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再旖仍看着他的眼睛,
不偏不躲。
然后用一根手指推开两人此刻过近的距离,摇头说:“你想得美。”
说完,她踮脚从沈既欲手里拿过毛巾,
自己擦着,一点也不留恋地转身往房间里走。
留下身后的沈既欲扯唇笑了笑。
……
宣传海报定完,
片子就紧锣密鼓地拍起来了,就在学校里取的景,效率很高,剪辑好登上学校官网的速度也很快,首页排面,
然后不知道怎么就被营销号刷到了,
转头被搬运到了某社交平台上,男帅女美的校园组合,易燃易爆的青春期,光是站在那里就快要溢出屏幕的故事感,一夜爆火成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连带着贺庭周的名字被爆出,宋再旖的个人账号被扒出,网友各自脑补的高中纯爱故事也在网络上battle了几个回合。
但这些宋再旖都不知情。
因为等她听说这事的时候已经是狂欢末路,
相关词条下只剩北江一中的学校简介,半点娱乐性质的话术都没,手边的面条就快要放坨,
她还在滑手机,
沈既欲问她在看什么。
“哦,
书迩说网上有人给我和贺庭周写了小作文。”大概是真觉得荒诞又有趣,
她笑着回,看着挺没心没肺的,
而后像是想起什么,又补:“聂书迩,十三班的,班花。”
沈既欲嗯一声,“看到了吗?”
“没,好像都被删……”她兀自说着,到这一秒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眼睛缓缓从屏幕上移开,抬头,“你看到了?”
仍是嗯一声,没否认:“看到了,都写挺好的。”
“然后……就全删了?”
八点一刻,早餐店外车流不息,店内人来人往,蒸屉热气升腾,早间新闻正播着,俗世喧嚣融在烟火气里。沈既欲翘着二郎腿坐餐桌对面,听到这话也不急着答,往碗里的豆腐羹倒一勺醋,搅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惹得宋再旖在桌下往他小腿踢了一脚,他才给反应,也是笑:“哪儿能啊,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是没有,可是沈家有。
宋再旖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有段时间她Apple
ID被人恶意盗刷,连带着其他用了相同密码的社交账号也被盗,有人顶着她的账号搞事,包括但不限于骗钱,还有外校女生扬言她勾引自己男朋友,发出来的聊天记录跟真的似的,反正当时这事闹得挺大的,后来还一度被人到网上,登上了同城热搜,小三插足的八卦自古最能引起群情激愤,一场网络暴力眼看着要朝她来,但是一纸盖着国内顶尖事务所公章的律师函更快,在很多人扛着正义大旗,刚准备进来吃一吃瓜、搅一搅这趟浑水的时候,报警、立案、取证、打假,该有的流程就已经全都走了一遍,连半句解释也没给,似乎懒得参与他们这种过家家式的小打小闹,有确凿的证据就麻溜拿出来,不然一律按侵犯名誉权保留追究权利,白纸黑字是这么个意思。
而那家律所,明显是受了沈氏集团的委托。
然后在律师函发出的不到半小时里,网上关于她的所有不实言论也随之不见了踪影,被人为地删了个一干二净。
……
“网上涉及到你隐私的那些,叫人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既欲在一片嘈杂中缓缓开口,宋再旖听着,筷子挑着碗里的面条,点一记头,“哦,还有呢?”
