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霁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不是先前的那身官服,而是一身白衣。
显然,他来迟了,是回府换了一身衣裳。
远远看去,与上辈子所见的画面重合了。那人居高临下,高雅矜贵,温雅从容,貌胜潘安。
刘语馨的帷帽还是带着,她的马车候在了不远处。
半坡亭没有什么隐蔽的,下人也都在不远处,二人见面,光明正大。
沈寒霁只身入了半坡亭,面色淡淡:“不知刘五姑娘想要与我说些什么?”
刘语馨踌躇了片刻,才按照自己想好的说词道:“虽然我说的有些荒谬,但沈大人且听我先说完。”
沈寒霁不点头也不应,似是默认。
斟酌了一下,她才道:“我先前落水,病了一场,许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看到了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说到这,刘语馨忐忑的看了眼面色淡淡的沈寒霁,随即又急忙的道:“沈大人只需要听一听,也可不信。但我总觉得这事该与一个人说一说,而沈大人则是最适合的人选。”
沈寒霁扬眉:“为何是我?”
刘语馨没说报恩这一事,只是说了别的借口:“因为沈大人与裕王殿下之间的关系。”
因清宁郡主的事情,裕王对沈寒霁已然是相见生怒的程度。
沈寒霁略一挑眉,不成想还会牵扯到裕王的身上。
刘语馨低下了头,继而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许多事情又真真切切的发生了,我怕被当成邪祟,所以从未敢与旁人说,可是这梦里边有一事让我胆颤心,我不得不说。”
裕王造反的事,刘语馨与父亲说了。
她也是以同一套说词与父亲说的。父亲起初不信,但接着有些事情她先说,后来确切的也发生了,刘尚书也只能相信她是真的梦到了未来的事情。
还让她不要胡乱说,他也不会把这事捅出来,只会站在太子那边,绝对不沾惹裕王,以此明哲保身。
可刘语馨想报恩,也想与沈寒霁交好,他往后可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与他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一座大靠山,她怎能白白错过了?
沈寒霁本就聪明,没等她把话说出来,便以她方才提到的裕王而联想到了一些事情。
刘语馨还要再言,沈寒霁适时打断了她:“你无须再多言,若是为了这些荒谬的事情而约我来这里,大可不必,往后也切莫再如此。”
“沈大人,你且听我……”
沈寒霁那向来温和的眼神沉了下来,多了几分冷冽。
被他这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刘语馨的话语戛然而止。
沈寒霁看了眼马车的方向,声音漠然的道:“议论朝廷中的政事和皇室贵族,刘五姑娘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还是觉得父母双亲,家中族人的脑袋也在项上待太久了?”
刘语馨脸一白,话语一塞。
沈寒霁收回目光,冷漠的看向她,毫无温润之色。
“刘五姑娘,容我问你一句,你如此愚笨,你双亲可知?”
刘语馨只觉得原本只是想着帮他,可忽然被他骂愚蠢,她瞪大了眼,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意全然喂了狗,也被狠狠的泼了一盆冷水。
沈寒霁清冷一笑,继而缓缓的道:“莫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妄想把别人玩弄与股掌之间。”
话到最后,刘语馨似乎听出了些什么,心中慌了慌。
“我不明白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沈寒霁淡淡的道。他又继而道:“你唆使五弟仗势欺人抢夺铺子的事情,本不想拆穿,但你一而再地接近永宁侯府的人,我便不能忍。”
“我只是,只是……”想报恩!
这话她没办法说呀!
隔着一层薄纱,沈寒霁也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轻悠悠的道:“任何的借口,都不能改变你利用永宁侯府的名头,利用五弟抢自家人的东西。且所谓的借口,也不过是你给自己的私心寻的正当由头罢了。”
被他这么一说,刘语馨白了脸,她并没有……没有给自己的私心寻正当由头。
不知为什么。
以前她都是以报恩这个由头正大光明的接近侯府的人,可为什么听了他这么说,她心底有些虚了起来?
未让自己思索原因,她随即抓住了重点。
“抢自家人的东西……?”什么意思?
沈寒霁道:“你想尽办法要得到的东街铺子,是我娘子先定下的。”
闻言,刘语馨心底大骇。
“那铺子是温……是沈三娘子看中的?!”
