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从气笑了,道:“某还未过问,诏狱那场火是谁放的?又是谁想在我诏狱生事?!才让人钻了空子!”
杜成危道:“这些时日,若不是姚大人耽误时间,我们早就将穆裴轩擒获了!姚指挥使,此间种种,待回了玉安,某定当将事情始末上禀王爷,请王爷定夺!”
姚从面色沉沉地盯着杜成危,他十四岁入锦衣卫,十年刀口舔血,好不容易才成了千户。眼见着前途无量,偏偏一朝跌落云端,如今好不容易才除了郭淮爬上指挥使的位置。他再也不想再摔下去了,受人冷眼讥笑,连带着家中老弱一并缩在在容膝的小小的屋子里,小心地过日子。
谁都不能再动他的仕途。
雨后初晴,溪水蜿蜒,波光粼粼如洒金。
杜成危站起了身,突然,心口一凉,却见姚从自身后扶住了他,身后是一把短匕,插入了他的后心。姚从淡淡道:“杜大人,少拿王爷在我面前扬威,王爷再如何,也是皇上的臣子。”
“您在追拿靖南郡王的途中,不幸殒命,”姚从说,“某回了玉安,自会为您请功。”
“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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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临舟一连数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间,睁眼时有时能瞧见穆裴轩守在他身边,有时是牧柯,有时是流光。马车辚辚向前,恍惚间,少了几分自九莲教分坛离开时的急迫,多了几分从容稳健,段临舟后知后觉地想,当是无虞了。
直到段临舟真正清醒过来时,穆裴轩一行人已经在洛迦山安顿了下来。洛迦山已在玉州之外,离得已经远了,穆裴轩手中又有精锐军士,信王和皇帝再想杀穆裴轩,也得有所顾忌。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洛迦山上有一座古寺,寺中了悟大师于医道颇有几分见解,牧柯年少游历时机缘巧合结识了了悟大师,穆裴轩正是听牧柯所言才绕来这洛迦山求医。一路的波折都是流光讲给段临舟听的,段临舟这些日子昏迷着,他们也都提了一口气,穆裴轩更是俨然活阎王似的,沉着一张脸不吭声,教人看了便心生畏惧。
活阎王穆裴轩见了段临舟清醒,一瞬间从地狱里还魂似的,眉梢眼角都浮现了几分鲜活的生气。段临舟看着年轻的天乾,牢狱之灾又连日奔波,穆裴轩也清减了,面容轮廓更是冷峻,挨近了,就能闻着他身上敷的伤药的味道。似乎是察觉了段临舟探寻的目光,穆裴轩笑笑,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全不提玄铁鹰爪连皮带肉撕扯下去,深可见骨的模样。
他说不碍事,段临舟眨了眨眼睛,像是信了,没有多问,穆裴轩也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段临舟苍白的脸颊,说:“咱们先在洛迦山上待几日,修整一番,这无妄寺中的了悟大师医术高超,于毒药一道颇有些见解。”
段临舟说:“好。”
他难得这样乖顺,穆裴轩看得心头软乎,忍不住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道:“洛迦山上水秀山青,风景如画,小沙弥说再往山顶走说是还有未化的冰瀑布,等你能起身了,我们就去看一看。”
段临舟摸了摸他的耳朵,穆裴轩情不自禁地倾了倾身,低声叫他,“临舟。”
段临舟听着他压低了,拖长了的嗓音,有几分不自觉的撒娇的意味,实在是可怜又可爱,拇指揉了揉他的耳垂,道:“我在呢。”
寥寥三个字,如同春风化雨一般,驱散了这些时日笼罩在穆裴轩心中的惊惶和阴霾。这几天段临舟意识不清醒,穆裴轩每一日都心惊胆战,比之那日被杜成危逼入险境更是惊惧。可即便是今日,段临舟已经清醒了过来,穆裴轩依旧觉得寒刀悬颈。
牧柯曾说段临舟体内的两种毒凶恶,如今不过两相对峙,暂且形成了微妙的平和。可这不过是缓慢的角力,还是在牧柯的治疗下方才有的,否则段临舟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毒物侵蚀了。
一旦到了那一日,神佛也救不回来了。
再是缓慢角力,也不过权宜之计,如饮鸩止渴。可牧柯如今也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他不敢随意给段临舟开药,便是早已定下的解毒之法也不得不推翻,一旦打破了这个平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担不起这个风险。牧柯这事儿没有瞒着穆裴轩,穆裴轩沉默了许久,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段临舟静养了几日,已经能勉强下床了。穆裴轩看在眼中,自是心喜,二人谁都没有提蛰伏在段临舟体内的要命的毒。
了悟大师已是花甲之年,不像个高人,大腹便便的,穿着宽敞的灰布僧袍,一笑弥勒佛似的,透着股子喜气和俗世气。他和牧柯一起来给段临舟看过病,临走前,老和尚笑吟吟地对段临舟说,万般皆有缘法,施主是豁达之人,当宽心才是。
段临舟微怔,抬起头看着和尚那双睿智沉静的眼睛,浅浅笑了一下,说了声多谢大师。
洛迦山上远离人烟,每日暮鼓晨钟,别有一番意趣。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段临舟抬起脸,任由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脸上,他肤色是病态的白,剔透如易碎琉璃。他问流光:“郡王呢?”
