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蓦地一笑,举起杯来。
谢苏心知,比起昆仑这一门古板君子,恐怕这个看起来多少有些荒唐的徐长老更对明无应的脾气。
一念流转,只见徐道真又向着他举起茶杯,郑重道:“这杯是敬你的。”
方才徐道真敬明无应时,都算不上如何尊敬,此时面对谢苏,语气却认真起来。
谢苏不知道她是何意,但仍举杯。
徐道真乐陶陶地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拿起筷子,只捡自己喜欢的菜吃,吃了几口就兴味索然,又把筷子撂下了。
郑道年问道:“护山大阵可有异常?”
听到问话,徐道真才收起了一大半的惫懒模样,回话道:“我已经查看过各处,均无异样。”
谢苏心中一动,想起在弱水之畔,谈致远说起何靖济跟随徐长老学习运转昆仑护山大阵的术法,看来就是眼前这个徐道真。
事关整个昆仑山的防卫,如此重责,郑道年却交给了徐道真,可见此人这惫懒烂醉的模样只是表象。
徐道真答过郑道年的话,便一门心思地打量着谢苏,甚至于一手托腮,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张道朴低声咳嗽数次,意在提醒,徐道真却道:“师兄若是嗓子不舒服,就喝些茶水润润。”
身后那一众昆仑弟子却是低头敛目,努力忍着笑。
徐道真忽然靠着桌子,说道:“来紫霄峰的路上,我先去了药泉峰,看了看那些在溟海上受伤的弟子,倒是听他们说了一件趣事儿。”
郑道年显然早已习惯了徐道真的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温和道:“什么趣事?”
徐道真托腮道:“听说蓬莱主在山中藏了个美人儿。”
这一句话说出来,饶是郑道年都怔了一下,张道朴更是立时将口中饭菜喷了出来。
谢苏却是眉尖一动。
“是那些昆仑弟子说的么?”明无应饶有兴致地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徐道真笑眯眯道:“他们说是在学宫殿中见到的,在屏风后面,有个人趴在您身上拉拉扯扯。虽然隔着一扇屏风,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只看身姿,就知道是个绝世美人儿。这事可是真的?”
谢苏手一颤,把茶杯打翻了。
还溅了不少茶水在明无应的衣袖上。
谢苏本能般伸手去擦,触到明无应的手背才蓦地醒悟过来,难道自己用个术法不行吗?
他抬头时,看到明无应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
明无应看着谢苏略微僵硬地转回去坐好,方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徐道真,答她先前的问题。
“他们眼神不错。”
后面一众昆仑弟子已经快将头都低到饭碗里去了。
眼神不错?哪里不错?是看见屏风后有个人同明无应动手动脚不错,还是那人确实是个美人,这一点不错?
谢苏干巴巴地夹了一筷子不知道什么菜,没尝出滋味。
直到宴席结束,他跟着明无应登上前往云浮峰的飞舟,都是面无表情。
天已全黑,昆仑山中各处点起明灯,幽幽悬浮,从高空下望,好似莹然生辉的珍珠落在山间。
云浮峰中屋舍连片,又有许多清丽别院,是昆仑举办清谈会或是其他盛事的时候,各家仙门前来,暂时居住的地方。
飞舟在一个小院之前停下,舟上童子为他们卷起竹帘,微微躬身,言道掌门请他们明日一同前往玉簪峰,查问鬼面具之事,旋即乘着飞舟离开。
这小院黑瓦白墙,清幽洁净,院中有一棵极其高大的香樟树。
两盏灯笼浮在树下,透出温暖的昏黄色光芒。
小院之中,两间房格局一致。
谢苏低声道:“请师尊先选。”
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进入了左边那间。
谢苏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才举步走进右边那间房。
这小院之中显然用了些术法,人一进房间,灯烛自明,紫砂壶中茶水微烫,不管倒出多少,始终不增不减。
谢苏推开窗子,和衣躺在榻上,心里却在数着时间。
方才在席间他不小心将茶水溅到明无应的衣袖之上,碰到他左手手背的时候,只觉得一片冰凉。
明无应不想告诉他的事情,自己再如何追问乃至逼问,他也只会轻描淡写地把话绕过去。
谢苏看着窗棂,面无表情地心想,师尊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睡觉的时候总得脱衣服吧。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出去,摸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开门之前谢苏已经看过,明无应那间房一片昏黑,灯已熄了。
他开门的时候,敏锐地听到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立刻回手按住门板。
借着半开门扉间透入的月光,谢苏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
他掀起被子,床上却空无一人。
屋内一瞬间亮起灯烛暖黄的光,木门吱呀一声,被人合上了。
明无应散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睡不着?”
