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庭周在十分钟前给她发了一条新消息:
宋再旖在看到火化两个字时就愣住了。
想到毕业典礼那天在礼堂外和贺庭周的匆匆一面,想到他始终紧皱的眉,和那一丝似曾相识的颓败,有些事就在这一刻串连起来,握着手机的手不由收紧,片刻后她转身想往外走,但手腕被沈既欲拉住,步子被迫顿住,她垂眼看向沈既欲。
而他抬头,问她是不是要去找贺庭周。
明知故问的一句,可宋再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我就去看一……”
“今天是我生日。”
沈既欲倏地打断她,话因此被堵在喉咙口,宋再旖跟着吞咽一下,觉得莫名干涩,可落地窗外分明是风雨欲来的潮湿。
她小幅度地点头说:“我知道,沈既欲,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去去就回来,不会太久的。”
“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你生日去殡仪馆不合适。”
“那你是我女朋友最好也别去。”
“……谁说的?”
“你是不是非去不可?”沈既欲不答反问。
因为语气里克制不住的隐约戾气和强势,宋再旖皱一下眉,想拂开沈既欲拉她的手,却被攥得更紧,到了这会儿她的耐心几乎快要耗尽,但仍是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沈既欲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支烟仍在他指间缓慢地燃烧着,烟灰蓄了一长段,随后被他掸一记,沈既欲开口:“如果今天这事换成柏时琪发消息给我,我去找她,你怎么想?”
几秒的缄默后宋再旖试图跟他讲道理:“这种假设不成立对么,柏时琪就算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她还有其他家人有很多朋友,未必会第一时间找你,但贺庭周外婆去世,这是他最后的亲人了,于情,我是他朋友,于理,当初他外婆是我救的,我去看一下他,去送他外婆最后一程过分吗?”
沈既欲听着,扯唇笑了,觉得宋再旖此刻清醒理性成这样,显得自己特别像在无理取闹。
天边又是一道滚雷轰轰作响,乌云密布,客厅的光线越来越暗,可随着沈既欲从宋再旖掌心抽出她握着的手机,两秒解锁,仍是点进她和贺庭周的微信聊天界面,上滑,滑过两人平时简短但频率不低的聊天,从捷里回来后就更频繁了,有时深夜还在聊,即使是讨论题目,屏幕光映进眼睛,那么亮,又那么刺眼。
一直滑到高二运动会,400米比赛贺庭周故意摔倒的那个晚上,宋再旖和他有来有回的聊天记录,他朝她扬手,问:“你对每个朋友都这么好是吗?”
宋再旖低头看过去,“我关心朋友有错吗?”
“好到要主动给他买早饭,他想吃什么都可以。”聊天记录只有寥寥几行,但更多的记忆跟着上涌,他补一句:“好到要在他生病时去他家探望他。”
“这些事情我没对你做过吗?”
“所以我和他都一样。”
“那时候难道不一样吗?”宋再旖立马反驳这么一句后顿了顿,而就这间隙,窗外划过一道青光,Snow吓得躲进猫窝,豆大的雨珠随之开始砸向玻璃,声响剧烈,几乎盖住宋再旖很低的那句:“我那时候又不喜欢你。”
但沈既欲还是听见了,听清了,然后直接呵笑一声:“那现在呢?”
宋再旖没懂,“现在什么?”
“你喜欢我吗?”