沈既欲知道她意思,对答如流:“还有贺庭周那份。”
宋再旖淡淡地笑出来,“挺热心啊。”
“那些网友写的你和他的故事确实有意思,但我没兴趣。”
言下之意是他才懒得干预。
宋再旖看他,眉眼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真的吗?”她问。
沈既欲闻言慢悠悠放筷,笑着说当然,然后招手叫老板结账。老板动作利落,很快把小票拿了过来,他扫码付完钱,她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两人往门外走的时候肩膀始终挨着,正好方便他斜下额头到她耳边说:
“毕竟假的,永远真不了。”
……
两人一前一后到阶梯教室,刚过八点半。
周六的学校格外空,只有寒风萧瑟,只有竞赛班还亮着灯,进门后宋再旖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靠窗位置,同桌比她早到,正做着上次老师留的题,听到动静抬头,和她笑嘻嘻地打一招呼,短头发,脸圆圆的,看着特别萌,但宋再旖知道她解起题来特别猛,人如其名,蔡言易,好像什么题对她来说都易如反掌。
同样回她一句“早上好”,宋再旖拉椅子刚坐下,肩膀被人从右后方拍了拍,她还没来得及扭头,一支红笔就递了过来。
“昨天放学前问你借的,忘了还。”贺庭周说,“谢谢。”
“哦,没事。”
宋再旖转身接过,与此同时看到这会儿已经在最后一排落座的沈既欲,跟个祖宗一样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他算是插班生,两周前刚跟着他们的进度开始上课,还没固定的位子,就随便找了空的地方坐。
两人目光短暂相碰,他笑一下,她没笑,收回视线。
竞赛培训不比平常上课,聪明脑子在绝对高强度的知识灌输下显得不足为奇,宋再旖每次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讲,可架不住昨晚被某人诱骗去看了场电影,睡得晚,困意在看到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时酝酿到顶峰,感觉眼睛一闭就能睡过去,好不容易捱完上午半堂课,中间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拿起外套往门外走。
走出教室一阵凉风扑面,终于叫人清醒一点,但同时更紧地裹住外套,才没让冷风钻进领口,宋再旖径直下楼。
教学楼底的这家连锁便利店是学校长期对外招商的,算是“独门独户”,周末不打烊,以满足那些不回家的住校生的不时之需。
自动门感应到有人靠近,打开,伴着一句机械的“欢迎光临”,店里暖气溢出,抓着外套的手才稍稍松开一点,慢慢放下插进口袋。宋再旖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收银员从电视剧里抬起一眼,问她要什么。
“一杯美式。”
“冰的还是热的?”收银员又问。
她刚要答,门口再度传来声响,一开一关,冷风过境,有人进,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嗓音,就这样降临在她身后:“热的,加奶不加糖。”
宋再旖回头,看到沈既欲那张脸,不算太意外,因为刚出门那会儿蔡言易问过一嘴她去哪,她如实说了,也知道那时沈既欲听见了,哪怕他们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
收银员狐疑地看了看沈既欲,又看回宋再旖,“你们一起的?两杯?”
宋再旖摇头,“一杯,他付钱。”
沈既欲闻言低笑了声,倒是没反驳,自己去货架那边拿了罐饮料,然后一块儿刷卡付钱,收银员打完单就去咖啡机旁操作了,留两人站收银台前,沈既欲问她是不是挺困的。
“我不困,特别精神。”宋再旖答得很快。
沈既欲又笑。
宋再旖问他一天到晚傻兮兮的笑什么,“不信?”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宋再旖嘁他,“哄小孩儿呢。”
沈既欲就从收银台上放着的棒棒糖桶里抽了一根,举着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孩儿,吃不吃?”
被宋再旖嫌弃地拍手,警告地瞪一眼:“少占我便宜。”
……
咖啡续上命了,回教室的一路才对沈既欲脸色好一点,而他还真在走之前买了那根棒棒糖,自己津津有味地吃上了,穿着和她同品牌但不同款的棒球服,肩宽腿长,看背影挺帅。
宋再旖一直觉得沈既欲这人没长歪是个奇迹。
倒不是相貌上的长歪,家里基因优秀,丑不了,而是他和他爸一样长着一张渣男脸,想泡他的女孩从初中就没断过,宋再旖旁观过一场又一场飞蛾扑火,其中不乏很多特别漂亮的女孩,别说男生,就连她看着都有点心动,可偏偏沈既欲始终无动于衷,没暧昧,没谈过,年纪轻轻的,生活作风比家门口那棵香樟树还正。
“又在骂我呢?”
前面沈既欲冷不丁停住,慢悠悠飘来这一句,她回过神,差点没刹住车撞上他背,沈既欲转身,一手拎着汽水罐,一手握住她肩膀帮她稳重心,宋再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是啊,骂你幼稚,幼稚死了!”
仍是笑,手松开,两人并肩继续往教室走,沈既欲又问:“骂爽没?”
