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凳子上的少年连忙将手中茶杯放下,一下站直转身来请安:“三姑娘近日可好?”
若生一听,听了出来。这来的是苏彧身边的小厮忍冬。
她便笑着指指那张凳子。示意他落座,道:“送个东西罢了,随便使个人就成。苏大人怎么特地打发了你来?”言罢又问:“三七呢?”
按道理,这样跑腿的活计,多半是三七做的,忍冬平素并不大在外头走动。若生拢共也没见过他两次。
“姑娘说的是,这原该是三七来的。可不赶巧他这两日病了,主子便先叫他歇着了。”忍冬仔仔细细解释起来。
若生观他神色并无担心之意,看来三七的病不严重,便也就不深问。只点点头说起了苏彧送来的贺礼,让他带句“多谢”回去。
忍冬应下了。
若生低头吃茶,呷了一口咽下。到底是没忍住,问道:“苏大人近些日子可是公务繁忙?”
自上回她带雀奴去慕家时。顺道和苏彧见了一面后,俩人便一直不曾联络过,倒难为他惦记着若陵的事。
忍冬闻言叹了口气:“不瞒三姑娘,许是因为临近年关,事务繁多,小的也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主子了。还是昨儿个天都黑了,主子才往长兴胡同来了一趟,叮嘱小的今儿个来连家送份礼。”
他这两年一直跟在永宁身边,住在长兴胡同里,平日里无事连门也不出,这还是苏彧头一回指派他跑腿干活。
若生轻声呢喃了句:“看来是真忙……”
忍冬耳朵尖,听了个清楚,忙说:“三姑娘可有什么口信要小的带给主子?”
若生眼眸微动,心中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就又一字不剩地落了回去。她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事儿……回头若是想到了,我再派人去送信吧。”
忍冬闻言,便答应了一声准备告退。
若生微微颔首,望着自己手边案几上的白瓷茶碗,忽然心中一动,开口叫住了他:“这会才想起来,还真有句口信要劳你带回去。”
“姑娘请说。”
若生声音轻轻的,口气好似漫不经心,道:“就说,我有些想念元宝了,不知得了机会,可否见上一见?”
忍冬愣了一愣,旋即笑着应承下来,这才出了点苍堂,回长兴胡同去了。
天上的雪绵绵无声地落着,街上行人寥寥,冷清得很。忍冬快马回的宅子,进门便往熏笼跑,将身上寒意驱散了,这才走进内室里去探望小主子永宁。
乳母见状,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裹在厚棉被里的小童就朝忍冬张开了双臂,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呢?”
忍冬上前去将他抱了起来,一面伺候他穿衣裳,一面无奈地道:“不是爹爹,是五叔!”
小永宁听见了,却故意装不懂,仍是一嘴一个爹爹,追着问他:“来不来?”
昨儿个夜里苏彧过来长兴胡同时,他早就睡熟了,是以一面也没能见着。忍冬笑了笑道:“您别着急,主子今儿个晚些还得过来呢。”
永宁听见这话,站在被子上高兴地跳了两下,又问:“元宝呢?”
前些时候苏彧把元宝丢在了长兴胡同里,永宁便寸步不离地粘着元宝,它往哪走,他就也往哪走。众人便日日都能瞧见,一只大胖猫摇头晃脑地在廊下遛个孩子。但这两日,天气冷了,元宝也不爱动,懒洋洋地往火盆边一卧,一躺就是一整天,连耳朵也不动一下。
偏它窝的那间屋子,是苏彧的,平时也没人敢带永宁过去玩。
忍冬没法子,只能去把它挪到永宁屋子里。
可元宝沉甸甸的,跟长地上了似的,哪里赶得动。忍冬气极,只好去抱,但一上手它就炸毛,“喵喵”乱叫,还挥爪子示威,凶神恶煞的,眯着眼睛看人,一脸的你奈我何。
所以这会永宁问起来了,忍冬就只好哄他说,元宝叫主子给带走了。
好在永宁年纪小,本性纯真,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听了这话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到了夜里,苏彧回来了,进门就发现了元宝,揉着眉心走上前去轻轻踢了它一下。元宝便跟没骨头似的,贴着靴子往边上一躺,躺在了他脚上,仰头谄媚地“喵呜”了一声。
苏彧低头看了它一眼,没吭声,脚一抽转身就走了。
于是元宝看看他,又看看温暖的火盆,踌躇起来不知道是该朝他走呢还是就地躺回去不动。直到瞧见忍冬掀了帘子走进来,它才“喵呜”躺了回去。
忍冬瞥了一眼,到底是忍住了没上去踹它。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苏彧跟前,将白日里若生说的话一五一十地给复述了一遍,又问:“要不要小的赶明儿送了元宝去连家?”
