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契约另一端，有人在高声喊它。
下一刻，轰隆！
一株体重足有几百吨的天王木，重重地踩在了紫蝎的背上。
对于天王木来说，或许它感觉到了某一条树根被一块硬硬的石头硌了一下，或许根本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巨木混混沌沌地乱走，很快离开了那片狼藉的地块。
紫蝎还在那里，满身灰尘。
它的晶甲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裂纹。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轰、轰……轰！一株又一株的高大植兽，接连从紫蝎的晶甲上踩踏过去。
倘若单论实力，阿尾的阶级远在这些树精之上。若是在斗兽场上一对一作战，它怎么也不可能输。
但在这天地间，阶级从来不是一切。
血刺水只是青铜品级的海兽，但千只血刺水同时暴毙所逸散的毒液，可形成足以毒死黄金品级海兽的兽灾；灰土品级的爬虫红玉蚁，一旦结成万万只的大群，甚至可以将一头雷象啃得只剩骨架。
同理，一只紫晶蝎子，无论背甲再如何坚硬，也不可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疯狂踩踏。
“沙沙！！！”
老蝎子发出泣血般的嘶叫，可是怎么也推不开这个不要命的孩子。
“沙……沙……沙沙！”
阿尾眼中闪过痛苦与坚定交织的光，它拱起晶甲，表层开始泛起光泽，变得更厚更硬。
“阿尾！！”
契约的另一端，那道清凛的嗓音焦急地喊，“你傻吗，不能这样！！”
基础技能重甲，虽是相当优秀的防御类技能，却会使得使用者陷入几乎无法移动的状态。
在这样混乱的兽潮里使出来，可以说完全断了自己逃跑的后路。
森林另一端，苍凌阑已将玄白和月刹收了回去。雪泥在汹涌的兽潮中左右穿梭，带着黑衣的御兽师，向紫晶蝎子巢穴所在处赶去。
可她已经和阿尾相距太远了，若是在正常的森林里还好，现在这种情况，林木乱走，如陷迷阵之中。别说赶路了，连认路都难！
“沙……沙。”
在不间断的踩踏之中，阿尾拼命撑着。
它很快意识到，其实周围这些植兽身上的火已经灭了，只是一时平静不下来而已。果然，它的小主人那么厉害，什么兽灾都能搞定的。
接下来，只要坚持过去这一点点时间……
突然，好几株植兽一起撞了过来。这些笨拙的树木甚至不晓得绕路而行，只是胡乱伸展枝条与树根，往前较着劲儿。
“簌簌……！”
一株天王木过于高大笨重，被推搡得一个趔趄，竟然如山崩一般滑倒。前面好几颗中小型灌木科植兽都被卷了进来，一起栽向前面！！
巨响过后，尘土飞扬。
三只紫晶蝎子被压在下面。那恐怖的冲击力与巨木的体重，全都加在阿尾弓起的背上。
咔嚓。
阿尾听到一声冰冷的开裂音，从自己的后背传来。
技能“重甲”也难以承重，它的晶甲……在受损！
剧痛之中，阿尾的眼前模糊了一瞬。
在那个荒桑叶随风飞舞的边城，它的小主人教它学了这招“重甲”。
它急躁、闹脾气、不爱学。十来岁的黑衣女孩就托腮看它，歪着头笑说：“你看，你自己有这么硬的晶甲，可是你家小主人我呢，可是个柔弱无力的人类小女孩。万一有个什么万一，你要保护我啊。”
后来，究竟是哪一刻意识到的呢？
她教它这招重甲，才不是为了在凶险时刻，能有战兽保护她。而是为了在凶险时刻，它能保护它自己。
她是个没有阵纹也没有灵流的弱小人类，而它是晶甲坚硬的战兽。所以她死了，至少也要它活下来。
小主人的心思，它是知道的。可它心里悄悄想的却是：管他呢，重甲披在它身上，它要保护谁，还不是它自己说了算？
那时它还不知道驯化规则的真相。也没有意识到，身为器契兽，倘若苍凌阑以精神力下令，它是根本无法违抗的。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回到苍凌阑身边之后，它有好好道过歉吗？不记得了。如果今日死在这里，它并不后悔，只是愧疚……它还没来得及报恩，没来得及看着它的小主人登临那至高的王座。它的重甲，也终究没能够为了她而碎。
“阿尾！”
森林的另一端，兽潮的乱流中，苍凌阑脸庞紧绷，瞳孔深处渗着冰冷的光。攥着雪泥鹿角的左手过分用力，指甲几乎把自己的手掌掐破。
怎么办……她的心脏急促地跳动。赶往阿尾那里不是做不到，可抵达了又能怎样？植兽四处走动，一个不察都会被兽潮吞没。
想要在如今这样的大混乱之中，抬起好几株交叠的巨木，救出被压在底下的三只紫晶蝎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苍凌阑抬起右手，阵纹在她轻颤的指间轮转。
是的，她当然也可以强制将阿尾召回灵界，可失去了保护，两只老蝎子必死无疑，阿尾只能亲眼看着父母尸骨无存！
“不。”苍凌阑用力闭眼，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要让兽潮停下来，要让这些植兽们的恐慌停下来……
可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用超大范围的精神疗愈类技能。譬如在南方秘境之时，宋夫子的乾坤王莲就曾用过“天地沉香”平息动荡的余波。
亦或是用强大的控制类技能，强行将大半个森林的植兽束缚住。
但是现在，无论哪种办法，都不可能……
突然间，苍凌阑瞳孔轻微一颤。
她猝然低头，看向仍在自己掌中闪烁的阵纹。
——某个想法冒出来的刹那，苍凌阑竟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
