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云甄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窦妈妈见状,只得先行退下,去将剩余的烟草全部搬到了云甄夫人床前一一摆好。云甄夫人扫了一眼。咳嗽了两声,问道:“新一批是不是也该到了?”
“是,夫人没有记错日子,约莫再过个三两天,便能送来了。”
云甄夫人平素抽的烟丝,皆是连家自产的,每隔一段日子便由连家的漕船运送上京,再由人装车运到平康坊,径直送入千重园。
是以窦妈妈记忆里,从没有云甄夫人亲自插手过问烟草的事。
今儿个。尚是头一回。
“取一柸来与我瞧瞧。”云甄夫人低低咳嗽着,吩咐道。
窦妈妈依言取了一些烟丝出来,置于素白缎帕上,托在掌中给她看。
她看了一眼,神色里多了两分忍耐之色,蓦地将眼睛一闭,大声说:“拿开!”
窦妈妈猝不及防,唬了一跳,连忙将帕子一拢收了手。
云甄夫人闭着双眼,突然不再言及烟草。转而问起了玉真玉寅来。先前,窦妈妈有心要禀,她却一副半点不愿意多谈的模样,这会乍然问起。窦妈妈又惊了一惊,好容易才按捺下心头不安,将玉真的尸体是如何安置的,玉寅又是如何不见的都细细说了一遍。
“派出去找的人还有多少?”云甄夫人听罢,问了一句。
窦妈妈便又将这事给说了一遍,又道:“三姑娘手里头似乎也还有些人手。一直在外寻找玉寅。”
云甄夫人面色阴沉沉的,闻言微微一颔首,说:“那兄弟二人果真是平州裴氏的后人?”
之前若生同她说过的话,她虽并未太过在意,但仍然吩咐了窦妈妈去查,一遍没有痕迹,再查第二遍,再完美无缺的伪装,也该有缝隙可钻。
嘉隆帝一行人离京前往清雲行宫之时,窦妈妈也还在打探当中。
只是一再查下去都没有线索,她那会已是差不多将平州裴氏一门的十八代祖宗都给挖了出来,一枝一枝的裴家人,一个个拎出来比较。
故而玉真落马之际,还未出结果。
直至玉寅逃走,不知藏匿于何处,众人遍寻不着的时候,窦妈妈才收到了消息。
她谁也不曾提起,如今云甄夫人问了,她才正色道:“裴家人丁不算兴盛,那一任的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倒是儿女双全。他的长女若是当年活着,那如今的年纪便应当同您提过的那位刘刺史家中的梅姨娘差不离,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论年纪,如果活着也能同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对上号。”
窦妈妈不敢将话说死,毕竟没有明确证据,但她心里早已笃定了八九分:“恐怕真是裴氏后人。”
云甄夫人静默着没有言语,过了会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阿九曾提过,那梅姨娘恨毒了连家,恨毒了我,满口裴家会灭门皆由我而起……”
窦妈妈查了许久,倒不知还有这么一出,闻言吃了一惊。
她跟了云甄夫人很多年,平州裴氏灭门一案如果真由云甄夫人引起,她不会不知。然而要不是此番狠查了一遍,她根本不曾在意过平州裴家。
那梅姨娘,铁定是恨错了人!
窦妈妈张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云甄夫人声音微颤地道:“将剩下的烟丝拿去找个懂行知事的看一看。”
窦妈妈一震,瞪大了眼睛:“您是疑心这些烟丝——”
前些时候,玉寅得宠,伺候云甄夫人抽烟的,多半是他,这些烟丝几乎都经过他的手。
云甄夫人的声音喑哑,颤栗着,愈发轻微了下去:“赶紧去……”
窦妈妈哪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当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声就要去。
可她的手刚刚抱起装着烟丝的匣子,背后就传来了云甄夫人的声音——
“留一些,就先留一些……”
窦妈妈一颗心狂跳起来,不顾僭越,将东西一揽,背对着云甄夫人道:“夫人且候一候,奴婢这就去让人加紧送了新的来!”
不论这些烟丝有无问题,如今起了疑,就是再不能用的了!
第254章
旁敲侧击
窦妈妈匆匆忙忙地将剩下的烟丝尽数归拢,亲自带下去藏于秘处,只取了一部分出来依着云甄夫人的话送出去让懂行的看上一看。
及至事情办妥,浮光长公主也已在连家的花厅里见到了若生的面。
她初时还端着架子,身着华服,坐在椅上,见若生进来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等到若生上前来同她见了礼后,她才张了张嘴,淡声道:“不必见外,同我还多什么礼。”一面伸出了手,来扶若生起来。
若生连忙笑着站直了身子。
浮光长公主的话语虽然听着淡淡的,但是她今儿个的举动分明有些过于热切。若生长至这般大,见过浮光长公主许多回,却从来不曾见过她亲自伸手扶过谁一把。
若生心中无意同她交好,见过礼便自行落了座,学着她的模样也只是微笑着不言语。
浮光长公主面上倒没有什么不快之色,只是忽然将手一抬,摆了摆,口中略有不耐地要将花厅里伺候的人赶到外头去候着。
她的人自然是听她的,一见动作就要转身往外退去。
可扈秋娘是若生的人,如今她们又身在连家地盘,长公主并无道理可驱她出去。是以浮光身边的人轻手轻脚地退出花厅后,扈秋娘却还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浮光长公主扫了一眼,口气里多了两分不悦:“还不退下。”
若生便给扈秋娘使了个眼色,说:“没有听见公主殿下的话吗?还不快去外边等候。”
扈秋娘方才应声退下。
“阿九长大了不少。”浮光长公主面露满意之色,“颇有你姑母的风范了。”
若生作小儿娇羞状,嬉笑了两句。
浮光长公主摇着手中纨扇,亦笑。
如今秋意已浓。天气凉爽了不少,但她却似是畏热一般,自打若生进门后,这手里打扇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
须臾,她忽然笑着问若生:“听说你身边有个丫头生了双异瞳?”