似乎是没想到这么一问,宋再旖愣了下,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啊”了一声,但很快回:“还行。”
“那行。”沈既欲点头,“问你个问题。”
宋再旖别头看他,“嗯?”
“吃不吃?”似曾相识的三个字,说着他摊开掌心,那儿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根棒棒糖,水蜜桃味的。
“你不是只买了一根?”
“谁说的?”
“我看到的。”
“结账的时候你后脑勺冲我。”
他就这么撂一句话,字字清晰,视线也扎实放她身上,那种少年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没收着,挺唬人,可落在宋再旖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最后俩字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一丝莫名的委屈和控诉,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睡醒,困疯了。
别开目光的同时从他手上顺走那根棒棒糖,语速快,步子也跟着加快。
“我没有,谢了。”她说。
……
能选入竞赛班的都是年级里名列前茅的优等生,课间说说笑笑的少,一半在复盘上课内容,一半在预习下节课要讲的知识点,卷是真的卷,静也是真的静,以至于宋再旖咬着吸管踱进来的画面显得突兀,好在紧随其后的沈既欲同样,甚至比她还懒散点,叼着根棒棒糖,前边的宋再旖从进门就放慢了脚步,他没有,两人擦肩,他后来者居上,走在了前头,径直从讲台过,眼见着要朝原先的位置走,却在半道停住。
而这回走在他后面的宋再旖没能幸免,咖啡杯面的液体晃荡一下,她整个人因为被迫突然停止的惯性几乎贴到他身上,眉头下意识地皱,“你怎么……”
两人停住的档口正好在宋再旖座位旁边。
蔡言易见状还好心地扶了一把她的腰,宋再旖低声说谢,沈既欲回头看她一眼,安抚的一眼,“抱歉,你没事吧?”
宋再旖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回他一句没事。
一问一答,语气比生人还生。
教室里更静了。
沈既欲对半个教室的注目礼视若无睹,转身,屈指敲了敲左手旁的那张桌子,“同学,能商量个事儿吗?”
被敲桌的男生一下从观望状态被卷入其中,愣了秒,指着自己:“你问我?”
“嗯。”
“……哦,什么事?”
“我坐后面有点看不清,想跟你换个位置。”
男生又愣,似乎在消化他这话意思,又仿佛在做深层次的文字解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沈既欲也不急,咬着嘴里的糖慢慢化开,微酸,带点回甘。
然后下一秒有人打破沉默:“那边还有空位,离讲台更近。”
说话的是贺庭周,就坐男生旁边。
沈既欲闻声侧目看他,四目相对,他也挺悠闲,笔在指间徐徐转着,一副热心肠为他着想的模样,而后撇头,顺着贺庭周下巴扬起的方向看过去,是正对讲台的第二排,确实更近。
但他回:“坐那儿我得仰头,脖子酸。”
话说到这份上,那男生哪还能拎不清状况,沈既欲就是要坐他这位子,旁的都不行,所以当即站起来,收拾着桌上自己的课本,笑道:“嗐,多大点事,我让你。”
“啪嗒”一声,贺庭周转着的笔从指尖滑落桌面。
沈既欲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无声地笑,转头对男生说:“麻烦你了,谢谢。”
“不客气。”
……
直到换好位置,沈既欲在贺庭周旁边落座,课桌不算宽敞,两人都个高,坐在一起免不了肢体相碰,他扯唇笑一记,“贺同学,这班里我也就和你熟点,你不介意吧?”
贺庭周有那么几秒以为自己幻听了:“和我熟点?”
“嗯,带我去印资料的人是你,徐老师让关照我的人也是你。”
沈既欲这句话落,前边宋再旖没忍住偏了下头,看他,看他们俩,挺复杂晦涩的一眼。
“……”贺庭周往旁边坐一点,两人之间距离拉开,“你看起来并不需要关照。”
“怎么不需要?这些题还挺难的。”
又是几秒的沉默,贺庭周说:“你有听不懂的可以问我,别麻烦别人就行。”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极了,同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大差不差的话,所以这个“别人”的指向性有多强两人都心知肚明,沈既欲笑一笑。
“那我现在还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贺庭周微微侧头,听着沈既欲继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缓缓道:“明裕集团董事长贺逍的独生子,怎么会连一笔医药费都要分期还?”