苏彧听完,却只是在氤氲的灯光下笑了起来。
神情温和放松,平白多了两分温柔,眉宇间的疲惫也消了个干净。
他淡淡开口道:“你听错了她的意思。”
第275章
理由
听错了?
忍冬怔了一怔,将若生说的那句话翻来覆去狠狠琢磨了几遍,又悄悄打量了下主子的神情,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连三姑娘的那句话,竟有别样的意思……
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到了一旁的元宝身上,心里踟蹰着,想要仔细问一问自家主子是怎么听出来的,又不大敢问。这时候,苏彧却站了起来,漫然吩咐道:“把元宝领到你房里去。”
忍冬大惊失色。
“喵!”元宝听见话音,也像是听懂了一般,歪过头来看向二人,有些不大高兴地叫唤了一声。
苏彧恍若未闻,抬脚往外走去:“将门锁严实了,休叫它乱跑。”
“主子!”忍冬苦着脸喊道,“小的拿它没法子。”
“没法子便想。”苏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房门大开着,有夜风带着雪粒子吹进来,正巧落了元宝一身。它身上暖融融的,雪花一触便化作了清水,彻骨沁凉,穿透厚实的皮毛浸到了深处。一直懒洋洋不肯动弹的元宝便一蹦三尺高,自己跳进了忍冬怀里。
忍冬一时不察,叫它撞了个趔趄。
好容易站稳了,便是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元宝安安分分呆了一会,突然埋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像讨好又像是撒娇。忍冬见状,无可奈何,只得长叹口气,抱着它往外头走去。
廊下夜色深浓,飞雪则白得发亮。
苏彧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脚步声也轻浅得几乎难以听见。
倒是落雪的簌簌声,伴随着时辰流逝愈发清晰响亮。
他推开门,进了永宁的屋子。小童多觉。天色未曾黑透便已入眠,此刻梦意香甜,半点不知自己屋子里多了个人。角落里点了灯,他也没有醒来。苏彧便立在床畔就着微光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熄灯出门,站在了廊下。
望着廊外风雪,他紧紧皱起了眉。
从长兴胡同到平康坊连家。路程可不短。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走进了夜幕里。
然而这一走却并未走出多远,他及至庭中便停下了脚步,蹙眉望向不远处。唤了一声“陈公公”。
陈桃打着伞,自雪中缓步走来,闻言笑道:“瞧您这模样似要出门,咱家可是来得不巧?”忍冬走在他后头。闻言抬头看向了苏彧,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
苏彧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声色不动地道:“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陈桃人精一个,不由失笑:“能叫苏大人深夜出门的,怎么会不是要紧事。”说着话,几人已重回了廊下。陈桃收了伞递给忍冬。
忍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苏彧道:“陆立展的事你知道了?”