流光想了想,摇摇头,说:“许是在和付统领议事吧,我去将郡王请来。”
段临舟道:“不用,我去看看。”
流光应了声,小心地扶着段临舟朝外走。无妄寺不大,走出寮房,穿过两道拱门,又过一道弯弯绕绕的回廊,无意间段临舟竟发觉自己到了无妄寺正殿。说来上山已经有半个月了,段临舟还是头一次走出寮房,他如今更是孱弱,只走了这么段路,就有些气喘。段临舟眼前有些发黑,他抬手抵在漆红的门上撑了撑,目光所及,地上皴裂的石板都是花的,看不真切,他摇了摇头,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公子?”身后的流光有些担忧。
段临舟摆了摆手,抬起头,余光却越过半开的门缝,看见了一道挺拔的背影。
是穆裴轩。
丈高的金身大佛悲悯地垂着眼睛,宝殿恢弘,越发显得人的渺小。穆裴轩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闭着眼睛,极是虔诚认真的模样,也不知跪了多久。段临舟怔怔地看着,过了许久,才用力地闭了闭发胀的眼睛,对流光说:“扶我去那儿坐会儿。”
他指了指殿外的一处石凳,流光小心地将他搀扶了过去,段临舟坐定了,心口依旧被人掐揉似的生疼。兴许是他脸色太难看,流光道:“公子,是不是又疼了,我去请牧大夫来。”
“不必了,”段临舟说,“我坐会儿就好。”
段临舟喃喃地重复道:“我坐会儿就好。”
流光:“公子……”
段临舟道:“流光,我当初……不应当结这桩婚事。”
流光愣了下,望着段临舟,却见他眼中一抹极重的悲色,段临舟说:“我本就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要去搅和别人的人生,平白让人伤怀。”
流光一时间也讷讷不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当初段临舟说要嫁给穆裴轩时,他也想不明白,自家公子为什么非要嫁给穆裴轩。商贾官宦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在他心里,他们家公子就该娶个貌美良善的坤泽,能照顾段临舟最好。穆家门庭太高,段临舟又是自己谋来的亲事,难免要低人一头,要受委屈。
可段临舟嫁给穆裴轩高兴,流光也就高兴。他听着段临舟那话,没来由的鼻尖发酸,低声道:“……公子别说这不吉利的话,牧公子还有了悟大师,一定会有法子的。”
“您一定能逢凶化吉。”
段临舟没有说话。
“临舟?”穆裴轩走出殿外,一眼就看见了段临舟,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袍子,掩盖久跪的褶皱,口中道,“怎么来了这儿?”
段临舟仰起脸看着穆裴轩,若无其事地笑笑,道:“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
穆裴轩见他精神尚可,便也笑道:“了悟大师也说,多走动走动对你身子好。”他扫了眼流光发红的眼睛,说,“出来时好像听见你们在说话,在聊什么?”
段临舟看了流光一眼,流光低下头,不吭声,段临舟站起身,道:“在说回了瑞州之后的事。”
穆裴轩喜欢他口中的“回了瑞州”几字,“嗯?”