若生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已先脱口道:“哪来的什么异瞳?”
“怎么没有!”浮光长公主敛了笑。
若生装傻充愣:“这人的眼睛。可不都是一样的?”
浮光长公主一时看不透她。闻言只得道:“傻丫头,你是不曾见过东夷人,东夷人的眼睛可就生得同你我不一样。”
东夷人高鼻深目。瞳孔多色,自然和大胤人不同。
若生怎会不知这些,但她仍旧装傻,一脸吃惊地将杏眼瞪得溜圆。猫儿似的,细声说:“当真?”
浮光长公主反复打量着她。不禁狐疑起来。薛公公跟随她多年,理应知道她的脾气,没准的事是断断不敢拿到她跟前来说的,他说那戒嗔和尚在半山寺里见到了生着异瞳的小丫头。那就一定是见着了。
她眉毛一挑,伸长手越过茶几去抓若生的手腕:“你这丫头是不是故意同我打趣呢,快说。是不是暗中藏了那么个人,不想叫我知道?”
若生眼神微变。下意识想抽手,却还是忍住了。
“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蓝,是不是?”浮光长公主不依不饶地追着问。
若生浑身一冷。
她虽然将雀奴带回了连家,但雀奴在连家见过的人不过寥寥,且她几乎寸步不离房间,纵是吴妈妈,也没看清楚过雀奴生得什么模样,更别说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
除此之外,她只带雀奴去过一趟半山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身边的人,皆是她信任,且值得她信任的人。
雀奴的事,若是守不严,早就人尽皆知了,怎会等到现在由得浮光长公主来问。
若生瞬间了悟,浮光长公主的消息,十有八九是从半山寺得知的!
然而他们在山上时,撞上过面的香客并不多,香客也不认得他们谁是谁,更枉论和浮光长公主攀上关系。见过雀奴面的,多是寺里的僧人。
她蓦地想起,戒嗔已被捉拿,同他联络的人,正是个公公。
而苏彧手下的丁老七跟踪戒嗔归来后说的话里分明有一句,是那同戒嗔接头的小太监说的,干爹人不在京里——
干儿子可不是人人都养得的!
那一开始同戒嗔在半山寺外的山林里会面的公公,不是普通太监。
若生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浮光长公主是和姑姑同一日回京的,他们发现戒嗔和小太监暗中见面的时候,她还未曾入京。
随她同去的薛公公,自然也还在外头。
而且她记得,苏彧同她提过,凶手接连犯下多桩命案后,却忽然消失无踪,再不曾犯案。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素白的手指,掐算起来,凶手不再犯案的日子,同浮光长公主随驾离京的日子,正好对上了!
心头一震,她霍然将手从浮光长公主手里抽了回来。
浮光长公主眉头一皱。
若生忙笑,说:“公主定是诓我,世上哪有人生得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蓝的,我先时倒是也听人说起过,巴巴地派出去好些人四处寻摸,可白费了好些工夫,别说生得这样的人,就是两只都是蓝眼睛的我也没能寻着。”
“哦?”浮光听她口齿清晰地说了一通,有些听懵了。
若生开始信口胡说,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浮光心不在焉的,低声喃喃自语了句薛公公无能,嫌若生聒噪起来,有心告辞。
若生自然不会拦她,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外。
浮光一路上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若生便也任由她打量。
等到人一走,她立刻便吩咐绿蕉磨墨铺纸,写了封信命扈秋娘即刻送去给苏彧。
然而扈秋娘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来报说,浮光长公主折回来了。
若生倒吸口气,暗忖自己方才是否说漏了什么,一面重新去见了她。
浮光说:“方才竟是糊涂了,难得来一回,还不曾见过你姑姑呢。”
说完,她轻轻哼了声:“她倒好,也不打发个人来请我去,要不是念着她前些日子瞧着精神不济,我才不返回来看她。”
若生连声附和,好话说了一箩筐,一面让人去千重园传话。
可人一走,浮光长公主便将话锋一转,转而又问起了方才的事来:“你说你先前派人四处找过异瞳的人?”
第255章
瞧着有事
若生愣了愣,点头。
浮光长公主蹙着眉,用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甲在茶几上轻轻敲击:“阿九,你可还记得都找了哪些地方?”
