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不打算休息吗?听紫枝说,你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
这是在赶他走。
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琉璃色的眸子闪着温软而疏离的光泽。
谢珩抬眸看着她,对她的态度不太满意。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到远福在外头通禀。
“主子,家主唤您过去。”
谢珩眉眼一压,闪过丝冷意,起身后垂眼看着谢苓道:“记得喝药,有事吩咐紫枝。”
谢苓乖巧应下。
*
清晨总是充满生机。
天光澄澈又缥缈,夹杂着金色的丝线,穿透层层白云,洒去雕花窗棂,在地上、墙上,映出斑驳的光。
谢珩走后,雪柳和白檀不一会就来了。
雪柳哭哭啼啼的,见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在雪柳哽咽的叙述中,以及白檀的补充中,她总算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那日折柳总算磨地裴凛带她入宫,只是皇宫太大,再加上裴凛看她看得紧,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以偷偷摸入御药房。
后来又险些被人发现,最后还是裴凛找了过去,一言不发带着她翻到了用药的记录。
最后发现这两个月来,唯有谢灵音在探望慧德贵妃时,前往过御药房。她以贵妃需要为由,取了一小包苏合散。
并且登记在册。
折柳很聪明,感觉不应该是谢灵音,于是央求这裴凛,替她又翻了其他记录和账本。
最终发现,所有的证据,真的就指向谢灵音。
折柳收好证据后,立马出宫,将东西交给白檀。
可几人都未曾想到,谢夫人会突然动手。
若不是谢珩提前回来,她怕是早命丧黄泉。
除此之外,有件事让她非常诧异。
白檀说,看守地牢的那个侍卫说,谢夫人身边的溪和,以及那几个婆子,全部被谢珩身边的人杀了。
只不过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一点声息都未漏出去。
而谢夫人,因为这件事,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现在都还没醒呢。
谢苓知道谢珩此人薄情寡义,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亲生母亲身边的人都能下手。
甚至是当着对方的面。
很明显,这是一种警告,一种震慑。
她沉思了片刻,问道:“可有谢二爷的消息?”
雪柳点了点头,说道:“朝中的事奴婢打探不到太多,折柳这两天似乎和裴凛闹了别扭,递出来的消息也不太全。”
“只说是三司会审,确实查出来谢二爷确实私藏金矿。”
“皇帝怒极,当场就要将谢二爷送入诏狱,但是不知为何又没动手。”
“现在谢家主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甚至没空管昏迷的谢夫人。”
“小姐,一个金钗就能引发这么大的事,您真的好厉害。”
谢苓笑了笑,没有做声。
其实,她并不知晓谢二爷有金矿。
最开始,她只是想借王氏的手将“谢灵音用御赐之物收买土匪”一事扩大,以达到拖延时间,铲除谢灵音,以及拉谢家下水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谢二爷居然真的胆大包天私藏金矿。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
一个敢通敌叛国的人,能私藏金矿不奇怪。
不知道谢珩是否会插手此事,毕竟若不处理好,谢氏会被王氏撕下一大块肉。
想着,她便问道:“堂兄可有插手此事?”
雪柳摇了摇头,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二公子这几日都守着您,未曾离开过。”
闻言,她神色有些怔然。
她不傻,梦里见过太多痴男怨女,也真心实意、飞蛾扑火爱过他。
自然知道动情是什么模样。
谢珩……
或许真的对她动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苓心跳忽然有点快。
像是被丝线缠绕,拽着她跌坠一片虚无深渊,有些透不过气。
她摸了摸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珩眼里只有权势,就算动心,也占据不了他内心的全部。
但是于她而言,谢珩只要有一丝动心,那她就能借此机会得到更多。
垂下眼睫,她俯身朝雪柳耳语了几句。
雪柳听完,神色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称是。
*
另一边,延和堂书房。
谢珩坐在窗根边的檀木圈椅上,神色淡漠。
谢家主立于案前,额头上青筋暴跳,显然是气急了。
“你对你母亲的手下出手,我暂且不说。”
“可两天了,你母亲昏迷两天了,为何不去看她?!”
谢珩掀起眼皮,狭长的凤眸里带着毫不遮掩的讽意,语气不咸不淡:“看她?”
“平时母慈子孝演演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您别忘了,七年前您是如何说的。”
谢家主牙关紧咬,忍了再忍,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可论血缘,我们终究是你的父母。”
“你母亲就算做了错事,可她也是为了你好。”
谢珩冷嗤一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为我好?”
“为我好,所以……亲手杀了三弟?”
