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子轩从这种情绪中走出,与桃漾低声道:“父亲本也是要与我一起来的,可他去了趟阳夏后再回来,不知为何就不来了,只让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
桃漾对他淡淡颔首,没说什么。
庾子轩站起身,在阁楼上看着远处部曲们还在田里劳作,不由笑道:“他们都是些拿刀的高手,给你种起地来了。”桃漾也起身,望过去:“我问过他们的,离开这里还是种田,他们都不走。”
庾子轩再笑:“待我明日回栖云坞将坞中事交代了,就再来这里陪你。”
庾子轩离开后,桃漾只要用了五石散,就会出现那些梦境,到了后来,就算没有五石散,她夜间睡下那些记忆也会在她脑中盘桓不去。
整整一月时日,她的梦境越发频繁,有时已让她有些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沈婆子见她这模样,每日夜里都给她点着安神香。
可桃漾的神色还是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有时独自一人坐在阁楼上,眉头都能拧成麻绳,沈婆子听了庄子里人的话,认为桃漾是被什么脏东西给上身了。
要请道士前来给她做法,桃漾没让她这么做。
六月半的时候,庾子轩再来了这里,身边还带着阿梓。
阿梓已长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极为开朗,桃漾和庾子轩坐在阁楼上说话时,阿梓去做了份糕点端过来,笑着与桃漾道:“桃漾姐姐,你尝尝我做的糕点。”
当初,桃漾离开坞堡前,教给了阿梓做糕点,这几年阿梓靠着做糕点去集市上售卖,养活了她和她阿娘,日子也越过越好。
桃漾对她莞尔,拿起一块尝了尝,温声道:“味道很好,是不是还加了些别的?”阿梓对她笑着点头:“我见桃漾姐姐不是很开心,就加了些玫瑰。”
庾子轩把坞堡的事交代给了别的郎君,他就一直待在桃漾这里,每日里陪着桃漾忙东忙西,七夕节这日,淮阳城内热闹的很,庾子轩就自己扎了许愿灯,要在晚间和桃漾一起在阁楼上许愿。
天色微暗时,他们正用着晚膳,沈婆子上前来回禀,笑声道:“姑娘,公子回来了!”桃漾闻言神色微怔,梦境中的事如泄洪般袭入她脑中,让她眉心凝了又凝。
庾子轩看了看她,直接问沈婆子:“他到哪了?”
沈婆子回:“出,出淮阳城了。”
谢怀砚来到庄子里时,阁楼内空空荡荡,只有水叶水兰跪在一侧,沈婆子和青翠早就跪在了院外,水叶颤声禀道:“庾四郎君带着姑娘就进了这间屋子,可这间屋子里却没人——”
谢怀砚去了建康两月有余,事情还未处理完,前日夜半自宫中回府时,见到路边摊铺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许愿灯,掌柜的说后日七夕。
他彻夜忙完手边公务,快马赶回淮阳。
她却不见他——
他神色沉郁生冷,对身后部曲吩咐:“快马至小望山,把庾子轩的别苑一把火给我烧了!”
小望山就在淮阳城外三十里,庾氏在那里有几处别苑,火光漫天许久,依旧不见庾子轩出来,谢怀砚抬手摔了手中杯盏,沉声:“又一个犟种!”
第75章
娶个妻子
庾子轩钻研机关术多年,
颇有小成,尤其是去岁,他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
设计出的机关灵巧绝妙,
几乎无人可破。
他整日待在桃漾这里,闲来无事时,就给这处庄子也设计了机关。
此时,她和桃漾坐在庄子外矮山中的古亭里,看着不远处他的别苑走了水,
神色不但不恼,反而放声大笑:“哈,
桃漾妹妹,你看,
谢怀砚定是破不了我的机关,
才去让人烧了别苑!”
