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估了人对权欲的渴望,尤其是聂照。
他的本意仅仅是让姜月日子好过些,却不慎被卷入纷争,不管是他还是姜月,早就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算计争斗厮杀的日子。
抚西和苍南暂且交托在亲信手中,聂照和第五扶引带着抚西的人前往中都。
打了三日,城前的胜负已经有所分明,袁氏以剑撑地,向第五扶昌笑问:“小太子,快下诏传位给我。”
满地残肢断臂,血流漂橹,身体散发出血肉将要腐烂的不详气味,不远处的树林中的高枝上,紧黏着一个个黑色的球,远看像树一丛丛长了瘤子,瘤子间或一动,才瞧出是等待饱餐的秃鹫。
三日,整整三日,第五扶昌只喝了些蜂蜜水,奔波劳碌令他原本就趋向破碎额身体愈加破败,他却始终不肯下城休息片刻,一直注视着下方的残杀。
到今日,他终于身体难以支撑,裹着毯子,身体轻飘飘地倚在李宝音肩膀上,失去血色,在黑红交织的战场上,纯净的像第一场初雪。
李宝音抱着他,发现他的皮肤怎么捂都不会再热了。
袁氏终于意识到不好,在下方吼道:“你不会死了吧!”
第五扶昌眼皮动了动,睫毛轻颤,终于费力睁开眼睛,看向下面,用气音说:“我不会食言。”
李宝音颤声帮他传话,又帮他掖了掖毯子:“下去休息会儿吧,你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第五扶昌摇摇头:“我等哥哥来,应该快了……我们,我们走的那天晚上,应该,就会被发现……”
“再等一等,半天,最多一天……”
下面拥簇他的义军连忙阻拦:“陛下,万万不能降啊,他们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我等只要拼死抵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等愿意为您尽忠,只要您一声令下,就扶您上位!”
他们已经称呼第五扶昌为陛下,是认定他做大雍新的君主。
第五扶引迟迟不来,城前城内的两方人马已经蠢蠢欲动,城下的箭矢已经对准墙头,只要第五扶昌反悔,他们就会立刻攻城。
第五扶昌有心,但无余力,只能抿着唇不做声,他不愿意在看到无谓的牺牲,城内的义军大多是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伤亡绝对会比袁氏训练有素的军队要多得多。
他们是这场战争中最无辜的人。
李宝音想了想,取他怀中的两份诏书和玉玺抱在怀里。
第五扶昌惊慌抓住她的衣角:“你要做什么?”
李宝音蹲下,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你在百姓心中,已经是是他们真正的君主了,所以玉玺对你,只不过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物件而已,我过去,用它们拖住他,能拖一时是一时。”
第五扶昌呼吸艰难,呼出的热气在秋末冷结成雾:“他们不敢,不敢杀我,但……”
他话没有力气说尽,李宝音懂得他要说什么。
袁氏不敢杀了第五扶昌,她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对方一但发现她是在拖延时间,必然会先杀了她。
“那我也死得其所。”李宝音说完,松开他的手,把他交给义军,自己则头也不回地捧着玉玺和诏书下了城墙。
她愿意跟着第五扶昌来,本就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义军中有人要跟随她下去:“姑娘,若有不测,我们还能挡在前面。”
李宝音拒绝了。
厚重的城门咯吱一声开了道容人进出的缝隙,李宝音整理好衣着配饰,散发素服而出。
她的身影在高大的城门下显得渺小如沧海之粟。
她捧着诏书、玉玺,一步一步,缓缓的,郑重地向着袁氏人马走去。
袁氏眯着眼睛,见人影逐渐接近,第五扶昌太瘦,身量也像个女孩,他以为来者是第五扶昌,便耐心等着,志满踌躇,得意非常。
待人走近了,能看清脸,袁氏才见到是她,一惊,瞧不太起,不满意质问:“怎么派个女娃娃来?太子他人呢?”