谢苏只觉得后脊都僵了,还维持着那个站在床榻边掀起被子的动作。
明无应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谢苏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闭了闭眼,千钧一发的时刻,谢苏松开手让掌中的被角滑落下去,转过身,就这么在床边坐下了。
摇曳的烛光之中,谢苏一双琉璃色的眼瞳毫无光彩,目光空空地不知道看向哪里。
相较于他此刻面上的波澜不惊,谢苏心里却是忐忑至极。
明无应知道他有个梦游的老毛病,谢苏急中生智,作出空茫一片的神色,只当自己现在就是在梦游。
明无应不急不缓道:“一个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的房间里来……”
他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谢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教过你么?”
为着作出梦游之人双目空茫的样子,谢苏盯的是桌上那盏烛台,却又拿捏不准人在梦游的时候究竟会不会眨眼,只觉得双目渐渐酸涨起来。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良久才笑着问道:“嗯,又梦游了?”
明无应身上衣衫齐整,倒是谢苏自己坐在被子上,还有半截袖子被他压在身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听到明无应说出梦游两个字,谢苏心下稍稍一松。
明无应却原地踱着步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趁此机会,谢苏将目光从烛台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
他正在心中飞速想着破局之法,自己若是此刻站起来就这么走出去,明无应会不会放过他,就看到身前的人再向他靠近一分。
明无应的语气很是斟酌:“听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不如,今夜你就在这里睡吧。”
谢苏浑身一僵。
明无应又向他走近一步,漫不经心道:“不过这床榻好像窄得很,也不知道睡不睡得下两个人?”
谢苏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知道明无应已经看出来自己是装的,是故意这么说。
他空咽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是自己继续装下去,明无应觉得无趣,自然也就不逗弄他了,还是破罐破摔,站起来就走更好。
这么犹豫一瞬,明无应已经又向他走近一步。
他背光而立,身形边缘被暖黄灯烛镀上一层淡光。
明无应看他一眼,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谢苏都看不出明无应的手指是如何动作,就看到他的腰带被解开了。
继而除去了那件青色外衫。
谢苏坐在床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都木了。
竟还有个诡异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他今夜潜入明无应的房间,本来就是为了趁着明无应睡着,查看他的左臂到底受了什么伤,虽然现在已经全然偏离了自己的预计,但明无应若再脱下去,自己的目的好像算是……歪打正着?
是以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仍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明无应修长的手指移向自己的衣襟,然后轻轻地勾了一下。
松散的衣襟之间,若隐若现肌理流畅的坚实胸膛。
明无应似是端详了片刻谢苏脸上的神情,上前一步,俯下身来。
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谢苏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明无应偏过头去,他说话语调很低,含混着气声,不容抗拒地萦绕在谢苏耳边。
“人在梦游的时候,也会脸红吗?”
谢苏呼吸一窒,余光中明无应的右手一动,已经按住了自己的后颈。
汹涌的睡意一瞬袭来,谢苏连一次眨眼的时间都支撑不住,就向后倒了下去。
最后留在他视野里的,是明无应随意抬了抬手,桌上那盏灯烛就熄灭了。
第102章
问剑昆仑(一)
大约是因为前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谢苏先是被淳于异掳到了木兰长船上,又在溟海上遇到了袭击,他这一觉睡得很是黑沉,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醒来的时候,谢苏望着天花板,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才想起自己睡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自己转个身,就会看到明无应的脸。
而明无应却不在房间里。
他翻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昨夜他想趁明无应睡着,进来检查一下他的左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被明无应抓个正着。
想假装自己是在梦游,结果反而是作茧自缚。
明无应的声音,明无应的气息,他挑开自己衣襟的修长的手指,谢苏只要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