他兴奋的不行,
桃漾在一侧抬眸看他,神色间染上几许无奈,问:“别苑被烧了,子轩哥哥当真不去瞧瞧么?”她抬手给庾子轩指了指:“那里有条下山的小道。”
庾子轩闻言急忙看过去,
神色懊恼:“怎还有通往这里的路,明儿就让人给赌了!”他兴奋过后,回身看向桃漾,语气随意:“别苑毁了,可以重新修缮,
不碍事。”
自田庄阁楼通往这座矮山的路上庾子轩设了数十道机关,
非常人能轻易破开,他和桃漾自山中穿过,
待的这处位置四面无路,除却适才桃漾给他指的那条林木丛生的小道。
此时是夜间,不熟悉此山之人也很难发现。
到了子时,空渊神色凝重再前来回禀时,谢怀砚负手而立站在窗牖前,默上许久,对空渊道:“不必找了。”空渊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低声应是。
翌日一早,谢怀砚再快马离开了淮阳,往建康而去。
庾子轩得知谢怀砚一大早神色暗沉的再返回了建康,心中也总算是出了口气,让沈婆子去园子里抓了只大鹅,再去搬来一坛桂花酒,大家一起庆祝。
沈婆子当时就沉了脸,灰沉沉的去了。
庾子轩坐在树下悠闲品茶,庾氏部曲前来回禀,将一盒银票搁在了庾子轩面前:“郎君,这是在别苑门前发现的。”檀木盒上赫然刻着‘谢’字。
庾子轩瞬时也沉了脸。
山间古亭里有庾子轩设计的暗室,桃漾昨夜在那里歇的还算安稳,白日里和沈婆子她们一起去田地里给花草浇了水,忙活许久后身上出了些薄汗。
回到阁楼沐浴后走进卧房,抬眸间就看到了床榻边挂着的一只小桃灯。
里面的烛火还未燃尽,透着弱弱的白光。
桃漾上前将它吹灭,拿起巴掌大的许愿灯四下看了看,边搁在小几上边低声道:“丑丑的——”
她上了榻准备午憩,刚躺在枕上就觉出不太对,纤指抬起软枕,就再看到了枕下的一只小檀木盒,她拿在手中,按住锁扣,檀木盒‘啪’的一声启开。
里面是一对做工灵巧的玉兔捣药发簪。
玉簪下面还有一张折纸,桃漾拿出后展开,银光纸上是一幅用墨笔简单勾勒出的画,画着的是她坐在树下捣药草——
七月很快过去,中秋节前一日,谢夫人命人来了城外,让桃漾回府中同她们一起过中秋,这不是谢夫人第一次命人前来,之前端午节的时候,桃漾就回绝了。
中秋这日,她坐马车回了谢府。
府中人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和从前没有分别,只是多了几张陌生面孔,是嫁来的新妇,也少了几张熟悉面孔,谢念早在前年就嫁了人,谢嫣也已定了亲,今岁重阳后便要出嫁。
热闹到了最后,谢老夫人叹声问桃漾:“过中秋节呢,怀砚也不回来,在忙些什么呢?”
桃漾对老夫人摇头:“我也不知。”
谢怀砚近来没给她来过书信。
谢老夫人也就没再问,在存玉堂散去后,桃漾本是要和谢夫人回桂月园去说话,府中的夫人和姑娘们都有意和她凑近乎,桃漾就在水榭内和她们闲话吃茶,待了好些时候。
晚间就歇在了谢夫人的桂月园里,第二日一早才再回田庄。
九月底的时候,天气已微凉,桃漾和沈婆子她们把种下的花草和药材都收回,再种下了新一季的,这日,桃漾正在阁楼她的书案前把这几月来种植药草遇到的问题,以及各种药草在种植时的习性都一一写下。
水叶上前来与她道:“姑娘,咱们隔壁的庄子里也住了人。”她们隔壁的庄子是早些年陈氏在这里购置的,一直都是家仆在打理,主人已有些年头未来过。
庾子轩在这里的时候,桃漾还和他去隔壁走过几回。
她闻言抬眸往隔壁方向看了眼,问水叶:“住进来的是什么人?”
水叶回:“听隔壁阿婆说,是位年轻公子。”水叶话落,青翠手中就提了只食盒走进来,搁在八仙桌上后与桃漾道:“姑娘,隔壁新来的邻居让人送来的,说是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桃漾在书案前起身,把食盒打开来,里面俱是一些应季的蔬果,鲜灵灵的,这些东西不贵重,桃漾就让青翠收下,再准备些糕点送到隔壁去。
之后的几日,隔壁都很安静,桃漾也在庄子里忙着晾晒药草,这日夜里,窸窸窣窣的落了场秋雨,第二日一早雨停,桃漾要进山瞧一瞧种下没多久的药草。
这座矮山不高,有几处八角古亭,从前也只有桃漾这庄子里的人常会来此,她在山中行出有百步时,隐隐瞧见山道一侧的古亭内坐着一人。
背影宽大,衣着矜贵,似是正随手翻着一本书卷。
桃漾在心里暗暗道,这应该就是隔壁庄子里新来的那位邻居。
这条山道是她上山的必经之路,桃漾隔着层层林木望过去一眼,继续抬步往前走。
待转过一大片的榕树林,离得古亭近些时,桃漾清丽的眉眼微微凝了下,下一刻,古亭内的男人侧首朝她看过来,一手握着书卷一手端着杯盏。
神色平和与她道:“过来用盏茶。”
桃漾站在原地怔了许久,抬步朝他走过去,谢怀砚搁下手中书卷给她添了杯茶递过去,语气不解的问她:“你来这山里做什么?”