宋再旖脱口而出一句“你说呢”,而后想说她如果不喜欢他,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在跟他过家家吗,但话到嘴边,被沈既欲很沉地念一声名字打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了,以至于那瞬间宋再旖怔住,心口微窒,像被按进海里,嗓子被水浸没,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目光紧盯她,带着无言的失望:“到现在你都不愿意正面地说一句你喜欢我。”
夏季的暴雨总是来得这样猛烈,雨滴密集,织成一张巨网,笼罩着客厅里对峙的两人,沈既欲撂完这句后就不吭声了,抬手又想点烟,被宋再旖按住,抽湿模式要比制冷更凉,打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激起一阵寒意,她不知道沈既欲究竟要借题发挥什么,只知道:“你要是想听这话直说啊,我可以说。”
短暂停顿两秒,她一字一句讲给他听:“我喜欢你。”
曾经有多梦寐以求的话响在耳边,现在就有多漠然,沈既欲由着宋再旖拿过那根烟,没恼也没所谓,转而从烟盒里另抽一根,拢火点燃后他说:“宋再旖,你还不明白吗,你那不是喜欢。”
宋再旖的心脏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那不过是你的占有欲在作祟,我就跟你楼上那一柜子的玩具差不多,你觉得我这个人就该是你的,看不得我属于别人,但是你却可以为了别人随时转身离开,完全不用在乎我的感受。”
青白烟雾随着火苗熄灭而四散,摩擦着满室的干冷空气,几丝几缕飘到宋再旖面前,她烦躁地抬手挥开,声音微扬:“沈既欲你发什么疯,我告诉你,没人会对不喜欢的东西有占有欲,我是闲得发慌吗,为了那点无聊的占有欲,费这么多心思和精力在你身上,我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为了给你放一场烟花,一天之内连坐两次飞机,我其实很讨厌坐飞机你知不知道?”
沈既欲因为她最后那句而微微皱眉,但还来不及细想,又被当下的情绪支配着说:“所以你觉得自己付出很多是吗?”
宋再旖胸口起伏着,咬着唇不置可否。
“你以为自己很辛苦地朝我走了九十九步对吗,那我也告诉你,你脚下走的这条路都他妈的是我给你铺出来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等会跟我去BRUISE随便拉一个人,邹凌也行,都秋菡也行,或者现在你打电话给周肆北也可以,问问他们我都做过什么,看看跟你的付出成不成正比。”
沈既欲说着说着笑,极其讽刺的一抹笑,“宋再旖,但凡有点儿心的人都能看出来我早就喜欢你了,只有你看不出来。”
又是一声响彻天际的雷鸣,明明没有开窗,却仿若有雨打在肌肤上,宋再旖身子跟着微微发抖。
像是长久以来有悖于认知的东西,就这样鲜血淋漓地剖开在她面前。
……
“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过两次,一次你问我是不是喝醉了,还有一次你可能是没听见,所以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甚至连借口都帮她找好了。
宋再旖因此皱眉,却想不起任何有关他这些话的记忆,想不起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对她有过表白的。
沈既欲眼见她这样子,就了然她是压根没往心里去过,无声地笑,烟也在悄无声息间燃了半截,被他摁进烟灰缸,然后话锋一转地问道:“那贺庭周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话题转得这样快,宋再旖反应几秒,又默了几秒后摇头,“不可能,我亲口问过他,他有喜欢的人,不是我。”
“他喜欢你。”但沈既欲置若罔闻,重新强调这么一句后抬头看她:“你是不是宁可信他,也不信我?”
那一刻宋再旖和他紧紧对视。
感情告诉宋再旖,她应该相信沈既欲的,可理智又想不通贺庭周有什么必要拿这种事情撒谎骗她,余青那人她是见过的,是活生生存在的,并非贺庭周凭空捏造的。
以至于当她眼睛越看越酸的时候,她叫他:“沈既欲。”
就这三个字,回荡在寂静的客厅,她的答案似乎就跟着在无声悲戚中明了,沈既欲整个人一僵,旋即自嘲地笑出来,笑到宋再旖又叫他,朝他一步走,而沈既欲站起来,他的手臂擦过她的掌心,没能握住。
“行,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决定好了吗,是去找他,还是留下来陪我过生日。”
他问得决绝,宋再旖听得出这绝不是简单地问她即将何去何从,所以仰头,哑声问:“你非得这样逼我是吗?”
“逼你,”沈既欲垂眼看向她,低沉地念这两个字,笑:“就是你从始至终都没想过留下来,是我让你为难了。”
“我说了去去就回啊!”
“可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会在原地等你回来?”