沈寒霁未回她,只是佯装疑惑道:“尚有一事,我疑惑了许久,你是怎么知道调香阁东家的母亲是东疆人的?连锦衣卫都没有查出来,你又是怎么知晓的?莫要否认,我去调香阁寻过齐东家了,他也坦白了。”
沈寒霁的话语一落,刘语馨的身子一抖,险些站不稳,忙扶住了亭子的柱子。
她颤颤的解释:“我、我只是偶然得知的,我只想着他母亲虽为东疆人,可他父亲是大启人,定然不是什么暗探逆贼,所以才以此做借口来让他给我供货的,我并没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上辈子,刘语馨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但也隐约听说过调香阁的事情,调香阁东家生母为东疆人,因此被抓去审问,但没过多久又被放了出来。
既然能平安无事的放出来,那便也说明了这调香阁东家不会是什么暗探,只是平民百姓。
但生母是东疆人的身份总归是极其敏感的,她想着若是以此要挟来促进合作,只要她不对外说,其实对谁都没有任何的损失。
沈寒霁听她所言,便知又给自己寻了什么正当的由头。
随而轻笑反问:“你说你无不轨的心思,可锦衣卫会信?圣上会信?”
话语顿了一下,继而悠悠的道:“刘尚书是清官,是忠臣,怎生了你这么一个愚笨的女儿?容我提醒你一句,最好安分守己的过日子,莫要想着该如何算计。你便是真的梦到了什么,也请闭紧嘴巴,不然刘家满门皆会被你所累。”
留了这话,沈寒霁从半坡亭走出。
如此愚钝的女子,若非有那些机缘,她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此世已然有了诸多的变故,稍有不慎,刘家没准还真的会被她连累得满门抄斩。
一国之母若是此等人,真真成了个笑话。
梦中的他或许是想要从她的身上探寻一些什么,所以才会容忍她接近,可最终却是累及温盈。
如今他也有那些莫名的机缘,又何须从她的口中探寻什么线索?
有了这些机缘,他倘若是连自己调查真相的本事也没有,那便也如她一样蠢笨了。
刘语馨看着沈寒霁离去的背影,身子发软的扶着柱子,深深呼吸着的同时也后怕了起来。
便是调香阁没什么,可她却知道齐东家的母亲是东疆人,这事她又该如何解释?
锦衣卫一查,必定会进诏狱。
她真的又做错了吗?
她上辈子做错了,所以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不想太浪费这个机会。所以她想把握住这个机会多挣一些银子,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好。
从而让自己有权有势,也让任何男人再也不能欺负她而已呀……
目光追随着沈寒霁的背影,看着他停在了马车旁。
而下一瞬,马车帘子被撩开,一身淡紫色衣裙,温婉柔顺的温氏从马车上下来,然后朝着她这边温婉一笑,再一颔首。
原来他不是特意回府换衣服,而是特意回去把妻子接来的。
与未出阁的女子见面,妻子也在,旁人又何来的闲言碎语?
刘语馨紧紧的咬住了嘴唇。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阴暗的想法——温氏一年多以后会死,那死便死吧。
那是她的命数,是命数让她死的,她往后绝对不会再插手了!
目光落在那挺拔白色背影上,帷帽下,目光含了泪。
重生回来后,这抹白色总是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她隐隐知道自己移情别恋了,迷恋上了有妇之夫,这份情愫让她无地自容。
所以她去强迫自己把这份刚刚萌芽的情愫全部埋了起来。
说服自己,只需要报恩就行了。报完恩,这情愫就会消失的。
可谁曾想这情愫竟越来越强烈了。
今日被羞辱后,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将会带来的影响而感到后怕。
也因发现自己在沈寒霁的眼里是那种愚蠢的形象而变得极其的无措。
第60章
离别前夕
马车离开半坡亭。
温盈撩开了帷帘一角,往半坡亭那方向望去,只见刘家女依旧站在原地。
即便刘家女带着帷帽,但温盈也感觉得出来,她一直在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马车。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雪白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视线,那手拉开了她的手,帘子也随之垂下。
温盈收回了目光,看向面色寡淡,看不透丝毫心思的沈寒霁。
他淡悠悠的道:“不相干的人,看她作甚?”
方才离得远,温盈在马车上,也就是透过窗角远远看去。全程看下来,二人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沈寒霁也不会对刘家女有半点心思,可温盈倒是有些好奇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奈何太远了,根本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约莫一个时辰前,温盈在府中与大伯母商议着在她随行去金月庵之后,关于开铺子的事情,才说到一半,沈寒霁就提着天香楼的点心回来了。
他让她在他换衣裳的时候,先吃一些点心垫一垫肚子,一会与他去一个地方,或许会过了晌午才会回来。
温盈虽然不知道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但还是与大伯母吃了好些点心才与他出门的。
马车出了城,她在马车上问了他,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半坡亭,再问他去哪做什么的时候,他与她说要见一个人。
直到下马车的时候,才与她说见的人是刘家女。
而且他也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等他下了马车后,她便远远看着,压根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如今他人也见过了,温盈不免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见刘家女?”而且还让她在马车上先待着。
沈寒霁白衣墨发,端坐在马车之中,神色温雅淡然的看向温盈。
温盈似乎隐约有了答案,不确定的试探着问:“可是为了避嫌?”