第87章
~
谢珩从书房出来时,
天上又飘起了雪。
今年的雪格外多,天总是晴着晴着,就忽然阴云盖顶,
寒风横扫。廊檐下薄薄的雪屑被风一吹,打着旋卷起,又堆积到角落。
谢珩仰起头,看到远处的山色楼宇皆弥漫在雪色烟雾中,
变成了淡淡的灰,更远处的皇城,
影影绰绰的溶入迷蒙的雪幕。
他的心绪也变得有些阴郁。
廊下飞鸟振翅,
自树梢跳跃远去,
振落枝杈上的积雪,
洒落在谢珩眉宇肩头。
微凉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
听着书房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唇角勾勒出一抹讥笑。
九年前,
也是在这样的雪天,
只是因为疯和尚一首“生有妙华藏,
十三谋八荒。若问有何丧,
银锵碎玉珩。”的判词,他的亲生母亲,便打着为他好的名头,杀了刚过完六岁生辰的三弟。
三弟叫谢锵。
曾立志要做三叔那样的将军,
说不能辜负母亲为他取名为“锵”。
可也正是这个让他满怀雄心壮志的名,
让他死于最信任的母亲手里,还是那样惨烈的方式。
更可笑的是…那女人杀了三弟后,
竟忘了这一切。
一首可笑的判词,让他看清了父母的冷血自私。
只因他们认定自己终将稳坐明堂,
前路不能有任何阻碍。
于是按照和尚的方法,亲手解决了三弟这个“障”。
十一岁的他,在延和堂外跪了整整两天,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他的三弟死了。
死时,手里还攥着他送的生辰礼。
他从未如此愤恨过自己,愤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三弟惨死,就连尸身都不能亲手掩埋。
后来,为防止他闹,刺激到失忆的谢夫人,谢家主将他关了禁闭,并且将谢府知情的下人换了一茬,灭口的灭口,驱逐的驱逐,对外称三儿子突发疾症去世。
而他,成了谢氏的傀儡。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将谢氏的部分权柄逐握在掌心,才得到了与谢家主谈条件的资格。
书房内打砸声停,恍惚间还有谢家主浓重的喘息。
谢珩眸光淡漠,抬手扫落肩头的雪屑,将墙边立着的伞撑起,独自一人踏入茫茫飞雪。
雪幕如织,掩盖了他来时的路。
书房内,谢崖瘫坐在椅子上,儒雅的面容怒不可遏,又复杂万分。
他的儿子是天之骄子,能让谢氏更上一层楼,他应该高兴才是。
若不是锵儿那件事。
他心中不免有些埋怨自己的夫人佩竹。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他就不该和这孽障作出约定。
本以为能让这个天资聪颖的亲儿子作为夺取皇位的利刃,却没成想,短短七年,对方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
可偏偏谢氏权柄如今大半落入谢珩掌中,自己连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谢珩如今还需要维持孝子贤孙的面目,定然会毫不犹豫处理了他跟夫人。
闭了闭眼,他抬手将书案上的瓷器碎片扫落在地,提起干涸的毛笔,沾了沾墨水,再三犹豫写了封信。
他将信纸卷好,放入指头粗的竹筒,用漆蜡封好,打开了半扇窗。
从腰间拿出漆黑的骨哨,放在唇边轻吹,一点声响也无,却很快自天边飞来一只白鸽。
鸽子落在窗沿,谢崖用帕子将鸽子羽毛上的雪擦了擦,将封好的信筒绑在了鸽子脚上,随即放飞。
他望着鸽子飞入雪幕,慢慢关上了窗。
希望,云台城的城主大人,能帮他一二。
回到书案前坐下,谢崖又头疼起来。
谢珩的事要解决,二弟的事也不能耽搁。
他扬声叫来长随,揉着额角吩咐:“把二老爷叫来。”
长随恭敬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二爷连伞都没打,顶着一头雪屑推门进了书房。
“大哥,金矿一事有办法了?”
一进屋,谢二爷就连声询问。
谢崖打量着自己的二弟,看他氅衣里的衫子都系错了,顿时怒从中来。
他一把抓起砚台砸了过去:“谢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女人?!”
“你一天不沾荤能死是吗?”
“我看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
谢二爷不敢躲,硬生生受了砚台一击,额头上顿时破了一块,红色的血和黑色的墨汁混合在一起,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呐呐道:“大哥,别生气,我最近就是太累了,找人放松放松。”
谢崖呼吸一滞,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抖着手指:“你…”
“你个混账东西!”
“你叫我说什么好,我不求你像三弟一样懂事,但你也不能总是给咱们谢家添乱。”
“你说你贪什么不好?在朝中挂个闲职,居然连金矿都私藏!”
“若不是王家突然发难,你说说你还要隐瞒我们多久?”
谢二爷拿帕子按在伤口,讨好笑道:“大哥,我也是为了咱们能多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