沈既欲这话一出,宋再旖呼吸跟着一滞,落空垂下的手攥紧,指甲掐进掌心,隐隐作痛,而后听他继续说:“宋再旖,我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落地窗早已被打得雨痕斑驳,水迹蜿蜒,就像人流过泪的皮肤,雷电间隙交加,吓得Snow蜷成一团,可又仿佛感应客厅这边的剑拔弩张,探出一点脑袋,很细地嗷呜一声。
“沈既欲你别这样,”宋再旖压下所有的情绪和胸腔的涩意,还是去握了他的手,他由着她握,没拒绝,或者说是无动于衷,她看着,深吸一口气说:“我答应你,现在四点一刻,我七点一定出现在BRUISE,不会缺席你生日的。”
可就算对着宋再旖这番保证,沈既欲仍是一步不肯让地注视她,不说话。
近乎残忍的沉默后宋再旖也算是看明白了,“按你的意思,是不是今天只要我在你面前走出这里,我们俩就算完了?”
“你都选他了,还要我干什么?”
宋再旖听笑,倏地松了手,后退两步,弯腰去捞自己的手机,再抬头时眼眶发红,瞪着和她隔一个茶几的沈既欲,“你对我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沈既欲无声将那只被宋再旖甩开的手插进裤兜。
宋再旖又拿一把伞,在快要走到玄关的时候停步,背对着他说了句:“沈既欲,你别后悔。”
然后摔门离开。
没有一秒回过头。
第67章
找你的人是我
就算下着倾盆大雨,
室外的温度却没因此凉快到哪儿去,闷热潮湿到极点,一口郁气在胸腔死死缠着,
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宋再旖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明明半个小时前两人还好好的。
撑开的伞挡不住四面八方的雨丝,
宋再旖问清贺庭周殡仪馆地址后就站在路边打车,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手机屏幕晕开水珠,她用指腹抹掉,又打湿,
如此往复几次后,
她深呼吸。
终于回头。
原本停在小区门口的那辆布加迪开走了。
她叫的网约车也到了。
……
贺庭周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宋再旖。
泛红的眼角,满脸的湿痕,下意识地抬手,却又在离她十厘米的地方克制地停住,改为拿纸,想给她擦脸时被她挡了下。
“我自己来吧。”宋再旖说。
掌心的纸巾被抽走,徒留他的手再度悬空,片刻后才缓缓垂下,
贺庭周看着她因为脸上有妆而只是轻轻拭干水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宋再旖闻言动作顿了下,偏头看向被贺庭周搁在椅子上的骨灰盒,
正面居中的地方嵌着一张他外婆的照片,
看模样应该是没生病之前拍的,
笑得温和有气质。
这半年,
不止周肆北的事宋再旖没有关心,贺庭周外婆的情况她也没再过问,
只听说不太好,但具体差成什么样,她没问宋砚辞,原本想着过两天找个时间,买束花去医院看望一下,却没想到这一面来得这样快,以这种方式。
世事无常。
她摇头:“我应该早点来的。”
说话间告别厅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淅沥雨声间隙传来,宋再旖抬头看过去的时候余青正好拎着一袋东西走进来,两人打上照面后她步子稍缓,面露探究,贺庭周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问她买的什么。
余青就看回他,“你午饭没吃,本来想给你买关东煮的,但店里卖完了,就给你买了三明治。”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东西,你想范老师九泉之下还要操心你这个吗?”
宋再旖看着两人介于熟悉和亲昵之间的自然互动,没出声,直到余青问起她,贺庭周刚要介绍,他的手机先响,宋再旖下意识一瞥,就看到屏幕上是一串不足11位的国际号码,以为是诈骗电话,但没想到贺庭周看两秒后朝两人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然后转身,径直退到旁边角落,右滑接通,搁耳边。
说了什么宋再旖听不见,只能盯着他的背影,思绪还没来得及发散,余青就先笑了笑,视线打量过她后问:“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宋再旖回神,生怕余青误会什么,立马补充:“我就是他的同学。”
余青却对她这话不以为然,眼神示意过告别厅里摆着的寥寥几个花圈,“只是同学的话,他不会告诉你这事儿。”
“哦,他通知我可能是因为当时他外婆摔倒在路边,是我打的急救。”
“这么说你还算是范老师的救命恩人。”余青淡笑道。
她比宋再旖大三岁,但一张圆脸特别显嫩,两人坐在一起,她看起来更像妹妹。
“举手之劳。”
话落,贺庭周的那通电话也很快结束,走回两人面前,俯身,从塑料袋里翻出一瓶水,宋再旖等他喝完,开门见山地问:“你说你外婆给我留了东西,是什么?”
