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的新家。”
她心头一软,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为此忙碌:“对不起啊,我什么也没有替你分担。”
“可你提了很多意见,作为女主人,已经很合格了。”
“合格标准这么低吗?”
蒋攸宁笑:“不低,你的意见很重要。”
于燕跟着他过了安检,上了车,空间虽挤,但乘客们都很安静,耳边只有滚动播放的广告声。
交通是城市的血脉,一别半年有余,于燕觉得这里发生了变化,又好像哪里都没变。疫情给岚城造成的创伤到底要小一些,她看着周围的人或站或坐,同戴口罩而专注地为生活忙碌的情景,不免想起汉城封禁时,地铁站关下的闸门和拉起的警戒线……也是见过冷清和停滞,才明白热闹和流动的可贵。
她捏了捏手指,肩上却传来微重的力道,蒋攸宁低头,好似明白她在想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把口罩的金属条捏得更紧了些,“到站了。”
两个人从出站口到上楼,还不到五分钟。蒋攸宁输入并告诉她密码,一进门便把所有的灯打开。于燕第一次来这儿,对着满室明亮,对着她在照片中见过而如今就在眼前的实景,既好奇又兴奋。
“比你拍给我的还要好看。”大到各式各样的家具,小到地板上的每一块砖,都被收拾得簇新整洁。
“我喜欢这个沙发。”
“窗帘的颜色也正好。“朝南的阳台接住了蒙蒙的夜,她在外面站了会儿,看楼下绿化带的地灯,看远处还未隐匿的街道,以及深色调的镶着几颗星星的夜空。
湿暖的风拂过她的脸颊,驱散了赶路许久的疲惫。等她回屋,关门拉上窗帘,蒋攸宁正从厨房里出来。
“水刚烧上。”
“我不渴。”
“饿了吗?”
她摇头。
她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好像还在确认似的,从额头、鼻梁,一寸寸下移,停在他的嘴唇。
眼神会说话,她确定她想要什么,却不敢要,蒋攸宁读懂了,低头要吻她却被她躲开,他进一步,她却后退,直到他箍住她手臂往怀里一扯,准确地攫住她的唇,以此释放他在车站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产生的冲动。
……
……
……
几番激烈过后,于燕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像乌龟缩进它赖以维系的壳。
蒋攸宁收拾完毕,从浴室出来:“想吃什么?”
于燕觉得自己现在饿得能吃下一整个行李箱,但她只说:“随便。”
“清淡点还是重口味一点?”
“……随便。”
蒋攸宁心里有了决定,转身出门,半分钟后,于燕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掀开被子起身。
老天,好丢人啊。
她想起刚刚在这发生的一切,比之前几次都要疯狂。
她翻身下床,很是苦恼。敢情被美色所迷,自己也容易变色。
。
于燕强迫自己冷静,收拾完行李,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去,蒋攸宁已经买了晚餐回来。
荤菜是白切鸡、红烧大虾,素菜是香菇青菜和酸菜豆干,还有一小碗排骨汤,配了三盒米饭。
这分量,够足。
蒋攸宁打开包装盒:“明天周六,我们中午回我爸妈家吃?”
“好啊。”于燕帮他一起,“大件行李应该后天寄到,那我后天再回上海。”
还要回去。
蒋攸宁默了会儿,知道这是他们必须面临的问题。于燕也心知,她把李望荣的话跟他说了:“在决定公布之前,我还是主笔的位置,我白天跟调过来的小李联系,他说他有可能进总部,照这么算,我好像是主动放弃了和他的竞争。”
“我记得你之前说,高升无望就争取平调回来。”蒋攸宁鼓励她,“照目前来看,情况比预期的要好一些。”
“你不介意我继续在上海吗?”
不可能不介意。他想方便即时地和她在一起,而不是把每次见面都当成奖赏,但是,他做不到离开父母离开岚城,当然不能要求她委屈自己而抛下喜欢的工作:“困难是能克服的,我们住在这儿,出行很方便,你来来去去比我累多了。”
“我不怕。”
“那我更不怕。”
于燕吃了口饭:“对了,我打算把上海的房子卖掉。”
蒋攸宁筷子一顿:“为什么?”
