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心道,
可不正是因为旬波阻她去万魔窟,
她才生气么,但相弦是一路跟着吗?
“那……”阿元还想问。
不过这时,喑哑压抑的声音从车帘内传出:“阿元,
回凌霄。”
阿元立时敛容,
低声应是,
驱车进了天门,向凌霄殿而去。
两排天将屈身恭送云驾,
甫一抬头,竟瞧见进去不多时的少妃殿下正抱着柱子,埋头出神。
“殿下不生气了?”旬波在后面心惊胆战地试探道。
相弦看了眼阿元离去的方向,也低声问道:“你回头来就是为了瞧他?此时瞧见,可放心了?”
玖洏仍不理会旬波,却昂着脖子对三师兄道:“我不是说了,我钗环落这儿了,我来找钗环的,谁来瞧他!”
相弦笑了下,问:“那还没找到吗?”
“呃……”玖洏四下乱看,满地是云,根本不见什么亮晃晃的钗环,这时她从背后拿出一枚优昙花钗,若无其事地挥了挥,“呐,刚刚找着啦,走吧。”
说罢,她拿着钗扭头先行。
相弦落在后头,盯着玖洏头顶上那枚一模一样的优昙花钗,并未揭穿什么。
旬波笑着摇了摇头,跟在最后。
踏进合虚宫的大门,玖洏看着一切都是陌生的,上回这里还是红花红幔一片,喜气热闹。
玖洏不由感叹:“自大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回来呢!”
相弦也不由笑道:“上回你逃跑,还将七师弟捆得紧实,累得他倒吃了苦头。”
他们说着话往里走。
忽然,一道金光如电,猛地扑向玖洏,吓得她向后一蹦,反手捉住那团金光。
手上却不觉痛,那手感更是奇异,毛绒绒的。
玖洏又捏了捏,这才敢睁眼。
定睛一瞧,那竟是一只身披金红长毛的腓腓。
这只腓腓被捉住,也不恼不怕,反是一双滚圆的碧青眼睛,水汪汪,好奇地盯着玖洏瞧。
尖尖的鼻子嗅了嗅玖洏的手腕,似乎对她的气味很是喜欢,竟乖巧地蹭了蹭,蓬松的大白尾巴也绕上了她的手腕。
玖洏一下子心都软了,一把将腓腓揉进怀里。
玖洏偏头去看相弦,相弦莞尔道:“这是送你的新婚贺礼,看来是送在了你心坎上。”
玖洏哈哈一笑:“我便猜着是你送的!瞧这腓腓头次见面便识得我,对我这般亲昵,想来师兄为了驯养它,定是没少费工夫。”
相弦也摸了把窝在玖洏怀里的腓腓,笑着没说话。
他们往里步去。
相弦乍然觉察似被窥视,拉住玖洏,向殿中大喝一声:“谁,出来!”
似是受到惊吓,殿里传出轻声鸣叫。
旬波忙拦阻相弦,正欲解释。
这时殿门后缓缓挪出一只似马似象的小神兽,怯生生地小声叫唤,其声轻柔,如摇篮小曲。
腓腓亦鸣叫应和了几声。
玖洏看向旬波:“这是?”
旬波告罪道:“回殿下,这是我家阿玄公主养的梦貘,也是要送与殿下的新婚贺礼。想是梦貘与腓腓玩耍,从宫侍那里逃了出来,这才惊扰了殿下与相弦神君,还望见谅。”
“没事,既是阿玄送的,自是留在我这吧。”玖洏蹲下,向梦貘招了招手。
梦貘比腓腓怕生许多,还真像是阿玄那小胆子养的。
想起那么怕生的阿玄此时正在万魔窟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玖洏不由又恼怒起来。
旬波看出玖洏所想,说道:“殿下宽心,我们太孙殿下已做好部署,定能接阿玄公主安然无恙地归来。”
“什么部署?”玖洏不放心。
“这……没有太孙殿下的吩咐,小仙可不敢说漏嘴。”旬波可算怕了玖洏,急忙告辞,“如今调英伤重,宫中事务堆积不少,小仙还要去看看,殿下若无别事,小仙便告退了,相弦神君还请自便。”
玖洏见一旁已有四五位仙官在等候,便知合虚宫近日当真忙乱,只好放了旬波同仙官们去。
大概真是相弦那一声吓着了梦貘,玖洏怎么也不能哄它抱一抱。
玖洏将腓腓先放回地上,腓腓也不缠她,欢欣地便凑到梦貘面前,拿大尾巴盖在梦貘头上,像是在安慰它。
玖洏不能安心,对相弦道:“师兄且去我殿中坐坐,我问阿元去,到底要怎么办。”
相弦点头,嗯了一声。
玖洏急吼吼地就要过去。
“玖洏!”相弦忽又喊住她。
“什么?”玖洏回头问道。
“为何……偏喜欢他?”相弦回身注视着玖洏,走上前一步,问道。
“没……”玖洏反口便想说没有。
可看着三师兄温和关切的目光,却说不出口,玖洏思索半晌,终是认真地说道:“没法子不喜欢呀。”
她有千言万语,可好像又只有这一句话。
“可是玖洏,即使喜欢他,你有想清楚要留下吗?你也喜欢这天宫吗?”
