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戌时,她才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后对绿绮交代:“带几个人,去把这些册子送回各司。”
“还有,马上到女官采选的日子了,吩咐下去让制题的尚宫们抓紧些。”
绿绮应下,唤了几个小宫女来,将桌上的册子小心翼翼抱起来,提了盏灯朝外去了。
谢苓看案册看太久,眼睛酸得厉害,雪柳见状去打了盆热水,将帕子温好,给她敷在眼睛上祛乏。
她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暗了暗眼睛上的温帕子,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帕子拉下来,抬眼看去,正是唇红齿白的内侍崇明。
“崇明公公啊,这么晚了来本宫这,可是有何事?”
崇明恭敬盯着脚尖,声音不尖细也不粗犷,像是少男少女特有的嗓音,听着格外舒适:“陛下唤您去正阳殿。”
谢苓捏着帕子的手指一收,目光有些困惑。
她道:“公公可知是为何?”
崇明道:“奴才听说,是天师想向您讨教些道法。”
闻言,谢苓眉目舒展,抬手将帕子丢在书案上,起身笑道:“多谢崇明公公。”
崇明连声道“不敢”。
谢苓道:“本宫去换件衣裳,请公公稍等。”
崇明点头,退到一旁侯着。
谢苓去了寝殿,将身上的水绿长衫褪下,换了件浅粉的织金窄臂宽袖上襦裙,下着玉色云纹织金裙,外头又罩了件玉色大袖衫。
发髻未重梳,只重簪了个金雀钗。
颜色素淡,正适合礼佛问道。
雪柳替她理了理碎发,担忧道:“娘娘,陛下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谢苓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身影,宽慰道:“不是陛下想做什么。”
“应当是谢珩想做什么。”
雪柳这才想起来,天师是谢珩的人。
这样一想,她更担忧了。
“娘娘,若是一会发生什么,您就大声喊我。”
“我一定会进去救您。”
谢苓转身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如果有,我一定喊你。”
“放心吧我的好雪柳。”
雪柳闷闷点头。
二人出了寝殿,崇明正在那等着,见谢苓收拾妥帖,便亲自掌灯,扶着她上了车撵。
正阳殿原本是宫妃住的地方,先前一直空着,天师入宫后,皇帝为了论道方便,于是把整个大殿改成了观。
谢苓记得,用不了多久皇帝便会大兴土木,为天师修一座凌霄宫,方便他炼丹修道。
夜雾沉沉,繁星隐匿。
正阳殿离含章殿有段距离,等到地方,谢苓便感觉自己的衣袖上附着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她扶着崇明的手下了车撵。
正阳殿檐下点了一盏盏红灯,在黑暗中黏连成一串红。远远看去,一串红映衬着天际无边墨色,正阳殿的檐顶,就像是漂浮在半空,鬼气森森。
崇明躬身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和天师等候多时了。”
谢苓颔首,对一旁神色担忧的雪柳道:“跟崇明公公去值房歇着吧,有事再唤你。”
雪柳不愿意走,摇头道:“娘娘,奴婢就在门口等您出来。”
谢苓柔声道:“听话,春夜雾重,湿冷的紧,你待在外面会着凉。”
“风寒了万一传给本宫怎么办?”
雪柳不想生病,更不想传染给主子,于是不轻不重噘着嘴应了。
崇明看着主仆二人言行亲昵,不由得有些羡慕,感慨道:“娘娘和雪柳姑娘感情真好。”
谢苓看了眼闷闷不乐的雪柳,隔空轻点了一下,笑道:“好什么呀,她脾气比我还大。”
“好了,本宫先进去了,劳烦公公照管好我这小侍女。”
崇明自无不应,引着谢苓走到殿门口,轻叩了下房门。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
里头传来了司马佑的声音:“嗯,叫她进来,你下去吧。”
崇明抬手将屋门拉开,躬身道:“娘娘,请吧。”
谢苓点了点头,抬步踏进了正阳殿。
这座殿,已然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虽说是殿,陈设却朴素非常。
入目大殿最里端,是偌大的三清像,前面有供案,案上是一尊三足加盖的铜香炉,正氤氲着淡淡香烟。炉身是黑白两色阴阳图腾,上八卦纹,显然是道家器物。
司马佑身着玄色龙袍,腰间挂着她做的那枚香囊,和天师对坐于殿中央的蒲团上。
二人中间摆着一张紫檀小几,上头是上好的天青茶盏,和一本陈旧的书卷。二人论着晦涩难懂的道言。
除此之外,殿内左边两柱间各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两案上都堆满了道家经典、八行空笺和笔砚。
谢苓收回视线,上前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司马佑停了话头,看了眼谢苓,叫道童又拿了个蒲团摆在自己旁边,说道:“坐朕身边来,天师有话问你。”
谢苓乖巧点头,跪坐道司马佑旁边。
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冒牌天师。
册封那天她见了这人,只是离得远没看太清楚,后面几天都忙得厉害,故而没空去探寻他的真面目。
今日一见,方才确定下来这天师跟上辈子那个妖道正是同一个。
第114章
~
眼前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
一身天青色道袍,身形消瘦,双颊微陷,
五缕长髯飘洒胸前,头上高挽牛心发纂,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可一想到他上辈子蛊惑皇帝以处子血炼丹,谢苓便胃腹一阵紧缩。
她垂下眼睫。
他是谢珩的人,
那这事是否也是谢珩让他做的?