二人并肩走着,肩挨着肩,走得慢,“想着回了瑞州,让流光好好地休息上一阵,回家和家人团聚团聚。”
“也好,流光照顾你尽心尽力,回家之后是该好好地歇歇,”穆裴轩道,“到时我再寻几个机灵的……”
“郡王,公子,流光哪儿也不去,”流光瓮声瓮气地说,“就守着公子。”
段临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说:“郡王该挑两个忠心又得力的替郡王好好打理庶务。”
穆裴轩微怔,也想到了段临舟进门不久,他将自己手中的账簿交给了段临舟,段临舟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贪墨背主的管事,不由得清咳了声。穆小郡王打仗是一把好手,可管理庶务实在不精通,他手底下良田庄子都不少,更有先帝赏下的食邑,可帐上还是难看得一塌糊涂,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一个郡王竟就这么点家底。撇开他掏私库贴补军饷不提,主要还是穆裴轩不善经营,他不过问,底下人难免生出糊弄的心思。
穆裴轩想起那时的事,理直气壮道:“我已经娶了郡王妃,府中庶务自是由郡王妃打理的。”
“不过你身子不好,还是别费这个心,”穆裴轩还牵着他的手,道,“朱管事是父亲手底下的老人了,忠心可用,到时我再寻几个人,让他调教调教,再由段老板掌掌眼,替我瞧一瞧。”
段临舟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也罢,到时我从我手底下挑两个管事给你。”
穆裴轩捏了捏他的掌心,道:“前两日收到了方意的信,于二哥一家已经回了瑞州,等我们回去之后,就挑个好日子去庄子里散散心。”
“原想开春时去的,今年是赶不上了。”
段临舟恍了下神,问道:“……于大人可还好?”
穆裴轩抿抿嘴唇,说:“于二哥还好,于大人瘸了一条腿。”
“能保住命总是好的,”段临舟道。
穆裴轩轻声说:“是,能保住命就好。”
二人说着,正逢着一个小沙弥路过,手中提了一个小篮子,见了他们施了一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
穆裴轩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段临舟客客气气地笑道:“小师傅。”
小沙弥年纪小,约莫八九岁,还有些淘气,见段临舟笑盈盈的,举着篮子道:“段施主,这是后山新摘的李子,洗过了,你尝尝吗?”
段临舟看着小沙弥殷切的眼神,看着那一篮子红红青青的李子,捡了两颗,笑道:“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眉眼弯弯,欢快地走了,段临舟递了一颗给穆裴轩,穆裴轩迟疑片刻,低头就着段临舟的手将那颗李子吃进了口中。一咬,酸得倒抽了口凉气,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好酸,别吃——”
晚了,段临舟已经吃了。
他嚼吧嚼吧,听着穆裴轩说的酸,顿了下,道:“酸吗?”
穆裴轩吐在掌心帕子里,说:“酸得很,这小沙弥,摘的什么李子。”
“快别吃了,吐出来。”
段临舟后知后觉地笑了下,将李子核吐在了他帕子上,道:“许是我拿的这个……不酸。”
“是吗?”穆裴轩将信将疑,酸得仍然有些怀疑人生,段临舟看着他攒着眉毛的样子,倒是很有几分久违的少年气,不由地又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他眼下的青黑。
自他醒来,二人同榻而眠,穆裴轩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睡着睡着便惊醒过来,要摸着他的心口,贴着他,才能勉强闭上眼睛。
穆裴轩拿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怎么这么瞧着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摇了摇头,轻声道:“想看看你。”
穆裴轩轻轻一笑,道:“看吧,段老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没两日,说着想看他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签了名字的和离书,和寥寥数字:郡王,人生聚散终有时,此生是我欠你良多,今生还不清了,是我对你不住。
祈愿君安。
勿寻,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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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天气是个好天气,车轮马蹄过时,扬起路上的细尘。
柳三九支开窗朝外看了眼,官道宽阔,行人却寥寥,他们这一辆马车压根儿不打眼,不会引人注意。“东家,再赶十里路,应该有个茶水摊子,到时咱们下来歇歇脚。”