“在山林之中住久了,便是住这天宫,也没什么。”玖洏笑道,“再说,我要是住腻了,自可再溜出去,师兄你别担心,阿元他也会帮我的,他很好。”
相弦看着她这般笑容,担忧道:“他是回来做天帝的,你也准备好回来做天后了吗?真的想清楚了?”
玖洏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师兄你太多虑了,且不说天帝还在呢,就算以后阿元真继任了天帝,做天后有什么难的,其他神仙能做得,我也能呐!”
“那就好。”相弦本想再摸摸玖洏的头,手伸出一半却还是放下,退回一步,“认真想过就好,认真喜欢就好。”
玖洏看着他手落下,皱眉道:“师兄,不管是山林间的小凤鸟,还是天宫的少妃天后,我都是玖洏,我们总还是师兄妹,天长地久,玖洏依旧也认真地喜欢你们。”
玖洏盯着相弦不放。
相弦到底还是抬手揉了把玖洏头发:“知道了!不是担心阿玄么,快去吧。”
“嗯!”
玖洏风一阵似的跑走了。
凌霄殿外没有仙侍仙将守候,玖洏一路往里走都没有遇到阻拦,这很不同寻常。
直走到大殿外,一道琉璃盏砸碎在地的声音,刹住了玖洏的步子。
“想做什么?”天帝苍老却平静的声音传出来。
玖洏不由心惊,她从未想过,强大如天帝,也会有这般孱羸之时。
只听一声闷响,像是跪地之声,阿元答道:“孙儿一时不慎,行止无状,还望陛下恕罪。”
“起来吧。”
一阵衣袍窸窣后,天帝的声音又响起,意有所指:“是不慎便罢,若是心有不满,便不可。”
“为何?”阿元隐忍地问道,“他们一族绝无反叛之意,为何定要如此?”
“这数月来的杀戮灾祸,难道还没有告诉你缘由吗,若魔子出世当日,你便能狠下心肠,舍弃他一族,又何来今日之劫?”
“难道便只能如此?陛下,如今八荒六合皆知,魔族之恨源于神族当年的背弃,因舍弃而起的战争,不会因为舍弃而休止。我们今日能舍弃花皇族,他日还会舍下什么?直到最后舍弃一切,再没有可以舍弃的吗?”
天帝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阿元,你知道神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阿元不想天帝会忽然这样问,虽刚刚的话还没个结论,却只能咽下本要说的话,回答道:“守护世间。”
“说得好,那天帝存在的意义呢?”
殿中有几息的沉默,而后才听到阿元继续答道:“守护天道。”
“神族诞生,本就是天道的一环,即便是天帝,也无法真正完全窥见天道,是以天道无需守护,天道自在。”
“那是什么?”
“是法则秩序。法则在天地间运行,确保万物平衡,神,本是法则的使者。”
“您想说什么?”
“天帝的存在,不是为了守护所谓正道,不是为了做个无愧于心的逍遥神仙,享受世间的安稳快乐。天帝承应天命,就是要做尽那些冷漠无情之事,不会论善恶是非,因为法则秩序,正是无情无义,无分正邪。”
“是如此吗?”阿元的声音显得迷惘。
“阿元,你以为,天帝高高在上,只是因为凌霄殿的帝座永远在众神头顶吗?”
“陛下,也许我已听懂,但我依旧不愿如此。”
“守护世间正道,赐予众生福祉,所有神仙都能做,但天帝之责,惟有你担当。你如今成为了一个很好的神,望你今后亦能做好一个天帝。”
“天帝之道,踽踽独行。而父君当年,洛水苦战而亡,乃行大道,有同道者无数,若父君仍在世,今日该当如何?”
“渡过雷劫,得承天命,他也会如同本座一般,登上八荒六合至高天帝之位,阿元,你也不外如是。”
听到这里,阿元尚未回答,玖洏已不想听下去,仓皇而逃。
殿中,天帝与阿元一齐看向云雾掩映的大门。
“这些话为何要让她听?”阿元脸上没什么神情,木木地问道。
“本座看她是你心仪的天后,如此懵懂,不会是神族之福。”
第161章
一半上天宫,一半下幽冥。
玖洏逃回合虚宫,
便坐在宫门槛上,支着下巴,呆呆地出神。
宫侍们见她如此,皆不知如何是好。
风吹起流云,
漫过裙角,
腓腓绊了一跤,
与梦貘滚作一团,玖洏还是一动不动。
“殿下您……知道啦?”