千军万马之前,李宝音踩过无数尸骸血肉,裙摆都腌的滴血了,她发现人到紧要关头,就怕到不觉得怕了。
她恭敬而庄肃地向袁氏一礼:“太子体弱,臣为太子使,代传太子意。”
袁氏虽不满意,但胜利在望,面子功夫是愿意做的:“太子既然身体不适,本君强求倒是我的不是,那就请使臣快快将玉玺交给我。”
“太子代陛下下罪己诏,还请您完成应有的仪式。”
古往今来下罪己诏的皇帝不多,没有几个当权者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被百姓指点。不过但凡下诏的,仪式都极为隆重,要先开宗庙,祭祀祖宗,敬告天地,皇帝沐浴斋戒诸如此类仪式,以示郑重。
袁氏眉头才刚蹙起李宝音就又道:“不过条件有限,仪式从简,您击鼓为乐,我宣读诏书,”她举起另一个,“这是殿下代写的禅位书,宣读罪己诏后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宣读此书。”
袁氏的眉头松开,多了几分喜色,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太子代皇帝老儿禅位给自己,光是想想,浑身的血液就已经激动到沸腾了,为此,他愿意做出一点小小的等待。
他挥手,示意奏鼓乐。
李宝音伴着鼓声,缓缓地诵读第五扶昌写的罪己诏。
诏书写得匆忙,词藻还有待修饰,但其中对皇帝罪行的陈述和指责,真是深得人心。
“朕以薄德,忝继大统。任人非贤,唯以亲疏;昏蒙专断,悖逆人理;好方鬼神,荒于政事。致财用匮竭,虏猖寇起,生灵复罹汤火,黎庶不得安食……”
旁的皇帝亲下罪己诏,大多还得粉饰,不会把自己写得过于罪孽深重,第五扶昌这个儿子给他老子代写,出于伦理,怎么着也得黑白颠倒几句“朕事躬亲,夙兴夜寐,奈何能力有限”。
但他还真就一点面子没给他老子留,什么罪己诏?不如改成《细数当今罪状》,就差指着鼻子骂他王八蛋了。
李宝音念的时候,忍了一下,还好没笑。
袁氏也抿着唇,不好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大笑出声。
一张罪己诏,快写了五千,本就是第五扶昌打算用来拖延时间的,自然可着劲儿往长写,李宝音抻着嗓子快念了一个晌午,开始听着新鲜,后面听得袁氏直掏耳朵,问这老皇帝真有这么多罪名可写吗?
他真的着急当皇帝。
好不容易日头要偏西了,李宝音终于念到最后一句:“宜选能者,承继基业”她嗓子都冒烟了,让人把罪己诏递给袁氏。
“好,下一项到什么了?”袁氏接过来沉甸甸的布帛,强忍耐心问。
“授玉玺。”李宝音知道那禅位书是写给谁的,而且写得又短,不能落在袁氏手里。
终于到重头戏了,袁氏难掩心中激动,下马,整肃衣冠。
袁氏命副将前去接玉玺,大抵也是怕死。
副将同样满怀激动,颤颤巍巍接过,郑重走向袁氏,单膝跪下,将玉玺奉上。
此时鼍鼓敲击声愈大,震天动地,正为这场名为的禅位仪式助兴。
袁氏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即将双手捧过玉玺。
近了,近了,更近了,马上就要碰到了,天下,江山,即将就是他的了!
“嗖——!!”
“叮——!”
破空声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玉碎之声。
一支白羽箭顺风射来,玉玺应声而碎。
“不是,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拿?”
作者有话说:
睡了,最近作息正常到不正常。
十点之前睡觉早上六点起_(:з」∠)_感谢在2023-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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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
第
132
章
◎公主的期望,便是宋某义之所向◎
鼓声雷动之中,
那人的声音竟也听得格外清晰,显然是带了些内功催动。
袁氏惊慌失措,下意识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是两个二十余岁的青年,
其中一位身着玄色铠甲,持着把金色狮头弯弓,银色的面具几乎遮住小半张右脸,却仍瞧得出是何等的昳丽无双,
想必方才开口说话的便是他。
另一人则眉眼慈悲,
柔和怜悯。
不多时见二人身后旗帜飘扬,
车辚辚,马萧萧。
方才鼍鼓声太重,
竟丝毫未察觉他们的接近。
袁氏暗道不好,电光火石间已是心下了然,
忙高呼:“将那使臣截下!”
李宝音早在玉玺碎时,
就拼命往回跑了,
此刻副将回神前去捉她,被聂照又一箭射穿了心脏,几人纵马要去追,
霎时城上万箭齐发,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城门错了个小缝,李宝音钻进去,
后背贴在墙上的一瞬间,
才听到心跳声震耳欲聋,
双腿一抖,酸软地滑倒在地。
义军见下面又多了方人马,
看起来比袁氏还要来势汹汹,
都慌了神,
不由得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握紧手中武器。
李宝音制住他们,大声道:“自己人,是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那还怕他个娘的!开城门迎敌!”义军统领望向第五扶昌,见他微弱地点了下头,心中一喜,当即嚷道。
义军一股脑地冲了出来,袁氏算是明白,自己被第五扶昌这个病秧子摆了一道。真没想到,他都病成那副模样了,还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为第五扶引拖延时间,消耗中都诸侯的兵力。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聂照和第五扶引勾搭成奸。
袁氏吃全了他俩的八卦异闻,据说他俩可是剑拔弩张了半年,打到聂照差点跟他媳妇儿和离,两个人你逃我追,相爱相杀。
之前雨季,苍南捉襟见肘,为了避免朝廷军队攻入,几乎炸毁了能容纳大军通往的路,也正是如此,公孙既明才会不得已想要先进攻抚西,再取下苍南。
黄贤的人马拦在积风谷,聂照不得出,按照他们的关系,他也绝对不会允许第五扶引在他的地盘上来回穿行,讲道理,现在苍南和抚西应该搅乱成一锅粥才对,是以他们对第五扶昌的出现没有太多警惕。
现在,人马是聂照的,第五扶引还真敢跟着他来,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两个又重归于好了!