沈寒霁璨然笑道:“还是你懂我。”
温盈:“……”
他继而道:“路上她的婢女拦下了我的马车,说要与我说一些话,我没应,但去天香阁给你买点心的时候,她又跟了过来。我思索了片刻,也便应了她,但顾及到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我一个成了婚的男子,私下见面,总该有所不适。倘若你也在,倒少了许多的麻烦,不是吗?”
话到最后,沈寒霁悠然从容的对她一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温盈思索了一下,也觉得他说得有理。随而轻声说:“便是没看到她的神色,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她似乎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沈寒霁只是看着温润如玉罢了,若是他真的有心去摧毁一个人的情绪,多的是法子。
沈寒霁漫声道:“不相干的人,在意她的情绪做什么?”
说着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忽然皱了皱眉,且还用手压了压受伤那只手的手背。
温盈一怔,把刘家女的事情放在了一边:“可是伤口又疼了”
沈寒霁轻点了点头。
温盈倾身上前,放轻力度地捧上他的手臂,捋开他的两层衣袖。
看到了伤口上的纱布微微被浓水所染黄,秀眉紧皱。
沈寒霁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音,道:“若不然,我便装病,或者真病了,让你留在侯府照顾我?”
温盈抬起头,皱着眉头看了眼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帮他把衣袖拉了下来,朝着外边赶马车的小厮吩咐道:“去回春医馆。”
沈寒霁“嗯?”了一声,随即道:“阿盈你忘了我也会医术?这些小问题倒不必麻烦去一趟医馆。”
温盈却是道:“夫君是会医术,但这伤口怎不见好,还越发严重了?”
沈寒霁微微耸肩,淡然的道:“许是伤口过深了,所以恢复得慢。”
温盈不懂医术,也没看见过谁伤过这么深的一个伤口,但总觉得这么久还在恶化,是不正常的,所以对他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
“还是去看看的来得稳妥一些。”
沈寒霁笑了笑,也没有再与她多做解释。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才到医馆。
金大夫看到沈寒霁,微微愣了一下:“沈郎君,许久不见。”
温盈在一旁,听到这“许久不见”,下意识的看了眼身旁的沈寒霁。
她记得不久前,他与她说过助眠的药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过两日会去寻金大夫再重新琢磨一下新的药。
如今听来,应该是没有来。
温盈与金大夫解释道:“夫君的手臂受了伤,约莫有半个多月了,但却迟迟不见好,所以才来看看的。”
金大夫点了点头,随即把他们请上了二楼的楼阁,再让药童准备热茶上来。
阁楼上,金大夫解开了纱布,看到有些化脓的伤口,再诧异的抬起头看向沈寒霁。
那眼神似乎是在说——你不是也会医术吗,怎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了?
温盈注视着沈寒霁的伤口,倒是没有注意到金大夫的眼神。
沈寒霁对上金大夫的视线,微微一笑。随即敛眸看了眼本该逐渐恢复,但现在却化脓的伤口。
有时候温盈看着他的目光,无波无澜,似乎什么都挑动不了她的情感
,他也只能另辟蹊径的引起她对他的情绪波动。
例如苦肉计。
沈寒霁会算计旁人,算计旁人的时候又能舍得把自己也算计进去。
“金大夫,我夫君的伤口怎么回事?”温盈抬眸询问。
金大夫按下心中疑惑,道:“得想把余脓弄干净,若是再任由这么下去,这半条手臂指不定会废了。”
闻言,温盈脸色变了变,急道:“那赶紧清理!”
金大夫点头。
适时药童送上了茶水,金大夫再让小童去准备刀和火,酒,还有水,纱布等。
等东西送上来了,金大夫与温盈道:“娘子还是到外边等着吧,这清理伤口会让人略有不适。”
温盈看向了沈寒霁。他轻点了点头,声音温和道:“便出去等着吧,若是无聊,也可到附近逛一逛,约莫……”顿了顿,似乎不知要多长时间,便看向了金大夫。
金大夫接口道:“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能弄好。”
温盈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门外。
屋内只剩下金大夫,和帮忙的药童。
金大夫这才问出了口:“沈郎君的伤已经半个多月了,理应逐渐愈合了才是呀,怎会恶化成现在化脓的程度?”
沈寒霁淡淡的道:“伤口沾了水,莫要与我娘子说。”
金大夫感到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