旬波被宫侍寻来解围,
在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玖洏扯回被腓腓压住的裙子,
抚着那雪白的大尾巴,
换了只手撑住脑袋,懒懒地问道:“知道什么?”
旬波说道:“相弦神君说要回去帮白泽帝君镇守西荒,
已经走啦。”
玖洏愣了下,才轻轻“哦”一声。
她这般平淡,旬波反不知该如何反应,
干巴巴地问:“您不生气?”
他还以为,依着玖洏的脾气,非得再追出天宫去。
“你不知道,相弦师兄看起来温和有礼,
”玖洏有些低落,
“实则最是潇洒。他一路随护,无非是担心我的安危,眼下我回了天宫,
安然无恙,
他不辞而别有什么奇怪的。”
旬波见她不似平常,
颇多忧愁的样子,暗叹口气,
而后垂眸笑道:“是吗?小仙看,是因神君待您亲近,才不拘小节。”
“才不是,我师兄就是观世通透,潇洒超逸!也不只是他有两副面孔,还有青蓦师兄,平日代师父教导我们这些师妹师弟,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他脾气可犟了,师父不肯上课,都是他扛着师父去白泽宫,一堂课也不肯落。归已师姐平日呆呆的,其实……”
旬波插话,偷笑道:“其实可喜欢睡觉。”
玖洏咬牙道:“其实她神力无匹,悍勇无双!”
旬波倒吸一口气,除了告饶,再不敢多嘴。
玖洏却越说越起了兴致,接着数道:“沥阳师兄最心软,可也爱摆冷脸,但我知道他最不忍心伤害谁。”
“钰箐师姐温柔可亲,但其实她都不肯借我功课抄一小点点!明明就剩那一点点就赶得及了,最后还是挨了师父的罚……”玖洏轻轻哼了一声,却又道,“不过,钰箐师姐却会通宵达旦地陪我补习没得甲等的课业。”
“稚潆师姐嘛,看起来哪哪都好,但其实……哪哪都是极好,她最好了,我最喜欢她,就是她总念的那些人间的诗词歌赋,我听不大懂,所以我常想去人间看一看,到底有什么好,能生出相弦师兄和稚潆师姐这么好的人。”
“你晓得吗,可有意思了,连与师兄,正与相弦师兄相反,他是看起来潇洒不羁,却最重情义,有时更为情义所苦,你看我把他绑起来私逃了,他却也不肯骂我一句……啧,真不该欺负他!”
旬波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还有九师妹,”玖洏放下手,头枕在双膝上,语调低了下来,“她看起来不比归已师姐机灵多少,而且处事作派那么冷漠,不通情理。可是……可是……她真是个呆瓜!世上没有比她更痴的神仙了,八荒六合,谁也不会比她更不知好歹,不识时务,不……”
“还有一个呢?”旬波打断了玖洏滔滔不绝的悲伤。
“谁,你说行云么?他可最清闲了,每日帮师父收完我们的功课,便拿归已师姐当籍口,偷懒不肯修行,漫山遍野地找师姐,说怕她被哪只小灵兽当做普通石头,给叼回窝里。师姐睡觉,他便蹲在一旁晒太阳,师姐睡得久了,他还帮忙拔杂草,那日子悠闲,我都羡慕!”
“还有一个呢?”
“京沂?”玖洏疑惑道,“可你们自家公主,你难道还不认得么,还用我来说?”
旬波嘿嘿笑道:“东望山上,还有个看着没心没肺的小师姐,其……”
玖洏大怒,拍腿而起,啐道:“好哇,旬波!你居然取笑我!”
旬波没有躲闪,屈身笑着,接下刚刚没说完的话:“其实热心诚挚,点滴微末都记在心中。”
玖洏反驳道:“那不是什么微末之事!那是,很要紧的。”
旬波忙轻轻拍了下嘴巴,佯作自悔失言状,故意道:“是小仙得意忘形,殿下千万不要与小仙这招祸的嘴巴计较!”
玖洏悠悠哼了一声。
打了这么会儿岔,玖洏的不快总算消散不少:“旬波,多谢你。”
旬波笑得眼眯成了缝:“殿下言重哩,都是小仙分内之事。”
玖洏揪起腓腓与小梦貘的脖子,一手一只,交给旬波:“我瞧它们顽皮得很,你看好,可不能出去跑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