际忠心耿耿,而高冶是王氏的人。”
“白檀今日来,应当是谢珩命她利用我对她的感情,说服我阻止司马佑换掉李淳。”
谢苓思索着,问道:“李淳是皇帝的人,留在秘书监的位置上,对谢珩有什么好处?”
“他为什么要阻止把人换掉?”
谢君迁解释道:“李淳比高冶好拿捏,他年四十,却子嗣单薄,前年才得了一个独苗,看得比命还重。而高冶是孤儿,才二十有五,还年轻。”
谢苓明白了。
放一个有弱点的人在秘书监的位置上,总比放一个孑然一身的年轻臣子在上面要好。
她垂下眼眸,沉思了片刻,抬头看着谢君迁,正色道:“谢珩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大哥你近日一定当心。”
“一会见了白檀,切记莫要感情用事。”
听着小妹告诫自己,他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我有分寸,小妹莫担心。”
谢苓点了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暗室,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谢苓在府里用了晚膳,又逗留了一会,便起驾回宫了。
*
夜深露重,窗伴月影,雨叶鸣蝉。
回到含章殿后,司马佑来坐了一会,本来要留宿,结果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来了,说贤妃心疾犯了,晕厥了过去。
司马佑这次倒是没不乐意,起身就走了。
谢苓猜测是跟贤妃兄长有关——她兄长是四品都水使者,掌天下河渠水利,这段时间有一支水匪叛乱,正是用他的时候。
司马佑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将人送走,谢苓回到书房处理堆积了一天的事务。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连成细密的银线,被风吹进开了条小缝儿的支摘窗。
纸上吹落一滴雨水,洇湿了一团墨迹,谢苓站起身,抬手准备将窗子合上。
忽而瞥见雨雾蒙蒙的夜空,有道黑影划破雨幕,扇动着翅膀而来。
是云台城的翠鸟。
她将书案上的书卷推远,将支摘窗开大,看着翠鸟飞入含章殿的墙头,伸出了手臂。
翠鸟落在她小臂上,抖了抖翅膀上的雨水,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乖巧的不得了。
谢苓用指腹捋了捋它头顶的翠绿羽毛,将它颈间的小竹筒取了下来。
拔开塞子,里面是两张卷在一起的纸条。
她打开了一看,神色冷肃了下来。
雪柳正好端着新煮的金丝燕窝羹进来,就看到主子手中捏着张纸条,脸色沉冷,若有所思。
她将粉釉冰裂小碗放下,看到了书案上的翠鸟,明白过来这是收到云台城的消息了。
犹豫了一瞬,走上前去,她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谢苓回过神,起身走到烛台跟前,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火舌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沉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纸条成为灰烬,她转身看着雪柳道:“好消息是流徽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能提前认祖归宗进王氏。”
雪柳道:“那坏消息呢?”
谢苓一面答,一面坐回书案前:“坏消息是,陈婕妤殿中那尊玉观音,查到些眉目了。”
雪柳思索了一下,问道:“可是跟寒山寺有关?”
谢苓嗯了一声。
“云台城查出,这尊玉观音的旧主,是二十年前扬州某富商之妻的物件。”
“打造这玉观音的匠人说,这玉料在麝香中浸泡过一年多,女子若日日接触,会导致小产,乃至不孕。”
“富商的妻子将这玉观音送给了妯娌,为的是让小叔子绝后,好让丈夫得到所有家产。”
“后来几经转手,到了寒山寺。”
雪柳瞪圆了眼睛,愕然道:“太后将这东西送给陈婕妤,是…是为了让皇帝绝嗣?”
第119章
~
谢苓嗯了一声。
梦中她曾在沈松青太医那得知,
司马佑被人下了绝嗣药。
她本以为是宫妃或者是士族做的,现在就这玉观音一事来看,恐怕还有内幕。
太后虽说不是司马佑亲母,
可却也并未听说过二人之间有龃龉,她让司马佑绝嗣的目的,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