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来了以后,花玦既不要求她打开护山大阵,也不许她叩钟叫门,就如同木桩子似的,扎在昆仑山门外,一动不动。
“我大约猜得着她为何一定要避我而去。”花玦语声平静地回答,“她不肯见我,但我一定会在。”
阿盈看到寒风冰刀又在花玦脸上,刮出一道口子。
她早已见识过花玦固执,他是白等,自己又何尝不是白劝?
算了……阿盈想,世上有情痴,总爱自讨皮肉之苦,心里才能舒坦,总归冷暖人自知,他也不会把自己给冻死。
又过一日,昆仑之丘仍是长风猎猎,大雪汤汤。
阿盈眼皮跳得厉害。
已枯等三日。
山外的人连自己也不知在等什么,而山上的人则在等着死。
“等我死了,你哭个一两日,尽尽孝心便罢了!
往日你叨扰过的山山海海,以后多去走走。
他们占山为王就图个逍遥,但做神仙妖怪的,哪能那么安逸?正缺你去为他们添添劫数,也是友邻情分嘛……”
陆吾喋喋不休地说了三天,衣食住行,事事备至。
盈阙没有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
昆仑山的勃勃生机和灵力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弥补她为救陆吾而抽取的自身生机,至于她体内那枚冰晶,早已在净火烧身之际耗尽。
她告诉陆吾,种在她身上的青莲,是开启封印于她体内神力的钥匙。危急关头,她提前破坏封印,才催出净火烧毁禁制,冰晶助她熬了过去。
陆吾才放下心。
“……呆萝卜头,你还不累吗?”陆吾再想不出要交代的事,终于叹了口气,“这么犟,以后苦头可就多了。”
盈阙从割裂的意识里挣扎出一丝清明。
累?不,不累也不疼。
其实已经麻木了,随着昆仑灵气充盈她的灵源,什么东西也充斥了她的头脑,要将她的意识挤压出去。
三日来,盈阙一刻不停地为陆吾灌注生机,同时亦在抵抗着,不被侵噬意识。
陆吾一点没有觉察到,他忙着教盈阙,等自己死后,她应该怎么好好地过日子。
“快……就快好了……你再……等一等……”盈阙吃力地说道。
陆吾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修补好的身躯,除了补不回来的骨,好像真的就快好了。
陆吾忍不住笑道:“你小时候,我也是这么骗你喝酒的,还有一点点,就喝完了……但其实那个装酒的葫芦,没有底啊。”
他比谁都清楚,他与天族残杀,已受反噬,而自己亲口发下的灵监大誓,只要神魔还有战事,就解不了的。
他此时的□□魂魄就如同一个漏斗,灌再多的生机,不过须臾,都会漏光。
陆吾扭头,对身后的盈阙说道:“你不累,我却很累了。”
他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被盈阙按下。
盈阙掌心仍贴回他的后背:“求你再等一等……我一定……治好你……”
“不好!”陆吾奋力震开盈阙,“你不要如此执拗,都是果报而已,生灵自有宿命,非你可强,今日有没有这道灵鉴大誓,结果都是一样的。”
盈阙无力地垂下手,沉默不言,陆吾敲敲她的头。
“看开些,比你辈分老的又少一个,岂不是离我的期许又近一步?”陆吾哈哈笑了起来。
但很快他便笑不动了。
果然离开盈阙的供给,他的身体便迅速衰弱,伤口急遽溃烂。
如今三界已乱,即便阻止了迷厄渡之战,八荒六合依旧战乱不止。
万万年的仇恨,比天高,比地厚。与其说天帝与魔君主导了一次次的神魔之战,不如说是仇恨把他们推到了不得不领战的境地。
所以哪怕天帝魔君暂退了,遍布八荒的战火也不会熄灭。
陆吾撩起袍角,坐在盈阙面前,手轻按在她头顶:“其实我从未想过,你的影子真会来到世上,因为我教你的大唤影术只有一半是真的。”
盈阙闻言一愣,却被按着头抬不起来。
陆吾抹了把鼻血,眼中视物已然模糊,但他竭力端着平常语气说话:“也罢,但你切记,永远也不要亏欠你的影子任何东西。”
他目光投向神殿的方向,喃喃:“还有,她和你说任何话,你不要相信,更不要答应她任何事。”
“谁?”