桃漾:“……”
她抬手给他指了指:“山里种着很多药材,我来看看。”
谢怀砚对她颔首:“我本以为这山中清净,来这里看会儿书,”他往桃漾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既是你也来了这里,带我瞧瞧你种的药材罢。”
桃漾抬眸看他一眼,默默用了他递来的茶水,起身再往山中种植药材的地方走。
昨夜刚落过雨,山中地面湿滑,桃漾走在前,谢怀砚就在她身后跟着,林中时不时有鸟啼声,再带上几声蛙鸣,很是空幽寂静。
谢怀砚很是沉默,跟着她看了几片药材地,偶尔问上几句药性,不多时,天幕上一团又一团的乌云漂浮着,还带了几声雷鸣,桃漾抬眸看了眼,与他道:“我没带伞,下山罢。”
谢怀砚对她应声,依旧是跟在她身后,直到了田庄的北门前。
和他这么一路自山中走下来,桃漾弄不明白他此次回来是要做什么,也不知如何去问,只停下步子抬眸再去看他,谢怀砚对她淡淡颔首示意,抬步走去了隔壁庄子。
桃漾第二日没再去山中,在庄子里研磨了几个时辰的药草后,她问沈婆子:“他走了么?”沈婆子犹犹豫豫,问:“姑娘说的是谁?”
桃漾神色沉下看她一眼,沈婆子再讪讪笑道:“公子没走呢,姑娘是要见他吗?”
桃漾摇了摇头,再问:“他什么时候走?”
沈婆子:“公子的事,老奴哪能知道呢。”
桃漾住在三层阁楼的第二层,每日晨起都会习惯性的走出屋门站在阁楼上伸伸懒腰,再趴在护栏上发会儿怔再去洗漱用早膳。
第二日一早,她睡醒起身,刚踏出屋门,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小哈欠,就看到隔壁庄子的三层阁楼上谢怀砚正坐在那里,神色认真的翻阅书卷——
两座阁楼隔得并不远,往日里对面的阁楼总是空荡荡的,桃漾不由吓了一吓,凝眉朝他看过去,对面的人似有所觉,掀开眼眸也朝着她这边望过来,见桃漾正看着他,对桃漾颔首示意,薄唇微动,似是说了句:“早。”
桃漾转身回了屋中,对水叶道:“把门合上。”
桃漾每隔几日总要去山中看她的药草的,这日她再上山来,谢怀砚依旧在山中古亭中闲坐,独自一人对弈,见桃漾走过来,他搁下手中棋子,起身一起往种植药草的位置去。
桃漾停下步子抬眸看他,低声问:“你已在这里逗留了数十日,不回建康么?”他如今已入了尚书省,任一朝尚书令,中秋节的时候谢夫人给他去书信问他是否回来,他还说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谢怀砚今日难得穿了件墨青色宽袍,气质清隽,眉眼温润,敛眸淡淡看着桃漾,温声道:“不回了。”
他话落,桃漾神色间含满不解看他。
谢怀砚薄唇勾笑:“陛下心疼我都到了这个年纪还孤身一人,让我休沐一段时日好娶个妻子在身边。”他语气散漫,温润的眉眼染了笑,人畜无害。
山间清风拂过,默上片刻,桃漾有些微恼再与他道:“你答应我的,明年初夏。”
谢怀砚神色平和,对她淡淡‘嗯’了声:“我在此住我的庄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桃漾:“……”
她这几日知晓谢怀砚就在隔壁,心里总是乱乱的。
桃漾抬眸再看他,沉声:“你别来山里。”
谢怀砚闻言低笑,丢给她一句:“怎么,这山是你家的!”他说完,抬步继续往栽种药草的地方走去,桃漾站在山路上,看着他的高大背影,低声骂了句:“无赖!”