姜月骑在马上,晃晃悠悠来时,正赶上中都城墙前最后一波血战。
看旗帜和甲胄,人是抚西的,说明聂照多半也在。
她缰绳几乎要抓不稳,还在考虑自己是先进城找第五扶昌,还是先拔刀。
姜月几乎连着熬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平均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现在已经头脑发昏,思考也要慢半拍。
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就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揽着腰提起来了。
脑子现在是浆糊,嗡的一声,她第一反应想自己是不是死了,不然怎么事情变得这么奇怪?
接着就被人从一匹马,拎到了另一匹马上,对方从后面搂着她的腰,用斗篷把她包起来,然后将她的头从里头剥出来。
血腥混着馥郁的香气,姜月还得反应一会儿,才仰起头,唤他:“三哥?你怎么看见我的?”
聂照捏着她下巴,就着她这个姿势吻她:“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能一眼看见。”
她嘴里一股淡了吧唧的苦参味,聂照掏了掏袋子,给她又续上一片,然后摸摸她瘦下去,还有些发灰的脸颊。
“没怎么睡觉吧?”
姜月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他问的什么,点点头:“我们不用,去帮个忙吗?”她说话已经有些颠倒了。
聂照把她往自己身前搂了搂:“这种时候,除非你想要做女帝,不然就不要往前抢了,浑水摸鱼一下就可以。”
他说着,用枪捅穿前面不怎么长眼睛人的胸口。
姜月看看自己那个一往无前率众破敌的亲哥似乎没什么危险,忽然悟了,安心往聂照胸口一躺。
有他们的加入,瓦解袁氏的残兵游勇就如摧枯拉朽,不多时,袁氏自知大势已去,不愿意屈辱死去,于阵前自刎,在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中都城前自刎。
皇帝被激愤的宫人勒死在重华殿外,整个皇宫乱成一团,不知道是谁砸碎了锁,将禁军的家眷尽数放了出来,家眷连着宫人,一并去宫外逃命了。
如今的皇宫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坟墓,唯有招魂铃清脆的响声在天宇回荡。
城中的大臣来不及出城,此刻穿戴整齐,被驱赶着,面色惨白的前往宫中。
重华殿是皇帝与大臣举行朝会的场所,此时半个守卫的影子也不见,宽绰空荡的大殿门前,华盖锦幡迎风而动,带着繁华落幕后的孤寂,殿门大开,未点灯,远看黑洞洞的,教人瞧不清里面。
殿前唯有一白衣男子淡漠持剑而立,发丝缭乱,相貌极清俊秀雅。
人聚在广场之上,从他的角度望下去,兵马数万,乌云泱泱,血腥压人,男子面色丝毫未变,只是略抬了抬眼睫,缓缓拔剑,湛湛寒光映着他如玉的面容,抬手示意他们上前。
众人不由得倒吸凉气,有认得他的大臣,壮着胆子上前,劝:“驸马,大势已去啊,放下剑吧,劝公主出来降吧。”
宋景时并未看向他,只淡淡道:“我等你们许久了,来吧。”
有人欲要上前,被第五扶引止住,他接了聂照扔给他的剑,褪掉剑鞘,上前:“久等。”
宋景时微微勾唇,冷淡似乎消减许多:“十三年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第五扶引为他的“十三年”晃神,一时不察,剑刃擦过脸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十三年?什么十三年?难道广平的阴谋已经筹谋十三年了?
她若有十三年的筹谋,便是要做个女帝,也早都能做了。
兵刃相交,发出锐鸣,第五扶引问:“既然早知必败,为何执迷不悟?你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黄贤也是你们的人?”
到如今,他也不相信广平仅仅是要所有人死而已。
宋景时脖颈青筋凸起,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从容,向他笑:“如你们所见,仅仅是要所有人陪葬而已。是,黄贤一开始就是我们的人。但我永远相信邪不压正,我为邪恶,所以终究会失败,但我义无反顾。”
“你这算是什么义?”第五扶引质问他,“残害百姓,搅弄风云,便是你的义?”
“公主的期望,便是宋某义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