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了,不愿意醒的是他的不甘心。
路上方琼打来提叮嘱他早点回家,纪柏煊恍惚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会有一个人给他打电话催他早点回家。
只是现在……
他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但其实,路不远,夜未深。
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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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和梁家皆为京市有威望的家族,虽然疫情导致一切从简,但该有的排场却不能少。
订婚宴就选在简胤淮家的酒店里,能同时举办八场婚礼的超大宴会厅,当天只摆了两张长桌。
纪家长辈不多,小辈里只到了几个姓纪的堂姊妹,皆没有带家属。
只有程茗一家三口到的齐,和方琼坐在一起,显得像一家人的样子。
纪柏煊上午去了趟公司,从叶雪扬那儿拿过事先准备好的股权转让协议,到宴会厅时人差不多已经到齐。
梁媛在休息室化妆,除了化妆师,身边只有一个不算亲近的表妹陪着。
梁媛怀孕以后坚持上班,周末难得休息,早上起床困难,这会儿午觉睡醒一边化妆一边打哈欠,看见赫惟的时候眼装还没开始化,像睁不开眼睛一样。
没想到赫惟比纪柏煊来的还早。
“听说人都陆续到了,我看着还有空余的位子,你要不然等仪式之后再走吧。”
梁媛听说赫惟就来送个礼,一会儿就要走,站起身来留她。
订婚是结婚的前奏,女孩子也要穿着礼服,化美美的妆,梁媛相信赫惟也曾经憧憬过这一天。
只是,纪家的人似乎没有人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看见她。
否则她会和程茗一起来,而不是现在这样形单影只。
赫惟婉拒了梁媛的邀请,将那套西装搁到化妆桌旁边的沙发上,又从包里翻出个小盒子递给梁媛
“西装是之前端午节就打算给老纪的,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趁着你们订婚,我也代我爸妈来送一份祝福。这枚胸针是以前老纪送我的,但是价格太贵重了我拿在手里实在不合适,思来想去还是要拿过来给你,梁律……”
“如果你不喜欢,拿去置换其他的东西也可以的。如果喜欢,以后陪老纪参加活动的时候可以戴,可不可以……”
赫惟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肯对上梁媛的眼睛。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出轨?”赫惟脸热得很,尽管她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唐突,可她还是没忍住。
“其实老纪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真的,我跟你保证,你和他结婚以后他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他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
赫惟舔了舔干涩的唇,“我知道你们美国留学圈的人思想都比较开放,觉得出轨、离婚、或者是开放婚姻都没什么,但老纪不一样,他这个人很传统。因为他爸爸妈妈的事情,他一直缺爱,也缺乏爱人的勇气,尽管如此,他依旧把婚姻这件事看得很重,他是一个很有责任心、很可靠的伴侣,真的。”
“我知道。”梁媛打断她,让表妹帮忙去给她倒了杯水来。
“我知道纪柏煊他是一个道德底线很高的人,但我不是,我是那种感情驾驭理智的人,如果我真的在婚姻里爱上了别人,我不会为了责任而选择压抑、甚至放弃自己的感情。”这是梁媛的感情观。
赫惟点点头,言尽于此,她已经做了她认为该做的一切。
剩下的,只能顺从老天爷的安排。
赫惟在梁媛的再三请求之下,陪她在休息室里化妆,等纪柏煊。
孟昭那边突然也有了事情要先离开一会儿,一会儿去做头发的计划被推迟,赫惟在梁媛这儿吹着空调等指令,先等来的是程茗。
是在洗手间外面。
赫惟从女洗手间出来,而程茗刚好要进去。
还记得几年前,就是在这里,她们打了一架。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人的缘起,就是一起被罚关禁闭。
程茗笑了笑,问赫惟:“我今天这身儿还行吧,是不是又帅气又不会抢舅舅的风头?”
赫惟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问他抽不抽。
程茗当然没有拒绝。
任由赫惟帮他把烟点上,程茗背靠着白墙,脚来回擦过墙脚,留下一道道痕迹。
几米外的安全通道半开着门,一双正欲往外迈的长腿突然间收了回去,退半步到身后的阴影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纪柏煊觉得今天的赫惟并不是真的开心。
她还在为没有人同意她和程茗的事情发愁吗?