他蹙着眉,想起来的事情越多,就觉得耳根越烫。
此外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横冲直撞。
让他恼羞成怒的不是明无应故意说出口的那些话,是自己在面对他时所有本能般的反应。
心跳变快,手心很热,还有身体莫名其妙的紧绷。他向来招架不了明无应。
谢苏是到了走出房间的时候,才发觉外面天光大亮,早已过了辰时,他竟然睡了这么久。
小院幽静,其中却不见明无应的身影。
院中那棵香樟树香气沉静,枝繁叶茂,树冠几乎遮天蔽日,远处的碧色天空中是往来昆仑各峰,连珠一般忙碌的飞舟。
崇山峻岭之间,一道飞舟自云雾中穿行,落向谢苏此刻所在的云浮峰。
待得飞舟落下,童子卷起竹帘,谢苏才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是丛靖雪和徐道真。
徐道真一见谢苏,立刻眉飞色舞地一笑。
丛靖雪走下飞舟,声音清朗:“师尊命我前来接你去玉簪峰,谈致远及那些蒙面人都关在那里。”
谢苏嘴唇微微一动,还没说话,那徐道真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笑道:“你师尊已经被掌门师兄请去了,到了玉簪峰,你自然就能见到他。”
丛靖雪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
谢苏没说什么,跟着丛靖雪进入飞舟。
他这一觉睡得太久,此时昆仑弟子们例行的早课甚至都已经结束。
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起得迟了。”
丛靖雪一笑,正要说话,徐道真已经抢在他前面,笑眯眯地看向谢苏。
“不妨事不妨事,你师尊特意吩咐了,不需那么早叫你起来,”徐道真眼神流转,笑容却莫名有些暧昧,“起得迟,应当是累着了。”
这“累着了”三个字,她微微拖长了声调,丛靖雪轻咳了一声,当即把目光转向窗外。
谢苏虽然觉得徐道真像是话里有话,但实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他们在溟海上遇袭,自己一夜没睡,确实有些疲累,这又哪里不对了?
徐道真打量着他,似乎忍俊不禁。
谢苏觉得从自己乘上飞舟开始,徐道真就一直在看他。
昨晚的宴席上,这位徐长老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对他无比好奇,眼神中又好像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谢苏淡淡地回望过去,徐道真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
听到这句话,徐道真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我看你长得好看,不行么?就是看你顺眼,不行吗?”
丛靖雪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低声道:“小师叔。”
徐道真却是甚为亲昵地一笑:“你这替旁人尴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我都不觉得别扭,你这位昔年的同窗也不觉得别扭,就你替别人难为情。”
丛靖雪不再说话,徐道真伸手到座位底下,摸出了一坛酒。
那酒气味清冽,酒香扑鼻,徐道真仰头灌下一口,甚是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提起酒坛的时候,衣袖滑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而那细腻肌肤之上,却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痕,还是新伤。
新伤之下则是层层叠叠的旧伤,连带着那一块皮肉都变成了嫩红的颜色,好似生生揭下来一层皮那般。
徐道真看到谢苏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腕。
“你在看这个?这是我昨夜去玉簪峰自己领的罚。”徐道真眯眼一笑。
丛靖雪低声解释道:“昆仑门规,严令禁止弟子饮酒,饮酒者需自行领罚。”
谢苏淡淡道:“不,只是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纵然徐道真身居长老之位,破了门规也必当领罚,否则门规就成了一张废纸,还如何能够约束其他的弟子?
只是看徐道真臂上新伤叠旧伤的痕迹,她定是每日都去领罚,伤处还未愈合就再添一道新伤,长年累月留下来的。
白天喝酒,晚上领罚,日日都要受伤,也日日都要喝酒。
徐道真这嗜酒如命的性子,倒是跟沉湘有点像。
“哦,”徐道真托着腮,笑吟吟地问道,“什么朋友,男的女的,长得漂亮吗?”
谢苏唇角一翘,丛靖雪却好似忍无可忍,低声道:“小师叔!”
徐道真息事宁人道:“好吧,我闭嘴。”
她将坛中的酒喝完,酒坛是没地方搁了,被她化成一朵凌霄花,插在那操纵飞舟的童子的发髻上,笑着拍了拍手,似乎觉得很是赏心悦目。
飞舟快到玉簪峰时,徐道真却一反先前的闲适自在,向丛靖雪恳求道:“等会儿若是见了掌门师兄,你能不能就说,是路上看到了我,顺便把我捎过来的?”
丛靖雪淡淡道:“小师叔是要我欺骗师尊吗?说谎妄言,一样触犯门规。”
飞舟左右两侧有窗,已经能望见前方一座险峻山峰,高处竟是完整的一大块长条山岩,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大落石杵在山巅,寸草不生。
裸露的山岩上有开凿出的窄窄阶梯,又有铁索勾连其间,下面则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