“您怎么突然对这事有了兴致?”若生是真好奇。
浮光长公主却只是抬起袖子,掩去半张脸,笑了两声。
若生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忽然想起了半山寺林子后的那些孩童尸体,那些伤口,浮光莫非是想要雀奴……
心中大震,若生急忙低了低头,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叫浮光看出了端倪。幸而浮光长公主一贯只拿她当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片子看待,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眼下见她低头垂眸,只是嘟哝:“快说说,都寻过哪些地方。”
若生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勉勉强强按捺住心中激荡,弯了弯唇角,随口胡诌了几个地方说与浮光听。
浮光听罢,摇着扇子轻轻咬了咬唇瓣,忽然叹息了声:“找了这许多地方竟还没能找着,委实不甘。”
若生喏喏应是。
她便猛然将脸一转,面向了若生,举起手中素白纨扇拂过若生的脸颊,迫使她不得不就势将头给抬了起来。
浮光长公主便盯着她看,上下打量,仔细打量,那眼神不像是看人,倒像是在看什么牲口。她的目光逐渐迷离,却始终没有从若生脸上移开过分毫。
若生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但碍于浮光的身份,只得忍耐。
“阿九你今年有十三岁了吧?”浮光长公主口气幽幽地问了一句。
若生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道:“快了。”
浮光长公主动作缓慢地将扇子收回,视线却仍旧不动,沿着若生的发一路往下看,途经眉眼,她忽然轻笑出声:“瞧瞧,连眉骨都生得这般好。”说着她又叹口气。“都说美人美人,美在骨相,然而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是以这顶要紧的,还是这张皮子。”
“肤白貌美,才显骨肉匀称,若换个皮子又黑又糙的,谁还乐意瞧她有几根骨头几两肉。”
浮光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若生胸腔里一颗心怦怦直跳。觉得眼下这一幕很是熟悉。
那一年,浮光同她说过的话,和今时她听见的,分明有异曲同工之妙。
果然,下一刻浮光长公主便赞叹起了她的容貌,直说她小时虽然瞧着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没想到如今长开了些,竟就有如此美貌。
若生如今正值青春少艾,豆蔻之龄,连家富裕不曾叫她在吃穿用度上吃过苦头。养的是雪肤桃腮,水色极好,的确甚美。
浮光长公主越看越艳羡,羡慕她年轻,羡慕她不必费尽心机便有这等光洁雪肤。于是很快,这股子难掩的羡慕便变成了嫉恨。
她恨极了。
眼神也变得阴沉起来。
这时,外头却恰好有了动静,是方才叫若生打发去千重园传话的人回来了。
若生飞快起身向外走去。
丫鬟恭声回禀:“窦妈妈说,请姑娘陪着公主殿下一并往千重园去。”
算算时辰,已到该留饭的时候了。
若生微微一颔首。转身进了里头。她原先还在担忧姑姑眼下会不会仍不见人,但到底还是吩咐了窦妈妈,可见她们在行宫时,并无嫌隙。
她微松了口气。同浮光长公主笑着道:“千重园里的厨子手艺绝佳,但寻常吃不着,我这回可是沾了公主的光,蹭了顿饭吃呢。”
浮光长公主的神色有些怔怔的,听见她的话似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你若想去千重园里蹭饭。哪里需要沾我的光。”
若生但笑不语,只请她动身前往千重园。
不过浮光在连家也是串惯了门子的,轻车熟路,并不用什么人带路。
若生知道,窦妈妈让人传话请自己陪同,定然另有用意。她先前派人去千重园向她打听过,窦妈妈恐是记挂在了心上。
片刻后,一行人到了千重园。
窦妈妈出来迎人,但并不见云甄夫人。
好在浮光长公主也无多少不满,只是说了句:“我搁她眼里,恐还不及个小丫头。”
她过去来,云甄夫人也这样,高兴了便亲自来迎一迎接一接,不高兴了就绝不露面。
她习惯如此,便撇开了窦妈妈大步流星地自己往上房去。
若生和窦妈妈便落后了一步。
窦妈妈面上带着笑,但笑意有些僵硬和勉强。
若生遂想起了绿蕉那日见过窦妈妈后同自己说的话,便压低了声音询问起来:“妈妈怎么了?可是姑姑有哪里不适?”
“没有没有。”窦妈妈忙摇头,“若是有事,奴婢怎会瞒着您不提。”
若生听着这话,一颗心却是慢慢沉了下去。
窦妈妈接连说了两次“没有”。
她是极沉稳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姑姑身边一呆就是这么多年,比谁离姑姑都要近,她从来不是会这般急着说话的人。
然则她说没有,若生纵是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那就好。”若生作高兴状。
窦妈妈点头附和:“可不是,夫人就是路途上累着了,歇上两日便好。”
云甄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总要寻个由头出来的。
可若生已然起了疑心,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
及至亲见云甄夫人时,若生原就已经沉下来的那颗心,不由又下坠了几分。
姑姑脸色不好,但是病还是疲惫,她看不出。
只有一点,她一看便知——姑姑有心事,十分要紧的事!
尽管她并未表露,见着浮光后也如往常一般说话行事,但浮光怪异,她在若生看来,就更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