“我们的房子是你爸妈买的,用他们的钱不太好。”当初做决定时,蒋父蒋母把城郊的老房子卖了一百五十万,本想给他们做大三居的首付,但她和蒋攸宁商量后,只买了小户型,剩下的一半则给了蒋攸文,“我的房子这几年涨了不少,卖完我们还清贷款,还能把钱还给你爸妈。”
“爸妈的钱我会还。你的房子留着。”他不可能动她的财产。
“你在跟我见外。”
“是你在见外。”蒋攸宁看她,“你觉得我爸妈会让你这么做?”
“我只是想让他们轻松点。”于燕想,她能被他选择已经够幸运了,而他家人对她的好,则更多地是因为他选择她的缘故。她可以依赖蒋攸宁,但不能依附他的家庭。
她想起在汉城住院那几天,蒋母经常联系她,她叫她燕燕,和她闲聊,逗她开心,蒋父叫她小于,问起她服药后的感觉,告诉她药剂的功效,就连蒋文韬,也偶尔出现在电话那头,会笑着叫她大伯母,说他过年的糖还留着,等她回去吃……
蒋攸宁戳穿她的心思:“他们对你好,是真的喜欢你,不需要你放在秤上量,你也不要用自己以为的方式去回报。如果你不信,明天把你还钱的事跟爸妈提提看,看他们是高兴还是生气。”
于燕当然不想惹他们生气,她诚实地说:“对不起,我可能是一个人太久了,一下子得到那么多的爱,总怕自己承受不起。”
“那你要好好适应了,我们的爱会越来越多。”
于燕看着他夹到她碗里的虾:“蒋攸宁,你爱我吗?”
“爱。”
在接触的每个瞬间,在互诉衷肠的每个节点,在被迫分离而相互鼓舞的每个日夜,我都在爱你。
他看她瞬间湿润的眼眶:“你现在很容易哭,也很容易说对不起。”
“很讨厌是不是?”
“不是。你只是感知到了幸福,却怕失去它。”他握着她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你值得最好的一切,我也会把我最好的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我不嫌弃,你已经是了。”
“谢谢夸奖。”他笑,“那……先吃饭吧。”
“嗯。”她夹起一筷子豆干,尽管是打包的快餐,但味道还是很好。她看了眼袋子上的春天字样,“这是跟明月小馆一样的夫妻店吗?”
“就是明月小馆。他们去年把隔壁的店面并了过来,重新装修,改了招牌。”
“这个名字改得好。”于燕说,“大地处处回春,他们的生意会越做越大,何处春江无月明,也蕴含他们对女儿的关切和爱,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
蒋攸宁笑:“你的解释这么透彻,老板听了肯定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于燕想,无论在哪,春天总是动人的。
74.天光
李望荣的预测很准,四月下旬,风相就方成彬和罗方明的处理结果做了全司通报。
经调查,前者的个人作风问题属实,因其主动与公司解除劳动关系,自五月一日起,卸任风相的一切职务。
同时,罗方明不实报道的前因后果也被公布,指出涉事女孩在寻求媒体帮忙时存在隐瞒和撒谎的行为,直接导致罗的报道失真。管理层权衡之后,对其实行了延长考察期及扣薪的处罚,只是此前并未披露,而非举报者所言的故意包庇。
至于他擅自使用工作邮箱散布私人消息,通过末位淘汰制变相裁员,均扰乱了华东分部的工作秩序,总部念其管理经验不足,行为不当,最终决定将其调离。
陈越在群里问:“调去哪儿?”
“没说。”吴桐嗤之以鼻,“我现在甚至怀疑是上面故意放狗咬人,咬完了再把它牵回去。”
“那现在是于燕当家?”
“两个月的试用期。”
“于主任!请客!”
于主任却过了会儿才回:“好。”
两级跳在于燕的预料之内,也是她汲汲以求的目标,但真达到了,喜悦之余,烦恼也接踵而至:副主任在罗方明任期内销假上班,却依旧被架空,她从下级变成他上级,要处理好和他的关系;
罗方明裁掉的员工数接近三分之一,吴桐说得对,上面不可能不知晓,所以他做这种不得人心的事很可能是替决策者背锅,这就可以解释他的处罚只是调离。那么,当她到了这个位置,是不是也意味着要利益置换,丧失一部分自由?