纪柏煊脚尖碾在某一处,渐渐使力。
他静静地等了一支烟的时间,然后眼看着赫惟离开,他跟在程茗身后走进男洗手间,最后问他一遍。
“你们家户口本现在就在我车里,如果你想,我可以现在就送你们去民政局。”
纪柏煊按在程茗右肩上的那只手格外用力,不像是问询,反而像是命令。
程茗怔了怔,给出的反应是黑人问号脸。
今天是纪柏煊的订婚宴,就算要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该是今天。
一个月多前的程茗或许不懂得这个道理,但现在的他懂了。
纪家,梁家,还有酒店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可不能搞砸他老舅的订婚宴。
到时候丢的是纪家的脸面。
更何况,赫惟根本就不可能跟着他一起瞎胡闹。
赫惟不会愿意嫁给他的,至少现在这个情况下她不会愿意。
程茗抬头,“这事儿我们后面再议吧,上回是我喝多了,说话没过脑子。”
纪柏煊手里动作顿住,“什么意思?”
程茗解开裤子拉链,“户口本我现在用不上,你一会儿给我妈拿回去吧,还有那什么房子我也不要,给我个机会,给我几年时间,让我自己努努力试试看,给我几年时间,让我试试看我不靠纪家、不靠舅舅你,能不能有出息。”
如果可以,他想自己证明给赫惟看,他不是离开国安局就没了安身立命的能力,他也想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给他几年时间,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男洗手间里只有他们舅甥两个,水声响起,水声停歇。
纪柏煊偏头看他,“你需要多长时间?”
“三年,四年,最多不会超过五年。我今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如果我还不能独立……”程茗认真想过,这个数字很客观。
“你打算让赫惟等你到三十岁?”纪柏煊忘了所有的动作,手一直顿在那儿,握着空气。
程茗点头,虽然他也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恋爱中的小情侣都很大概率坚持不了那么多年,更别说她们现在是已经分手的关系。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程茗!”纪柏煊捏紧拳头,挽起衬衫袖子的小臂上青筋凸显,“今天你带她走,我保证有今天有我在,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拦得住你,包括爷爷在内!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今天带不带她走?”
“她人已经走了,舅妈妆化好了,她回休息室拿了包就回去了,说是不留下来看你们的仪式了。程茗转身去洗手,水龙头水声刺耳,纪柏煊耳朵突然耳鸣了一阵,等恢复正常,他人已经又一次走进了安全通道里。
楼梯通向一楼,比乘电梯到酒店大堂要近上半圈。
纪柏煊速度之快,甚至都没打开手电。
三楼到一楼,只有墙边的灯牌亮着绿色微光。
纪柏煊猛地推开安全通道的铁门,环顾整个酒店大堂。
没有赫惟的身影。
哪里都没有。
纪柏煊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弯腰喘了口气。
大概是命运捉弄,他总是晚那么一步。
晚一步回来,晚一步表白,现在又晚一步追出来。
操。
他低头骂。
伸手用力扯开颈间的领带,重重掼在地上。
他就一直那么弯着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了老纪?”冷不丁地,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
纪柏煊回头,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那样撞进了他无措的眼里。
“怎么了?”赫惟又问了他一遍。
纪柏煊眨了眨眼睛,不答反问:“你没走?”
“梁律今天穿了高跟鞋,被你妈妈看见说了一通,我就把我的鞋子给她穿了,反正裙子遮住了也看不见。哎你说巧不巧,我和梁律,我俩的脚居然是一个码子。”
赫惟伸脚给他看,“好贵的这双鞋,怪不得是好多人的梦中情鞋呢。”
赫惟弯腰捡起纪柏煊掼在地上的领带,伸手扑了扑灰,递给他。
“我刚才在楼上找了好半天没找到电梯,走楼梯下来的,你别说,梁律说这鞋子穿着不累脚是真的,我抹黑下楼梯都没崴脚,要不你和你妈妈说说,我再把鞋子给她换回去?我感觉这鞋子一点儿也不危险。”
“好。”纪柏煊说。
他伸手握上赫惟的手腕,拉她往电梯间走。
电梯里有一对挽着手的老夫妻,按的是“26”楼,应当是住在这座酒店的客人,这会儿正要回房间。
赫惟往前挪了两步,要去按“3”,被纪柏煊大力拉了回去。
“不是三楼吗?”赫惟疑惑。
纪柏煊没有说话,眼睛紧盯着电梯屏上显示的数字,感受他的心脏也随着这楼层的不断上升而卡至嗓子眼。
直到那对老夫妻出了电梯,赫惟终于意识到纪柏煊的反常,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第三次问他:“你怎么了?”
纪柏煊越过赫惟,按下顶层的按钮,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你答应了程茗要等他是吗?”