段临舟靠着车厢,整个身体都笼罩在阴影里,柳三九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凑过去将他身上盖着的氅衣往上掖,就听他应了声。嗓音发哑,声音不高不低,倦倦的,柳三九顿了顿,低声说:“三哥,既然舍不得,咱们就回去吧。”
段临舟在段家行三,早年也曾用段三这个名字行走江湖,柳三九偶尔也会称他一声三哥。段临舟睁开眼,目光落在车门的雕花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下山有大半日了,穆裴轩对段临舟不设防,压根儿没想到段临舟会离开他。二人在一起时,要做什么,都会悉数闲谈似的告诉段临舟,段临舟要挑一个他不在的时候离开,实在是太容易了。
甚至就连柳三九驾车离开洛迦山都不曾受到盘问。
穆裴轩如此信任他,他如此信任他——段临舟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他吃疼一般,按住了心口,眼睛不住发热。
他不敢想穆裴轩看到那封和离书会有什么反应。
“三哥!”柳三九吓了一跳,凑近了,紧张得从瓷白瓶子里取出一个药丸送他嘴边。药是牧柯磨的,段临舟随口一句路上行走熬药不便,不如制成药丸,牧柯一想此前他们被朝廷的人马追杀,第二日就做出了许多药丸。段临舟就着柳三九的手将那颗药丸咽下去,药丸子苦得很,可如今入口,段临舟却只能尝出淡淡的药味。
柳三九小声说:“我不问了,你别着急。”
段临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伤还未痊愈,就要跟着我奔波,对不住。”
柳三九道:“东家说的哪里话,本就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段临舟怅然地笑了一下,道:“三九,闻风院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喜欢便好好掌着,若是不喜欢,就交给周行吧。段氏的生意我已经请了二哥替我看顾三年,当初带你们下山时,曾说带你们去过好日子,如今却只能拘着你们替我办这些身后事。”
“你们放心,郡王……郡王不是个薄情的,不会有鸟尽弓藏的那日,”段临舟看着柳三九通红的眼睛,说,“你们想建功立业也好,闲云野鹤也罢,他都不会拦着你们的。”
或许会因着他一时迁怒冷待,可他知道,穆裴轩不会发作这些属于他的旧人。
可越是清楚,便越是心痛。
柳三九不喜欢他这样交代后事,用力眨去眼中的水意,说:“三哥,别说这些话。”
段临舟短促地喘了口气,道:“你问我为什么要走,三九,我已经快要瞧不见了。”
柳三九悚然一惊,霍然抬起头,看着段临舟。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曾说,‘见黄泉’一旦失去控制,就会五感尽失,日日受尽挫骨剜肉之痛,将人活生生熬死……”
“不行,我们得回去,山上有牧大夫和了悟大师,他们会有办法的。”柳三九慌了神,段临舟摇摇头,“牧柯也没办法了,何必为难他。”
段临舟说:“我如今这个样子,郡王已经受不住,哪日我当真五感尽失,成了废人,你让他怎么办,看着我吗?”说着,他嘴角浮现一抹痛极又无奈的笑,道,“三九,你知道他本可以不面对这些的,生离死别,他本可以少经历一桩……”
“是我,自私地将他拉入这死局里。”
穆裴轩要是没有被逼着强娶他,他们不会相识,穆裴轩会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娶一个美丽健康的坤泽为郡王妃。不必如今日一般,为他以身涉险,担惊受怕,连夜里都睡不安稳,唯恐他哪日就死了。
段临舟眼前浮现穆裴轩为他跪在佛前乞求的模样,他问过小沙弥,小沙弥天真烂漫,说,郡王每日都会在佛前诵经,很是虔诚。
段临舟不消多想,就知道他求的是什么。
九莲教初现世的时候,段临舟和穆裴轩曾一起对坐谈过,为何这么多人为九莲教蛊惑。他二人都是不信神佛的人,笃信求诸神佛不如求己,临到后来,穆裴轩突然说,大抵是不曾真正走到绝路吧。
如果哪日当真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神佛再是缥缈,说不得也是要信上一信的。
万一呢?
段临舟那时笑他,有事求神拜佛,不诚心,佛祖怎会成全他?
穷途末路,无计可施——段临舟无法想象穆裴轩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跪在佛前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的。
他眼里倏然落下泪,哽咽道:“三九,我后悔了,我后悔嫁给穆裴轩了。”
那封薄薄的信笺让穆裴轩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每一个字都熟悉莫名,他读懂了,可又好像没读懂,即便是穆裴轩已经将人都派出去找段临舟了,可依旧无法相信,段临舟竟然会抛下他,就这么走了。
“……阿轩,”牧柯安慰地轻轻拍了拍穆裴轩的肩膀,轻声说,“段老板身上还带着伤,走不远,你别慌,很快就能把人找着了。”
穆裴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牧柯,说:“牧柯,你告诉我,段临舟为什么要走?”