至于工作安排,相较于新闻组,人物组这边变化很大,她升了职,刘仁美请了产假,老胡又有难处,除了小梁,其他的主笔都还算不上资深……
梦想成真是快乐的,但快乐之上堆砌的是全新的压力。她关掉邮箱界面,揉揉脖子,生活从来没有轻而易举的进阶。
。
周五中午,于燕接到电话,在熟悉的餐厅里见到了胡惠。
她剪了个利落的短发,衬得她的脸多了几分英气。落座之后,她话语直接:“燕子,我和方成彬离婚了。”
这结果并不让人意外,但亲耳听到,于燕不知该高兴还是惋惜:“最近吗?”
“不是,去年。”她一直没跟她提,“罗方明发邮件把他的名声搞臭之后,他主动找我谈的。你那时问我有没有把举报信送上去,是知道罗会动手吗?”
“……吴桐跟我说了。”
她语气不明:“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按理说,我目标达成,和他脱离关系,应该感到开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放松的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儿。”
“是因为孩子吗?”
“可能吧。”她低头,“其实挺可笑的,我写匿名信的时候,上面要用他,半点风声不露。等他去了总部,忙得不可开交,罗的举报却把他从半山腰拽了下来。”
她想起那段时间,他每晚都要给她打电话,却又什么都不说,大片大片的沉默好似懊悔和挣扎:“我以为我没有心软,真的,我还做了证,提供了他和童珊,以及童珊找我的证据,可当他从北京回来,我看到他那副颓丧的样子,看到孩子缠着他边哭边问他为什么要去北京,我的心竟然是疼的。”
“惠姐。”
胡惠难过地看着她:“燕子,我没办法原谅他,所以我选择解脱。可是这样做,却伤害了孩子和老人……你说这是不是男女的差别,男人和情妇上床,从来不会想到他的妻女在家里等他,而女人,哪怕早就失望透顶,却也见不得曾经的爱人落魄。”
于燕却说:“惠姐,这不是男女的差别,这是坏男人和好女人的区别。”
坏人会肆无忌惮,好人却于心不忍:“他是表现得很后悔吗?”
“有后悔,但很平静。”胡惠苦笑,“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我也是贱,明明分开前脑子里都是恨,分开后却回味起那点可怜的好和爱。”
于燕没再发表意见,感情外多的是看客,承受的始终是自己。可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伤害她呢?
她甩开方成彬这三个字,问起胡惠有没有找到工作。
“还没。”她这个年纪尴尬得很,“之前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半个月不到,我自己辞职了。”
“为什么?”
“精神不集中。”胡惠叹气,离婚对她是暂时的胜利,但她即将面临新的困境,“方成彬辞职以后打算自己创业,和他相比,我真的永远在原地踏步。”
。
客厅里的灯已经暗了,于燕洗完澡,换了睡衣,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蒋攸宁还在桌前看书。
他真的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每晚有固定时间,固定坐姿,侧颜也是固定的专注。若搁以前,她肯定不会打扰,可她今天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给他听。
她走过去握他的手:“不困吗?”
“还行。”他往后移了椅子,拉她坐在自己身上,“怎么了?”
她把中午和胡惠的谈话内容跟他说了,也提了风相的内推计划。上一任折腾半年多,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和他对着干,所以申请的名额很少:“总部已经批复,都是基础岗位,我让胡惠来试一试,她说好。”
“那怎么听上去不太高兴。”
“我在想,如果我四十多了,再回到原点和大家竞争,我也很委屈。”她知道让胡惠立马适应很难,而她提供的只是能够到但不一定摘到的橄榄枝,“何况,我不确定能不能帮上忙。”
蒋攸宁拨弄她还未干透的发梢,听她讲她和胡惠的以前,胡惠的婚姻,以及方成彬:“他真的很聪明。他在风相待不下去,就主动请辞,免去了公司的违约金,也换取了几个月的缓冲期。他没跟罗方明撕破脸,婚外情的风波也过去了,接下来还打算做自媒体,以他的嗅觉、经验和在圈内的影响力,他的起点会比很多人高。”
蒋攸宁听出她的不服气,本以为她要开骂,她却问:“私德有亏并不会影响他的成功,对吗?他离开既是迫于压力,也是因为另有打算,如果他脸皮厚硬要留,风相也不会解聘他。”
蒋攸宁想了想:“他失去了完整的家庭,这是最大的代价。但他不是公众人物,道德批判和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毕竟有限。”
于燕看着他的眼睛:“那……医院里也有这种事吗?”