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声质问里有多少不满和委屈。
“什么?”赫惟没有听懂。
纪柏煊捏住她手腕将人带出电梯,“我问你,你是不是答应了要等程茗,也许三年,也许四年,也许六年,你答应了你要等他是吗?”
赫惟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大概听明白了纪柏煊的话。
她往后抽了抽自己的胳膊,脖子也往旁边倾了倾,“对,我答应了要等他,所以呢?”
赫惟觉得好笑,“今天是你和梁律师订婚的日子,楼下一堆人等着你呢,你现在在这儿跟我发什么疯?”
“为什么?”纪柏煊死死捏着她的手腕,眼睛通红地看着她,一遍遍问。
“什么为什么?”赫惟甩不开他的手,越挣扎,他抓得越紧。
“如果你可以等他三年、四年甚至更久,那为什么我不可以?”纪柏煊盯着她的眼睛像狼,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纪柏煊!”赫惟不再跟着他挪动步子,她的手好痛,被他捏的好痛!
拜托,他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他的订婚宴还要不要了?
纪柏煊用力将赫惟往走廊深处扯,扯不动,他三两下便没了耐心,一只手紧紧拽着她,另一只手去掏手机。
“你现在带着房卡上顶楼来,随便哪间房,你一个人、亲自拿着房卡上来,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话做!”
纪柏煊挂了电话,干脆利落地将手机砸向地面。
“砰”地一声,手机屏幕立刻碎裂开来。
“纪柏煊你疯了!”赫惟伸手捏住自己的衣领,下一秒身体腾空,她被纪柏煊单手扛上了肩膀,带进了安全通道的阴影里。
他的唇重重压上来,死死咬在她唇瓣上。
赫惟拼命推他,却始终都推不动。
那一口,纪柏煊咬出了血腥味。
心里咯噔一下,松开她,才发现那痛感是自己从自己唇上传来的。
是他反被赫惟咬破了唇。
“你别过来。”赫惟拿手背擦了擦嘴,眼神憎恶地移开。
“回答我,”纪柏煊把她脖子扭过来,迫使她在微弱的光线里与他对视。
“为什么现在可以等他,当初不可以等我?”纪柏煊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惟惟。”
“感情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和不公平,纪柏煊,你就快要结婚了,现在你和我这样拉拉扯扯,你觉得对你的未婚妻来说公平吗?”
亏她还操心去劝梁媛以后不要出轨,简直了!
“没有未婚妻了,也没有订婚宴了赫惟。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个婚我不订也不可能结!你回答我的问题赫惟!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程茗?到底是为什么?!”他摇晃赫惟的胳膊,质问她。
他的声音逐渐小下来,喃喃道:“我甚至为了让爷爷同意你们,我主动提出来联姻,我甚至刚才还发自肺腑地想让他带你走……我订这个婚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
“我没有要你为我这么做。”赫惟无比冷漠,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她不明白纪柏煊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他搞大了别人的肚子要负责,现在却将一切都甩锅到她头上。
太可笑了。
就像他当年说他那些年没有恋爱没有结婚是为了她一样。
他真的好无私,好伟大,赫惟现在都想给他鼓个掌。
两人之间安静一瞬,简胤淮出现,两人视线交错一瞬,纪柏煊手里多了张房卡。
然后他静静地走开,没有问一句话。
“呵-”纪柏煊自嘲笑了声,“是,你的确没有让我为你这么做,你说过你早就放下了,你也说过你不爱我了,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自我感动,是我活该。”
“不,你不是放下了,也不是不爱我了,你说的是你从始至终就没有爱过我。”
“所以以前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是吗?”纪柏煊伸手抚上赫惟的下巴,轻轻摩挲。
“我就说一个小孩子的话不可信,呵呵,没想到还真让我一语成谶了。”
赫惟倔强地偏过头去,“童言无忌,对不起。”
她这个歉道地毫无诚意。
“老纪,我早说过我这人凉薄,绝不吃回头草。”她劝他迷途知返,以免回头被人戳脊梁骨。
“你凉薄有什么要紧,恰好我燃点低。”他再度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拿房卡刷开他身后的房门,拉她从灯光下到幽谧暗室。
回头草,回头操,她不吃他就硬塞给她吃!
她今天不吃不行!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对她起恻隐之心,他就不该被自己那点儿一无是处的道德情操所影响!
他就应该办了她,四年多以前的那个清晨他就应该直接放进去!如她所愿地给她!
操!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天暗下来,不开灯,整间套房就像被乌云罩住一般。
没有任何不适,仿佛他天生就该活在这样的黑暗里,做这种下三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