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我就说嘛,男女情爱有什么好的,要么徒惹伤心,要么变生灾劫,怎么这世上的人都要一头栽倒进去,那些凄惨故事见得还不够多么……”
阳荔叽叽喳喳地,说不完她的高论,却不敢大声,怕给王后听见了。
盈阙只默默地把落进水里的裙角拉上来,看着水滴下来,在石头上汇聚成一个小水洼,滴答、滴答——
越来越慢。
第121章
碧翠色的,绣了桃花,没有不喜欢。
清晨的日光悄无声息地映满小泉,
照进盈阙睁开的眼里,燥热的温度瞬息之间便清凉下来。
王后揉着发麻的膝盖,扶在门边,约莫是祝祷了一夜,
脸上苍白得厉害。
“祭司大人,
阳荔去哪儿了?”王后的目光焦急地满前庭打转,
“是我强求她来的,那个孩子从来都最信奉昆仑神明,
请你不要罚她。”
“她有事去,
我没有罚她。”
四喜财和八宝从泉中爬到岸边,
一左一右像两护法似的,一副谄媚的样子想往盈阙身边凑,
却又不敢当真靠上来。
盈阙没有理它们,从大石头上收拾起纸笔,往大殿里走去,
路过王后的时候问道:“今晚你还来吗?”
盈阙发现,听这一夜祝祷,她功课比平常写得还要快些。
“可以……来吗?”王后很是惊讶。
“嗯。”盈阙点了点头,邀请王后过来坐下,
“坐。”
王后不由感到受宠若惊,
还有些许茫然:“我以为你要生气,我们打扰了你。”
盈阙垂着眼说道:“原是你家,客随主便。”
说完这一句便没有话了,
诡异的寂静从眼前这张小桌上弥漫开来,
盈阙自是怡然自得,
只有王后如坐针毡。
王后恍然惊觉,这里竟然静得连蝉鸣也没有,
外面的日光照进来,却仿佛过了层冰,凉丝丝的。
实在耐不住这里的古怪气氛,她想起身告辞了。
盈阙皱着眉问她:“你不睡?”
凡人不是都易疲易累吗?生病的凡人更是柔脆,一个不小心便要化作飞灰。
“怕要打扰你清修……”王后莫名有些怕她,忽然想起盈阙刚刚的话,又连忙改口,“你既不见怪的话,便借你这里稍事歇息。”
她大约确是疲乏得厉害,一闭上眼,便诸事烦忧皆不知了。
等到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真是好些日子不曾睡得这般安稳了,身上的酸楚隐痛竟也感觉好全了,难道真是神明垂怜?
王后看着盈阙,心生出期望,殷殷询问道:“祭司大人,西陵能度过这次难关吗?我可怜的小锁会有一个安康无忧的来世吗?还有我的小花儿,她一定能好好的对吗?小锁儿便罢了,到底是没有缘分,可是小花儿……不知为何,我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当年是怎么将她弄丢了的,我们实在对不住她……”
若是花玦在这里,听到这句话大约会发觉什么端倪,可偏偏是盈阙,她尚且在学习人情人心,这些话听来也无甚反应。
王后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盈阙搁在桌上的小臂,又追问了一遍:“祭司大人,我的祈愿神明会答应吗?”
盈阙微微垂眸,轻轻拂开那手:“我不知道。”
王后徐徐仰头,凝望向那尊高坐明坛的金身神像,眼里渐渐湿润,喃喃道:“是了,神明聆听世音,可苦海沉浮多少人,哪听得过来呢……”
“听到了。”盈阙见她茫然地看过来,便又重复了一遍,“你一夜祈愿,听到了。”
王后的两行泪簌簌地落下来,她捂着嘴,哭得难以自已。
看着眼前这越发汹涌的情态,盈阙一双眉蹙得越来越深——她哭什么?为什么哭?做什么要哭?
要再这么哭下去,那这儿今晚是必不能呆得了。
盈阙坐在门槛边,呆呆地看着天上那一大团映着彩光的云,风停了,它也停了,仿佛滞在了天边,一动也不动。
“怎么坐在这里发呆呢?”