当然有。医生和医生,医生和护士,已婚未婚的八卦他也有所耳闻。于燕看他的神情就明白了答案:“你是不是也觉得,私德和医术无关?”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毕竟病人不可能根据道德来选医生,“如果道德能解决问题,那社会充斥的是道德而不是生产力的竞赛,何况道德本身也是意识形态,它会变化、发展,不是绝对的。”
“这话听着是在为没有道德的人开脱。”
“没有,我只是觉得道德是高于法律的东西,而每个人的道德感,对别人的判断标准又不像法律那样统一,所以它更复杂。”他伸手摸她因生气而微微皱起的眉心,“我不认为道德污点可以抹杀一个人在其他领域的成绩,但如果他给别人造成了伤害,那他理应受到谴责和惩罚。”
“所以它还是具有约束力的。”
“当然有,只是约束的力度因人而异。”他想鼓励她,“道是普世的道义,德是个人的操行,两者契合,我们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背信弃义的人终究是少数。”
“所以社会才需要正确的道德导向,我们也要提高自己的道德感,才能问心无愧地去评价别人。”
“对。”
她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通透、坚定和小小的期许,她对着他笑,随即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说。”
“你还记得我的那个助理吗?”
蒋攸宁回忆,他只和她见过一面,模样忘了,只记得她在陪着采访时安静地坐在旁边。
于燕告诉他童珊和方成彬的关系:“她也做错了事,但我对她除了有对方成彬一样的失望和气愤,还有心疼。我看到她那么痛苦,甚至想让她去打胎,想说我会陪着你……我的道德感在她这里失效了。”
蒋攸宁却问:“那你后来说了吗?”
“没有,我觉得我没权利去决定一个新生命的去留。”
蒋攸宁想,这是她在这段关系里保留的分寸:“于燕,我们不是圣人。”
“我知道。我也这样宽慰自己,所以我发现两边都帮不上忙后,就不再掺和。可是几天前,我收到了童珊的回邮。”
她先是祝贺了她的升职,再解释说当初不理她是一是不敢面对,二是为了不把她牵扯进这种腌臜事:“可我作为直属上司,怎么置身事外?”
“那她有跟你说她的近况吗?”
“有,她父母让她做了手术,也帮她在老家找了份工作,她接受了前男友的求婚,但男方父母却没同意……”
她语调忧伤:“我以为我会有很多感慨,可是我看着这些文字,感觉很模糊,好像这件事过去了很久,而这个人和我并不相关。”
蒋攸宁一语中的:“因为她不曾领你的情,把你当成外人,觉得你把前途看得比她更重要。”
“所以我也只是想要双向的付出罢了。我们并不了解对方。”
他不无心疼:“你应该往好的方面想,她经过这场风波后,会明白自己要什么。”
“嗯。”她伸手,一遍遍抚摸他的短发,在他平静的回应中,也慢慢释然。
她不可能改变或是左右其他人的人生,只能保证自己做一个正确的人,再努力地给周围正面的影响。
就像他一样。
“蒋攸宁,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了。”
他笑,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又准备夸我?不是说过吗?因为我帅。”
她也笑:“是。”
但除了出类拔萃的帅气,还因为你的自信、强大,洞察世事而保持纯粹的内心。
而这些,都是你传递给我的力量。
她嘟起嘴,庆幸地,感动地,幼稚地去揉他的脸。蒋攸宁笑意不减,任由她胡作非为,等她停下,再凑近去闻她发间淡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