“一见您的消息呀,咱家这心中便有数了。”陈桃点了点头。
苏彧的声音就冷了下去:“我原先一直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何独独拥立太子。而今看了个明白,却似乎愈发不懂了。”
太子少沔在嘉隆帝的几个儿子里并不算拔尖的。真计较起来,逊色皇七子昱王许多。
虽说他现在身居太子之位,但拥立他,反不及拥立昱王容易,以陆相之老奸巨猾,远不该犯这样的错。是以,他暗中剥茧抽丝,终于发现了太子和昱王对陆立展而言有何不同。
他至始至终只站在太子身后,为的不过就是太子的生母乃是莞贵妃。
“这人呐,一旦遇上了对的,那这十丈红尘里剩下的那些人便再没有能入眼的了。”陈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苏彧却嗤笑道:“若是这般,他后来娶妻生子做什么?这人对不对的,只怕是难说,但既然未曾得到,自然遗憾颇多,想必还是不甘心所致,至于那所谓的痴心,恐怕就只有两三分了。”
陈桃笑了笑:“莞贵妃去得早,他爱屋及乌疼惜太子殿下,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事若叫太子知道,只怕高兴不起来。”苏彧唇角浮起一丝凉凉的笑,“不知到了那时候,咱们的陆相爷会如何应对。”
陈桃闻言,侧目看向了自己身旁的少年。
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在灯下愈发显得深不见底,唇畔的笑意则带着冷冷的漫不经心,但不管是这幽深还是这漫不经心,都有种薄刃般的锋利。
他不觉敛神屏息,沉吟道:“这样的大事自然理应让太子殿下知晓。”
暗夜下,细雪纷飞。
苏彧的眼神冷冽阴沉,闻言微微一颔首。
他和若生当日从平州刘刺史那得来的账簿如今已是无用了。
那账簿上琳琅满目,无数人事,原本多多少少能有些用处,但陆立展自断其尾,宁损泰半人手也不想叫他们继续往下查,委实狠辣。
静默片刻,陈桃道:“夜深了,咱家久留不得,待看过小主子便该回去了。”
苏彧知道他出来一趟不容易,又算着永宁已睡了很一会,便唤了忍冬来,去将永宁叫醒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永宁睡饱了,此刻醒来瞧见苏彧和陈公公都在,顿时精神大振,缠着俩人又是说话又是笑。但陈桃并未多留,只呆了一小会便走了。
苏彧亲自送他出的门。
走到外头,陈桃抬头看了看天色,面带歉疚道:“今儿个怕是耽搁了您的事。”
苏彧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里却隐隐约约带了丝笑意:“罢了,也是急不得,等到上元节再说吧。”
陈桃听见“上元节”三个字,不由怔了一下,再看他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两分,不禁高兴起来,但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担心。高兴的是,眼前这位苏大人似乎是开窍了,但不知道叫他开窍的人是哪家的姑娘,陈桃这心里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
可眼下就问怕是不好问,他只好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将疑虑藏了起来。
……
与此同时,连家木犀苑里,若生正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桌上搁着的博山炉袅袅散发着幽香,青烟在暗夜里显得绮丽又浮华。
她撩起帐子一角,盯着看了好半天。
满脑子想着,忍冬将话完完整整带回去了不曾?
苏彧又是否听明白了?
她满心矛盾,一面盼着他听明白,一面又有些羞于叫他听明白……
第276章
年关
这一想,就想了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时,窗棂外已泛起些微白光,天色渐明了。
但时处年关,朱氏又刚生了孩子仍在月子里,这府里的日常琐事就只好由若生来处理。她上午得见一众管事妈妈,午后还要去一趟千重园见云甄夫人,纵然她有心想懒一懒,也是懒不得。
是以她只是小憩了片刻便起身唤了婢女进来,洗漱更衣,一阵忙绿。
厨下送了晨食来,她也只拣了两只水晶蒸饺吃了,便放下了筷子。一夜未眠,眼下青影重重,面上无精打采连带着胃口也坏了。她暗叹口气,起身离桌,让人将碗筷收拾了。
吴妈妈这时候恰好抱着身大氅走进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略带担忧地道:“姑娘昨儿个夜里没有睡好?可是屋子里不够暖和?还是身上哪里不适?”