漾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盈阙醒过神来。
不知何时,身后的哭声早已停了,只有一段段的度厄经从里面传来。
那低低的念经声,和洒在泉上的月光一样,轻似雾,哀似霜,有一段说不清的心绪藏在其间,教盈阙久听不烦。
盈阙摇了摇头:“没什么。”
花玦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她,又走到泉边,熟稔地摆好纸笔,开始研磨。
盈阙把食盒里的一盘归来树糖人取出自留,而后便提着食盒踏进门里,还回头嘱咐了一句:“你不要进来。”
花玦一直笑眯眯地望着,直到盈阙走回来。
小泉边,盈阙写着字,花玦逗着胖蟾蜍,还有一条玉京子盘在一旁,懒洋洋地荡着蛇尾巴。
逗得凶了,憨蟾蜍气性一发,猛地蹦入泉中,水光烁烁,洒了满天。
吓了一跳的花玦急忙拿袖子给盈阙挡水,点点滴滴却还是淋湿了纸。
四喜财一动不敢动地僵着长尾巴,悄悄觑向薄袖后的祭司大人,自知闯了祸的八宝从水下探出一双傻气十足的眼睛……
“怎么了?”
众人皆应声望去,是王后提着一盏玲珑小巧的宫灯走来。
王后踮着脚将灯挂到了低矮的槎桠子上,正好将盈阙面前的一小片石面照亮。
“月光昏暗,当心看坏了眼睛,还是要点盏灯的。你们也莫要在水边顽闹,留神不要滚到水里去。”王后操心地说道。
灯下,王后眼里的慈怜分外清楚,看得盈阙一怔,这般的眼神好像在哪里也曾见过。
花玦起身道谢:“多谢王后,我们晓得了。那食盒里的姜汤王后记得喝,这里夜凉。”
“省得。”王后微微颔首,又缓步回到殿中。
一身素衣转进门里,花玦想起上回见到王后,还是在小玉山上,那时端庄从容,全不似此时,没了精神,盛年之人竟已露出几分老态,连背影都显出久病之态。
花玦一时感慨,想同盈阙说什么,只是一回头,却见盈阙仍仰着头,还是方才王后同她说话时的姿势。
花玦若有所思地看向挂在树上的那盏灯,少顷后笑问:“阿盈,这是第一回有人怕你看不清,送你灯吗?”
盈阙点了点头,说:“以前也有个第一回,那人送我一双绣鞋,怕我冷,怕我割伤脚。”
花玦手指比在唇上向蠢蠢欲动的八宝“嘘”了一声,又缓缓地问盈阙道:“什么花样的绣鞋?阿盈喜欢吗?”
盈阙盯着那盏灯,想了一会儿。
“碧翠色的,绣了桃花。”盈阙轻轻摇头,“没有不喜欢。”
花玦又问:“那阿盈喜欢这盏灯吗?”
她依旧轻轻摇头:“没有不喜欢。”
明月渐沉,已是后半夜了。神祠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笃笃笃——”
八宝看向花玦,花玦看向四喜财,大眼瞪着小眼,最后在盈阙放下笔,即将起身前,成熟稳重的四喜财摇起尾巴尖尖,朝门口爬去。
四喜财飞快地从虚掩的门缝里钻出去,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来,原来是西陵王。
他手上盘着四喜财,一身衣裳被汗浸湿了,焦急的目光正在神祠里找寻什么,在外面威严了一整天的王上,此时一点威严也不剩下了。
月坠日升,日落参横,日子便像树梢的叶子,悄无声息便没了影儿。
西陵王宫里的枫叶比别的地方红得都早。王后的身子早好得差不多了,却养成了每日到神祠念一个时辰道经的习惯,西陵王若有空闲时,也会陪她过来静坐上一个时辰,或是与花玦说一说编书之事。
这几日,西陵王已为小百花的亲事愁白了好几根烦恼丝,谁让他家姑娘天天什么正事也不干,出门个把月了,也不说给家里老父亲老母亲寄两封信回来,就跟在人家小子身后,人家走医她走方,人家送药她送钱,人家上庙她上香,这还像话么?
早晓得女大不中留了,可那一家都是谁?就算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了,可又能相携几年?大梦过后,这边雪茫茫一堆土馒头,那边已在陌上云外,尚是少年清俊,打马赢花。
岂乃良配?
这日,西陵王独自来到神祠,却只在门外徘徊,迟迟不敢敲门。
忽有阵风从他身边卷过,一道蓝影晃去,只听见一句:“王上来散步啊——”
西陵王下意识“啊”了一声,却连是人是物都未看清。
嘶,会说话,该是人的,可这儿住的也不是人,那还真不一定了……
这一寻思便打了个岔儿,等他回过神来,那一袭蓝衣的花玦正握着一封书信折返回来,连挑起的眉毛、露出的门牙都是欢跃的。
这一看便知是他们家那小子又来信了,西陵王中午喝的醋,此时不由咕嘟嘟地上涌。
花玦向西陵王询问道:“王上今日一脸愁思,门外徘徊而不入,是有什么烦恼吗?”