第76章
揽进怀中
这座矮山就在两座庄子后,
是一座无名山,因附近都是门阀士族的田庄,没有人上山来采药狩猎,
桃漾能来,
谢怀砚自然也可以。
桃漾赶他不走,就神色严肃的告诫沈婆子她们,不许再去告知谢怀砚她什么时候进山,她们都一一应下,可之后她每回再进山时,
谢怀砚都在。
他与桃漾一起上山,起初桃漾忙活着给草药浇水、撒草木灰,
谢怀砚在一侧也帮些忙,后来,
时日久了,
他干脆就和桃漾一起做起了这些活计。
入了冬后,
天气渐冷,桃漾也就不再常去山中了,有时候五六日才去走上一趟,谢怀砚从未来过她的庄子,
只站在阁楼上远远的瞧着她这边。
进了冬月,淮阳城外一连落了好几日的雪,桃漾想上山去折几枝绿萼梅来插在玉瓶中,可山路都被雪封了,只能闷在屋里,
青翠与她笑道:“姑娘在担心这个?上山的路上早就没有雪了。”
桃漾朝她轻疑了声:“落那么厚的雪,
怎会没有了呢?”
青翠抬了抬眉,卖关子与她道:“姑娘若是不信,
可以去瞧瞧,在屋里闷着不也没趣么?”桃漾闻言想了想,取来她的狐裘披在身上和青翠一起去了山中。
上山的路确实早被清了出来,她们悠闲的行到山腰那处古亭时,古亭外一只白白胖胖的雪人正朝着她们这边望过来,黑豆为眼,红豆为唇,倒有几分可爱。
桃漾看着,一时也起了堆雪人的兴致,就在这只雪人的身侧和青翠一起也堆了一只。
到了除夕这日,隔壁庄子灶房里的厨娘突然有急事回了家,提前备好的年货也被野猫给衔跑了,空渊垂头丧气的前来桃漾这里讨份晚膳给他家公子用。
沈婆子闻言当即道:“这么冷的天你带回去也都凉了,让公子来庄子里一起用膳罢,大过年的,也热闹些。”桃漾没有回谢氏陪老夫人一起守岁,谢怀砚也未回去。
沈婆子说完看向桃漾,桃漾把口中的莲子糕咽下后,与空渊道:“我们备的年货多,唤上你们庄子里的部曲,大家一起过来用膳罢。”
空渊高兴的应了声,急忙就回去了。
夜里,谢怀砚在阁楼上和桃漾一起守岁,那只七夕时他刻下的小桃灯就挂在窗边,桃漾和沈婆子她们剪窗纸,谢怀砚也不知跟谁学的,剪了她的小像,倒是有上九分的相似。
临近子时的时候,暗沉天幕再落下了簌簌飞雪。
屋内搁置了好些炭盆,暖烘烘的,桃漾有些疲倦,用了一盏又一盏的茶,依旧是解不了困意,谢怀砚负手而立站在窗边,侧眸来看她:“落雪了,出去走走。”
两人并肩而行,在簌簌飞雪下漫步,冬日里的田庄空旷,寂静无声,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闲走有两刻钟时,淮阳城的上空‘轰隆隆’一片,焰火在天幕炸开。
桃漾身上裹着狐裘,头上还带着绒帽,扬起下颌来去瞧,谢怀砚俯身,将她揽在怀中吻住她的唇,天上焰火停下时,桃漾抬手推他,他默了许久,才站直了身。
除夕夜已过,已是又一年的初一日。
桃漾要回去睡下了,谢怀砚站在漫天飞雪中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走远,直到上了阁楼。
过了年关,谢怀砚回了一趟建康城,三月初方回,他回来后桃漾每次再上山,他依旧是在半山腰的古亭内,只是,他每次搁下手中棋子或书卷起身时,总要在古亭的檐下扯下一颗红豆来。
自谢怀砚回来,古亭檐下就挂了许多颗的红豆,像是红玉石珠帘,清风拂动,四下摇曳,起初桃漾不知这是何意,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上面的红豆被他扯下了好几十颗,都不好看了。
桃漾问他:“你每日里扯这个做什么?”
谢怀砚抬眸看了眼剩余的红豆,再看向桃漾,神色平和道:“还有三十颗,”他眉心微抬,嗓音沉了几许:“桃漾,还有三十天—-”
桃漾瞬时明白了他是何意,没有回他的话,抬步往山中走。
自从桃漾开口问了他后,之后桃漾再去山中,谢怀砚扯下红豆时,总要时不时的与她说还剩下多少颗,到了最后不用他说,上面零星挂着几颗,桃漾一眼就能看出来。
立夏的前一夜,桃漾躺在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下,天光还未大亮时,她就又醒了过来,下榻披了外衣推开屋门,抬眸间,她看到了一枝并蒂莲。
她的屋门前多了张檀木小几,白玉瓶搁在小几上,里面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并蒂莲。
桃漾站在屋门前,垂眸看着。
清晨的风微凉,吹在面上把她刚醒来的困顿都给拂去。
梦中的墨园后山,到了夏日整片的莲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