想到这个,她不免对谢珩又多了几分厌恶。
毫无底线的人渣。
司马佑没注意到谢苓情绪的变化,
他揽住了谢苓的肩膀,
笑着对天师道:“这便是朕的天女,
天师有何问题,
随便问。”
冲虚道人哪里敢随便问,一想到她是谢珩的人,甚至不敢多看对方两眼。
他垂着眼,
佯装高深,
语气平和:“贵妃娘娘天庭饱满,
眼白如玉,
瞳仁如漆,是极好的面相。”
谢苓心中冷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作温婉柔顺:“天师谬赞。”
那天师又找了几句话问,
皆是些好回答的。
司马佑一开始还偶尔插几句话,
揽着她的肩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但没过一盏茶,他就打起了呵欠,
最后直接身子一歪,侧倒在地上睡着了。
谢苓看着熟睡的司马佑,
眯眼看向天师,似笑非笑道:“天师叫本宫来,究竟所为何事?”
那天师站起身,拂尘一甩,恭恭敬敬给谢苓行了个礼,答道:“请娘娘随老道来。”
谢苓站起身,睨着他道:“为何要跟你走?”
“天师总得给个理由。”
天师躬身道:“您是否记得去岁在昌平街,您于马车上一本书卷中发现的字条。”
谢苓霎时愣在原地,脸上的笑消失的一干二净。
如何能不记得。
那夜谢珩去云袖楼办事,她在马车上等候,无聊之际翻书看,发现了里头夹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她的父亲和谢二爷通敌叛国。
看来今日论道是假,谢珩要找她麻烦才是真。
胸腔里弥漫怒气,谢苓脸色沉冷的瞥了眼冲虚道人,最终冷嗤了声,不耐烦道:“带路。”
冲虚道人微微躬身,掌心向上引路:“娘娘请。”
谢苓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三清像后头,掀开挂画,推开了一道十分隐蔽的槅门。
瞥了眼退到一旁的道士,面无表情挑开帘子,踏入门内。
槅门内的屋子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精细。地上铺着五福红羊绒毯,两边的壁子上贴着斗方,下边一左一右支着两张金丝楠木高几,一张上头摆着青白釉天球花瓶,里头插着鲜嫩的梨花,另一张上是阴阳五行八卦香炉,正袅袅吐着香风。
右侧的轩窗边上支着一张金丝楠木方桌,两侧是同色圈椅。
谢珩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
他一身槿紫大织金袖衫,腰间是金镶玉钩带,侧边挂着环佩。乌发束起,金缠丝发冠间簪的是一支素简的玉簪。
矜贵淡漠,气度迫人。
灯火如豆,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微微侧头看她,眸子折着昏黄的灯火,漆黑的瞳仁被映成褐色,疏冷淡漠。
只见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嗓音如冷泉流动,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身后传来槅门被合上的声响,谢苓回头看了眼,抿唇冷着脸站在原地未动。
“谢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珩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看样子贵妃娘娘,并不在意阖家生死。”
“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谢苓咬了咬牙,心中恼怒不已。
这段时日,她不是没有查父亲和谢二爷通敌叛国的事,并且还给兄长去了信,想着说不定能问道些什么。
谁知云台城那边什么都查不出来,她送给兄长的信也石沉大海。
后妃是没办法随意见外男的,即便是亲兄长也不行。
她只能按捺下,想着三月二十三那天回门省亲,再跟兄长商议。
现在想来,她送给兄长的信,尽数落到了谢珩手中。
她盯着谢珩,冷冷道:“谢大人怕不是忘了,你我同出一门,若我父亲出事,你们主家也逃不掉。”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冰冷疏远的面容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阿苓觉得,将你家逐出谢氏,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谢苓顿时气结。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她们一家祖上本就同谢氏无亲缘,是谢氏先祖抬举赐姓,才得以荫蔽至今。
现下谢珩身为新任谢氏家主,将一个远在阳夏的旁支逐出家族,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珩招手:“过来。”
谢苓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像是被钉在地毯上,好一会都未动。
谢珩也不催促,耐心等待着。
他一向喜欢猎物自己送上门。
谢苓攥着衣摆,如玉的指节微微泛白。
良久,她松开被攥皱的衣料,朝谢珩走了过去,停在离他一步的地方。
谢珩此人,最是独断专行。
他背后的势力太过庞大,不是现在的她能抗衡的。
她不能正面对抗,只能另想办法解决此事。现在最要紧的,是了解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究竟是什么目的。
谢苓垂眸看着他,软了声线:“堂兄……”
谢珩没吭声,深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子顷刻间变了脸色,嗓音清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倒是能屈能伸。
他轻笑,朝她伸手,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来。”
谢苓抿唇,将手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人抱坐在腿上,手绕过她的细软的腰,将人圈在怀中。
雪松香侵袭,臀下的腿温热有力,她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