西陵王忽被问起,支吾半晌,终是牙一咬,心一横,瞪着眼说道:“若是小归公子情愿,您与祭司可否容他于人间长住百年,至少等小花儿终老之后再走?若得恩允,我愿结草衔环,以还二位仙尊与小归公子之情!”
说完最后一句,西陵王便要伏首下拜,听呆了的花玦连忙扶住,自己反而作了一揖,捶头歉疚道:“唉!是我忘了说清楚,反累王上忧心,其实小归她……是个女娃娃。”
西陵王双目圆睁,一时竟说不清这究竟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教小归扮作男孩儿,本是为了避祸,露了踪迹后,本也可以让她作回女孩儿的,只是小归习惯了以男儿身与师友相处,她又注定不会在这里久留,不想在这点弥足珍贵的日子里多生变化,便一直未改回来。我看她们总角之谊,未必便有其他心思,我一定教小归妥善处理好此事。先前疏忽之处,还请王上见谅。”
乍一听这样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西陵王气也不是,不气更不是!
“我也没有什么谅不谅解的,只盼我那苦命的小花儿能放得下。”说完,他潦草地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花玦心知理亏,愧疚地目送王上走出去两步,手里无知无觉地捏着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追上去:“王上留步!”
王上留了步,花玦却又忸怩起来,那点羞涩的神情把王上瞧得心中一毛。
“王上每日来找王后,与王后和好没有?”花玦凑近压低了嗓子问道。
“……”王上掩面,拂袖便要走,却被花玦拉住。
“今早我也与阿盈吵了一架……”
“咦?祭司与先生感情甚笃,缘何争吵?”
“唉,我想在院子里开个小菜田,阿盈她却不愿意。”
“这也难怪嘛,祭司那般人物,家里种块田像什么话?她自然是不乐意,先生你自该让一让哩!”王上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劝道。
“不是因为这个,”花玦略有些着急,“她是可惜我种的那几棵树,若要在院子里开田,树便要移走。可阿盈又不爱吃别人家的菜,这菜田总得种的。”
“……”王上默默地收回想要勾肩搭背给予安慰的手。
花玦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神祠大门,嘟哝道:“看来整日黏住人家也不成,见着我们也不一定开心。”
“……”王上的心口一痛。
花玦盯着手上已拆开过的信,若有所思:“王上今日有闲暇不?”
西陵王神色一动,凑过来谨慎地点了一头:“可以空出来。”
花玦捏着信,大手一挥:“走!”
“走、走哪?”
“解忧去。”
第122章
当啷一声。白瓷碗里透红蜜汁晃了
当啷一声。
白瓷碗里透红蜜汁晃了晃,
又落回碗底,浅浅一层,莹润的白瓷也浸染了淡淡的石榴红。
王后将两只白瓷碗收进食盒,不留意弄出了声响,
见盈阙望过来,
便莞尔笑道:“我替你拿走了,
留在这里要招来虫蚁的。”
见盈阙还是怔怔地看着,提空的笔凝起了一滴墨,
将将便要落在纸上,
王后忙“欸”了一声,
盈阙回过神来,竟是拿手去接墨,
快得王后都来不及提醒。
……这傻孩子。
盈阙拿王后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擦了一把,并不在意还有一层墨痕留在了手上。
王后微微抬起手中的食盒道:“明日给你带来。”
“你晓得神前祈福是不可以反悔的吗?”盈阙从案前起身,拿过食盒提手,
王后却没有松开。
盈阙说道:“你为子女百姓祈福,如今还添了丈夫,祈求愈多,自己折福愈多,
你可知道?”
王后凝望着两座栩栩如生的金身神像,
隔着香炉里的袅袅青烟,浑似入了仙境,见了真神。
她说道:“仙尊庇佑众生,
若许折我福祉换得几人平安,
仙尊兴许少辛苦一二分罢?”
盈阙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愣了一下方才摇头道:“昆仑受你等香火信奉,原是本职,
也是因果。”
王后唇边漾开一点笑意,清净平和:“丹秋是个软弱的人,王后之职,素昔辜负,于神明前求安宁太平,实非本职所要,却是丹秋本心所欲。”
盈阙无话可劝,只道:“好罢,我当替你看顾他们一二,至少不教他们造业,大抵该有好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