她一口气连着问了三句,又去看伺候若生用饭的小丫鬟,面色十分凝重。
几个小丫鬟见状连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屋子里气氛一冷,若生连忙笑着说道:“妈妈过虑了,原只是我夜里做了个梦没有睡安生罢了。”
“往前都是绿蕉和秋娘二人值夜,而今秋娘出门办事去了,绿蕉又叫您给打发去了雀奴姑娘那,您身边一时没了合手的人伺候,夜里哪里睡得好。”吴妈妈闻言却摇了摇头。
若生便道:“眼瞧着就要过年,用不了几日秋娘便能回来了。至于绿蕉,倒还真是个麻烦事儿。”略微一顿,她笑起来,同吴妈妈道:“寻个牙婆来。再买几个人替一替。”
二房人口简单,原本留着伺候的人便也不多,近些时候又陆陆续续叫若生打发出去了一些,现如今留下的人手就有些紧张。加上若陵出世,府里多了位小公子,又多了个雀奴,这伺候的人手渐渐就不够了。
年节上一忙绿。更显局促。
现下雀奴还住在木犀苑里。若生便索性打发了绿蕉先去照料她,可她自己是用惯了绿蕉的,突然之间离了人。到底不适应,这迟早还是得将人换回来。
“就明儿个一早吧,你把牙婆带进来,我亲自挑两个。”若生心中有了打算。便将时间定了下来。
吴妈妈谨声应了个是,上前去将手中大氅展开。为她披上。
一旁的小丫鬟便也赶紧将手炉递了上来。
大雪下了一长夜,现下也不见停,外头天寒地冻,换了往常若生定然不愿出门。但今儿个就是哈欠连天,也照旧不能躲懒。她接过暖炉,抬脚准备往外走去。谁知路过窗下,却忽然听见了一阵银链抖动的哗哗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天冷!天冷!”
若生被逗得眉眼弯弯,扭头去看架子上的鹦哥,嗔道:“你也知道天冷?”
铜钱拍着翅膀,嘴里一叠声地喊:“姑娘怕冷!姑娘怕冷!”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闲话间说过的,全叫它给记住了。
若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带惆怅:“倒还是你知道惦记我。”
“知道!知道!”铜钱也不含糊,闻言立马学上了。
若生便又笑起来,摇了摇头,越过它向门外走去。
到了明月堂,向父母请过安,她又去见了若陵。小童呼呼大睡,又白又胖。她只是这样看着,就已是满心欢喜,什么疲惫困倦都没了。打起精神,她便去见了一众管事妈妈,大小事宜悉数吩咐妥当,这才回去阖眼养了养神。
午后大雪渐止,她又陪着云甄夫人出了门。
站在新立的坟茔前,她亲手点了香,望着青烟,轻声问道:“您当年可曾为他取名?”
云甄夫人低着头,眉目间神色莫测:“无极,他叫无极……”
若生便在坟前跪了下去,也不管膝下是冰雪泥地,又湿又冷,只是将手中的香稳稳插在了香龛里,唤了一句“无极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在细雪中听来,却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悠远。
云甄夫人蓦地,泪如雨下。
想起东夷的草原,想起了心里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时候的天空。
那样的蓝,自那以后她再不曾见到过。
……
若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挽住了她的胳膊,默然无声地陪她站了许久。
直到天上的雪终于只剩下零星几片时,她们才返程回了平康坊。临下马车,云甄夫人突然伸手拉住了若生的胳膊。若生不解,回头去看,却见姑姑眼眶微红,面向自己笑了起来:“阿九,多谢你了。”
若生怔了一怔,忽然鼻子发酸,几要落泪。
云甄夫人将她搂进怀中,长而重地叹息了一声。
……
于是这天夜里,若生又未能安眠。
明明困极,但她就是睡不着。
一来想着姑姑,二来想着苏彧,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几桩事来。逃出连家便没了踪影的玉寅,如今身在何处?陆相当年又为何要在裴家的事上设计污蔑姑姑?
如今虽然明面上看着连家无事,姑姑也无事,她更是无事,但是她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得很,仿佛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这样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若生的睡意,就涌上来又退下去。
来来回回,似寐非寐,似梦非梦。
翌日清晨她从床上爬起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吴妈妈见状便要她再歇一会,道这牙婆是不是先打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