于是到此为止,前头所有的虚情也好,假意也罢,连同眼底的浅淡笑意,都在此刻碾作灰。上课铃响,大幕拉开,目光一个比一个沉,沈既欲紧接着低声又问:“贺庭周,你装什么?”
……
“我装什么?”
老师夹着一沓教案去而复返,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贺庭周就在这间隙反问,咬字挺轻,没有丝毫被拆穿被质问的窘态,然后短短半分钟,似乎已经捋完这兴师问罪的情势了,歪头,短促地笑出来:“你什么都知道,怎么就不知道我装什么?”
沈既欲看着眼前贺庭周这副毫无攻击性的伪善模样,皱眉。
贺庭周又说:“看来网上那些涉及我隐私的内容是你帮忙删的,谢了。”
上午十点半的光景,薄弱太阳穿透云层,从窗户洒向桌面,沈既欲终于有种被人反将一军的实感,人生头一回,他出于人道主义好心多管了桩闲事,反倒变成别人扮演“受害者”然后美美隐身的工具,堂堂明裕太子爷,和他比起来虽然差点,但真有心要处理这些绰绰有余。
可是贺庭周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想要叫停。
果然,下一秒,他笑道:“哦对了,那些故事我也看到了,很精彩。”
“你也说了是故事。”
“但我会想办法变成现实,”贺庭周接得很快,边说边收视线,听着老师的要求把课本翻到对应页数,“毕竟事在人为,不是吗?”
沈既欲嗤笑一声,想说什么,前桌的宋再旖倏地回头,看样子是被两人讲悄悄话的窸窣声响吵到了,听不清内容但不影响她食指抵在唇边做嘘,所以到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这一憋就憋到下课,时钟走到十二点,教室里三三两两的同学在商量午饭吃什么,蔡言易提议一起去学校隔壁街上那家日料店,宋再旖没意见,拿着书包站起身,凳脚在地面平移。
而沈既欲终于被赦免开口,叫住她:“同学。”
话落,旁边正收拾东西的贺庭周顿住,靠近这一圈的几个女生也停住,宋再旖似有所感地回头,意识到沈既欲叫的是她。
“你东西掉了。”他说。
宋再旖顺着沈既欲示意的方向看地,可光滑瓷砖上空无一物,眉心因此蹙起,刚有种这人又想耍她的感觉,刚想问问他几个意思,紧接着就见他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挺高的个子,腿一跨就到了她面前,然后弯腰,这一起一落的动作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但挡不住宋再旖的,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状似伸手在地上捡了个东西,实际上那玩意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地,一直被他攥在手里。
直起腰的时候一递一接,他的指尖滑过她的掌心,有点凉,有点痒。
一包巧克力就这样稳稳地到了她手上。
宋再旖垂眼看了两秒,而后抬头,看着沈既欲,他这会儿明面上没有笑,可眼底沉沉地映着她,夹着坏,那神情她太熟悉了,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眼神,她扬了扬手里的巧克力,笑道:“谢谢了。”
“不用。”
然后宋再旖出教室的时候,一条消息同时发送到沈既欲手机上:
他回:
宋再旖:
耳边的喧嚣随着人散渐渐平息,沈既欲打字:
宋再旖很快回来两条消息:
傻子都知道这包巧克力可比那两根棒棒糖值钱多了。
沈既欲看笑,有心逗逗她:
那头不出意外地发来两字:
唇角勾起的弧度变为实质性的一声笑,而后是手机咔嚓锁屏的声音,沈既欲把手机揣进兜里,抬额,叫住正准备离开的贺庭周。
“我帮你一回,你请我吃顿饭过分吗?”
……
贺庭周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沈既欲坐下来吃饭,撇开两人压根不算熟不说,中间还夹着个宋再旖,彼此那点心思都清楚,都透彻,但是话沈既欲撂了,高位也给他架上了,他要是拒绝就显得狭隘,所以贺庭周问他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