牧柯能将《素问》《千金方》背得滚瓜烂熟,可要让他去思索情爱,却无异于寻瞎子问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抓了抓头发,道:“许是……不想拖累你吧。”
“谁怕他拖累了!”穆裴轩声音猛地拔高,他红着眼,像极了受创的野兽,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笺,已经被他惊怒交加之下揉皱了一回,好不容易一一抚平,他手指微微发抖,说:“他不是拖累。”
“段临舟不是拖累,”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又重复了一遍。
穆裴轩余光扫着那份签了名字的和离书上,胸腔里烧着一把火,让他又怒又怕,恨不得将这份落了段临舟三字的和离书用力撕碎烧毁,可到底是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段临舟不告而别的暴怒在这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力和绝望,穆裴轩说:“牧柯,段临舟不要我了。”
“他舍弃我,也舍弃他自己,”穆裴轩说,“他舍弃了他自己。”
牧柯一怔,抬头看着穆裴轩,旋即睁大眼睛,他竟在年轻天乾的颊边看到了大颗的水珠滚落。
穆裴轩自言自语道:“休想,他就算是——”那个字忌讳说出口,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穆裴轩自知道段临舟是带着柳三九离开的,便知道他早就有这个念头,有所准备,否则又怎么会还亲手写了一封和离书。有柳三九相帮,穆裴轩想找段临舟,也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他不知道段临舟要去哪儿,他们本就是要回瑞州的,段临舟既然选择了不告而别,便不会再回瑞州。可段临舟本就是瑞州人,不回瑞州,又能去哪儿?
所幸段临舟到底重疾在身,柳三九不可能看着他受罪而无动于衷,要看病,要抓药,自然就会留下痕迹,即便柳三九竭力抹去他们的踪迹。可来去匆忙,穆裴轩已经不管不顾,直接将手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全然不在意是不是会惊动当地官府,一个镇一个镇,一个村一个村的铺出去,专寻药铺郎中,他手底下的都是上过战场,沾过血的兵,满身煞气,寻常百姓哪个见了不害怕?
铺天盖地之下,到底是被穆裴轩寻着了痕迹。
宅子是临时赁下的,清扫得干净,段临舟到了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穆裴轩迈着大步伐一路径自走了进去,周自瑾拉住了拧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柳三九,军士将这宅子围得死死的,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的架势。
宅子不大,穆裴轩转过一道半月形拱门,一眼就看到了段临舟。
不过短短几日,段临舟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就这么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看得穆裴轩一阵心惊肉跳,刹那间什么也忘了,下意识地快步靠近,一把握住段临舟的手腕。脉搏犹在跳动——穆裴轩松了口气,慢慢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段临舟。
他动静大,段临舟本就是浅眠,直接被惊醒了,他睁开眼,视线之内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瞧不清脸,可满身逼人的气势,利剑似的,目光深沉如有千钧,即便是看不清,段临舟心尖儿也是一颤,嘴唇哆嗦了一下,“……郡王?”
穆裴轩扔开他的手,站直了,漠然道:“这就是你给自己选择的地方?”
段临舟仍未回过神,就被他的冷漠刺得有几分无措,说是选择倒也不算,离开洛迦山,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路上奔波,他五感在慢慢失去,柳三九禁受不住,便不愿再走,要寻大夫给他看病。段临舟想,医术绝妙如牧柯尚且无能为力,何况这些市井大夫?
而后果然如此,一个个尽都摇头,还有劝柳三九尽早准备后事,被柳三九打了出去。
段临舟不说话,穆裴轩却焦躁不已,又愤怒又心疼,困兽一般,他道:“你段老板不是舌灿莲花,巧言善辩吗?要和我和离,怎么就吝啬得只留这么几句话?”
“段临舟,你告诉我,什么叫勿寻勿念?当初逼着我成亲,让我娶你的是你,现在一纸和离的也是你,段临舟,在你心里,到底将我当成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供你段老板解闷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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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穆裴轩第一次在段临舟面前这样冷漠愤怒,即便是当初穆裴轩被逼着要和段临舟成亲,他都不曾这样失态过。段临舟反应却有些迟缓,他让突然出现的穆裴轩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努力睁大眼想看清穆裴轩的样子,可又想躲,脚下似生了根一般僵着无法动。
有沉沉的声音夹杂着怒意钻入耳中,却像隔着重重水波,话递过来失了真,听不真切。
穆裴轩很生气。
怎会不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