陆吾没有回答,也不再看那座冰封的神殿。
他已经连坐也坐不住了,瘫软地倒了下去,手从盈阙头顶滑落。
盈阙慌张地扶住陆吾,尚未抬手,便被陆吾拽下:“你别动,让我安安静静地……再看一眼……”
他看的不是盈阙,他看着山,看着昆仑,眼中尽是怀念,是盈阙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盈阙抽不出手:“陆吾,你松开我,我把风雪消去,把以前的昆仑还给你。”
“不用,”陆吾含笑摇头道,“你从昆仑百尺霰雪下出生,寒冰铸骨,白雪盈肉,如今这里,终年积雪的昆仑,就是你的家。风雪停了,你该去哪里?连绵青山,我永远记得……帝君,青鸟,白泽,还有龙女,我看得见他们。”
陆吾指着远方,盈阙看去,茫茫白雪之下,青山迢迢,那里有陆吾的旧岁故友,是她不可得见的光景。
“果子也没了,甜的吃完了,酸的都送了老白泽,”陆吾咧嘴笑了会儿,“也不可惜,不留不欠,干净。”
风呼啸着,卷走陆吾浑身的血,一片干干净净。
盈阙垂落地上的发丝,一瞬之间变作雪白,融进雪里。
以前陆吾为了在雪地里找到她,特意在她头发上施下幻术,变作乌黑。
如今幻术已散。
盈阙放下陆吾,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
忽然,雪白冰凉的发丝复又变黑,盈阙迟缓地反应过来,猛地看向陆吾的脸。
可是他没有睁开眼。
“他一定更乐意见你般样子。”
声音从神殿方向传来,还有琴声与哀戚的凤鸣。
盈阙想起阿盈先前说过,瑶池边有箜篌琴音,凤凰鸣声,她却是第一次听到。
“你是西王母的影子。”神殿里的秘密,盈阙一语道破。
“你也不呆呀,怎么叫呆萝卜?”风雪团团,凝成一道神人幻影,高高地飘浮在盈阙身后,“我名,缪邪。”
第146章
三界浩劫,岂独人间。
盈阙问道:“你想杀我?”
曾两度开瑶池,
救自己于垂死之际的人,约莫便是她。但几乎害死自己的青莲种子,也应当是缪邪种下的。
这是盈阙想不明白的事。
“这可怨不得我,你若能超脱生关死劫,
等到青莲生,
自可安然继承这一半的西王母之力。然你陷落杀劫,
难舍亲缘情缘,贪其生,
畏其死,
才弄到如此地步。”缪邪不无失望地摇头。
见盈阙一动不动,
一言不发,缪邪又笑盈盈地说道:“说来我比陆吾更想你活,
应当说是我让你来到这世上的,你不信吗?”
盈阙的神情没有分毫波澜:“陆吾不肯告诉我你的存在,也许因为你说的大多会是真话。”
“哦?那你是相信?”
“他让我不要听信,
因为你想害我。”
缪邪挑眉道:“还真是耿直。那你怎地还骗他?你根本没有熬过去,你将自己献祭昆仑,只为换得一线生机,为何不告诉他?”
盈阙不在意她的嘲讽,
只是平静地询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
从来没有傻子把自己献祭给昆仑。”缪邪想了想,又纠正道,“你问的不对,
作为盈阙,
你的身躯将化为山石草木,
融于昆仑,但你的生命将与昆仑同在,
万古不灭。”
在离开之前,缪邪给出忠告:“你少受些伤,兴许会坚持更久一些,还有,你如今不可离开昆仑,你已是半个死物。”
“同你一样么?”盈阙问道,但是已经无人回答她了。
空茫茫的雪山上,雪大如席,像极人间做白事,那铺天盖地的白幡白纸。
盈阙将陆吾埋葬在昆仑山中,从他洞府里找出三坛酒摆上。
山峰开,山峰合,从此盖素琼天,卧素琼山,酣然入梦不复醒。
盈阙再也支撑不住,在山巅昏睡过去。
梦里,天塌下来……
月落星移,不知几日,山外敲响锽锽钟声。
山巅雪已堆成丘,像座坟堆。
雪中昏睡的神女遽然惊醒。
入目漆黑,身上仿佛压了座山,喘不过气来,她振臂崩碎身上的重负,愣愣地仰面朝天。
原来天真的塌了,天碎成一片一片的白,漫天掩地,砸在她身上。
“锽——”
这时山钟又响一声。
盈阙恍惚间,不自觉已挥手打开仙障。
远方一黄袄老儿颤巍巍拄拐,委地白须扫雪而来。
盈阙怔怔地望着他步伐匆匆,此般画面,怎地这样熟悉?