贺庭周放瓶的动作一滞,然后缓缓滚了下喉结,答她:“东西不在这儿,你现在要跟我去拿么,还是明天我给你送过去?”
“东西在哪?”
“在我们学校的教师公寓,”这话是余青抢答的,说完她微顿一秒,继而转向贺庭周,反问:“对吗?”
贺庭周点头。
宋再旖当即在脑子里思索了一遍这里去北江大学的路线,正好和BRUISE
CLUB同方向,顺路过去不到十分钟,所以几秒的沉默后她说:“你带我去拿一下吧。”
“好。”
……
陪贺庭周把骨灰盒放进殡仪馆的骨灰堂后,三人一起打车回了北江大学,余青正好回宿舍。
外面的那场雷阵雨停了,满地都是被打落的树叶。
宋再旖和余青坐在后排,司机是个大叔,挺健谈,但当发现话题抛出来后只有余青一个人接时,就讪讪闭了嘴,车厢随之陷入一片沉寂。
不过很快被宋再旖手机接连响起的叮咚声打破。
贺庭周坐在副驾透过内视镜朝她看一眼,余青不动声色地侧目,宋再旖直接开静音,设置好之后才点开,全是微信的消息,黎嫣问她怎么还没来,聂书迩发来一个问号,问她在哪,又要搞惊喜吗。
多的是朋友问她人呢,好像她不到场,今晚的生日派对就缺了主人,宋再旖看着,车辆因为路面不平颠簸着,窗外繁华街景的流光晃着。
那一口怄着的气仿佛突然之间就通了。
淋过雨,又去过殡仪馆那种死别的地方,脑子都变清醒,反复回放着沈既欲那句“我早就喜欢你了”,是啊,是她傻,是她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视而不见这么多年。
现在又要因为一个外人而重蹈中考完那个暑假的覆辙么。
她不要。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沈既欲发条消息,他们两个不能就这么算了。
后面开往北江大学的一路,车里始终有她手机屏幕的微光亮着,打打删删,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么矫情的话,也从来没对谁轻易地低头屈就过,但屏息编辑完整整七行的小作文后,她没有犹豫地按下发送。
网络延迟两秒,聊天框旁边的灰色圆圈转到停下时,宋再旖刚要松了咬着唇的牙齿,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来,就看到下一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下面跟着一行灰色的小字:。
沈既欲把她拉黑了。
心脏在刹那几乎跳到嗓子眼,然后又随着司机一脚踩刹,身体没防备地前倾而重重坠下。
车停了。
椅背前传来贺庭周解安全带的咔嗒声,他提醒她说:“到了。”
宋再旖近乎麻木地下车,跟着他往北江大学里走。
六月中旬,飞蛾盘旋在两侧的路灯下,大学还没放假,来来往往的都是学生,地面下过一场雨的积水未干,但操场上多的是散步聊天的,篮球场上多的是打夜球的,还有自发组织的唱歌活动,一大群人围在一块,笑声伴随蝉鸣,特别热闹。
而她已经能想象到几公里外的BRUISE
CLUB是怎样更加盛大的热闹了。
一股强烈的不甘在心口翻涌,随后化为实质性的动作,她重新点进微信,点进聂书迩那个聊天框,没回她刚才那个问题,只问她沈既欲在干嘛。
聂书迩很快又回过来一个问号,比之前那个还要冲出屏幕的疑惑,像是不懂他们俩在搞什么把戏,宋再旖没心情解释,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等她接通后让她把手机给沈既欲。
聂书迩不理解但照做,撂一句“你等等”后起身,宋再旖能听见那头断断续续的喧闹,仿佛庆生的气氛已经起来了,震耳的电音,酒瓶的碰撞声,年轻男女的嬉笑声,最终归于平静,归于沈既欲平静没有情绪起伏的一句“怎么了”。
但明显不是对她说的,而是问聂书迩的,聂书迩想答,宋再旖已经先一步对着手机开口:“沈既欲,找你的人是我。”
那头更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