白须老儿看见地上三坛酒,似有所知,恸然伏地长拜。
等白须老儿稍敛悲容起身,来到跟前,盈阙蹙眉问道:“谁?”
空桑抹抹泪眼,回头看了看,没、没人呐……问谁?
他迟疑地行礼回答:“小仙空桑仙官,拜见……呃……”
他已听说迷厄渡发生的事,盈阙此时的境界他全然看不出,不知该称上仙、上神,还是帝君。
盈阙说道:“若是可以,请你直呼我名。”
空桑思忖,盈阙言谈行事素来和寻常神仙不同,这等要求也不算奇怪,索性便不纠结:“拜见盈阙神女!”
没有回应,空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神女揉着头,似是很烦恼,不由噤声。
盈阙终于从一片混沌里剥出了自己的记忆,想起自己已回昆仑。
思绪清明之后,她耳边听到一片喧闹,却不在附近。她问空桑道:“何事?我听到吵闹之声,好吵。”
空桑想起来意,忙答:“您听到的应是迷厄渡那座断山上的声音,人间走投无路的生灵发现这忽然出现的神山,便冒死登拜求生!”
“求生?”
“是,凡界如今大乱,邪祟肆虐,皆系当初魔族潜藏凡界时留下的后患,您一道昆仑令降下……”空桑声音小了下去,偷偷瞄了眼盈阙。
“如何?”
“凡界所有神魔妖精皆被遣离,那些修行邪道的凡灵没了地仙震吓,为祸苍生,无法无天,正道修者无力镇压,人间九州已乱呀!”
怎会如此?
盈阙问道:“虽无地仙,天帝却主掌乾坤,下界兴衰安危他自能处置,人间何以至此?”
空桑顿了顿,答道:“天帝陛下现正统领神族与魔族作战,凡间祸乱大约是无暇顾及。”
空桑说的委婉,实则司命宫早已将凡间之乱上报天帝,是天帝有意搁置,不管不理,还说雪女之令深有用意,凡间生灵命数实不该受神魔牵累,早该有此禁令,这一劫只能他们自渡。
空桑捶手发愁道:“虽则您此令是为凡间众生来日所计,不过这也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嘛,您看是不是……慢慢来?”
盈阙垂眸静听耳畔那些声音。
他们在骂神无能,在哭命苦。
人、兽,所有不甘死的生灵都拼了命地往上爬,有的力竭滚了下去,没有摔死的,却也被山下等待的屠刀斩成数段,也有的则被落石砸成肉泥……
各有各的死法。
他们叫天无应,叫地不灵,只当上山是唯一的路。
谁知竟也是绝路,再往上便是迷厄海,凡间生灵不可过。
盈阙开口道:“劳烦你,将他们接引至此。”
“是是!”空桑退走两步,方才反应过来,“您说什么?谁?接来哪儿?”
“登上断山的生灵,送来这儿。”
空桑惊疑不已,无他,只因自他长出双眼以来,还从未在昆仑见到超过十个生灵。
他默默咽下慨叹,又追问一句:“那凡界的禁令?”
“去吧。”盈阙没有回答,语气仍是淡淡的,却不容质疑。
空桑只好应是。
但离去时,他提醒盈阙道:“花玦殿下与……呃,阿盈姑娘尚等候在山门外。”
盈阙呆呆地出了半晌的神,“哦”了一声,面前空荡荡的,黄袄老头早便走了。
“冥顽不灵!”
这回缪邪没有幻形,只有一道冷嘲声从神殿里传出。
盈阙不理,缪邪也懒怠骂她,只道:“昆仑不留凡人。”
盈阙这才开口:“我留。”
缪邪嗤笑:“你便有好心,却还有命养他们?他们这必死之劫,你凭甚化解?凡尘草芥,见风即长,其生无穷,其死不绝,有何可救的?”
盈阙想起西陵不流云里,屋中那个雕花柜子里装满的红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