紧随其后的念头便是：我疯了吧。
人类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她又真的可以去做这种事吗？
“呦呦呦！”雪泥叫了起来。它感觉到苍凌阑按在它角上的手指在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苍凌阑竟罕见地有了几息的恍神。
但很快，她闷哼一声，五指按住胸口，契约另一端传来令人心碎的痛楚。
咔擦……重压之下，阿尾的晶甲再次开裂，血从裂缝之中渗了出来。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
“……雪泥。”苍凌阑唇瓣轻动。她仰起头看向长空，一群失巢的飞鸟的倒影正掠过那双苍黑色的眼眸。
当飞鸟的倒影消失的时候，少女眼中散乱的神光，已快速地凝成一点。胸膛深处那颗急促鼓动的心脏，也奇异地归于平静。
“雪泥，”她低声道，“帮我争取一点时间。一点点。”
“哗簌簌！！！”
一株香玉木妖从旁边撞了过来。雪泥将身子一拧，正要避开。
衣袂飞扬。
黑色的身影屈膝在雪鹿背上一踏。
苍凌阑自雪泥背上跃起，右手化掌，直直地拍在那株香玉木妖的躯干上！
以她如今的力量，若是用上八成力，这株区区二阶的香玉木妖必会从中爆成两段。
但惨象没有发生，那一掌并非攻击的力度。
落地时，苍凌阑的眼神亮而冷硬，像冬日的灿灿冰面。
从少女的掌心和木制躯干的连接处，一轮灿烂的阵纹展开了。
她垂眼看向自己阵纹的残缺，那是被兽神毁去的驯化规则，是她厌恶、仇恨、嗤之以鼻的扭曲的精神烙印。
——那是，控制与束缚的力量。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855章
阵纹千百座[VIP]
白骨福地的深处，
星河轮转的死生之境，一道身影跪在最高的巨兽骨颅之上。
斗篷的兜帽将跪者的面部尽数遮盖。它沉默地低着头，双掌于胸前合十，
将一枚陈旧黄铃虚笼于指间。
几件旧物以红绳悬于一排巨兽肋骨之上。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令那些红绳遗物徐徐地摇动着。
……若非四面骸骨成山，连那跪者自己也是一把森然枯骨，
这本该是十成十的虔诚之景。
忽然，巫骨若有所觉地抬头，
白火自眼眶深处斜飞而起。
它缅怀圣祖的时候，罕少理会外界的打扰。
但契约另一头的动静，还是惊扰了它。
盘蛇森林深处，苍凌阑单掌扣在香玉木妖的躯干上。
她的五指微微用力，翻覆的符文便如浪花般漫过了阵纹上的裂痕……那被兽神亲手“摧毁”过的驯化规则，正被她迅速用精神力重新修补回去！
学府半年，她的精神力几番蜕变。更重要的是，
大先生亲自授她阵纹的学问，
她对于契约规则的体悟，早已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
精神力像水浪一样推开原本盘踞在她阵纹之中的神威，
化作精细的笔触，
将伤痕寸寸勾描。
巫骨没有制止。
它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又在找死。”
“哗簌簌！！！”
香玉木妖感受到灵魂层面传来的威压，
它高举的枝条上瞬间生出无数尖锐木刺，向苍凌阑扑打下来——基础技能，刺鞭！
“呦呦！！”雪泥一个闪身挡在苍凌阑面前，
双角上雷光迸溅，
木枝与雷闪在少女的头顶爆开！
“簌簌！！！”香玉木妖吃痛甩头，断枝并着枯叶飘落。它不敢与雪泥交锋，
转身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苍凌阑面不改色，就在驯化规则成型的瞬间，她稳稳地将那枚阵纹压进了香玉木妖的身上！
一念之间，契约落成，这株香玉木妖的灵魂刻进了她的第八阵纹。
她沉声喝道：“止步。”
大地上一阵扬尘。正欲奔逃的香玉木妖低吼一声，猛地站住！
“簌簌……！”
“簌……哗簌簌……”
植兽转过身躯，原本狂乱地挥舞的枝叶与树根，缓缓地伏在大地上。
宛如什么魔咒奏效，它不再惊慌、不再混乱，而是躬下树冠，向面前的君王献上臣服。
苍凌阑看向自己右掌中腾飞的阵纹。
是的，这就是她想出来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通过契约的方式，镇压森林兽潮。
而仅仅是凭借单纯的契约，逐个安抚凶兽情绪，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只有配合驯化规则……能够令战兽强制“服从”于御兽师的驯化规则，才能用最短的时间阻止植兽们的动荡！
身侧又有几株植兽撞来。
苍凌阑没有回身，只轻声道：“香玉木妖，挡住。”
“簌簌！！”
伸展树冠，它躬身将苍凌阑护住，同时枝干化作十几条粗壮的手臂一般，顶住了撞过来的植兽们。
苍凌阑转过头，看向面前浩浩荡荡的植兽狂潮。
她不知道，迈出这一步之后，自己究竟会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面前的路总是如此崎岖难行。
但至少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御兽师，试图用尽所有的力量，救下自己的战兽，仅此而已。
而这总不能是错的。
若有人敢说她想救自己的战兽是错，她定要先把那家伙揍得满地找牙才肯罢休。
“呦呜呜……”
雪泥用埋怨的眼神看向她。
它已经知道她的选择。
苍凌阑拍了一下鹿儿，翻身跨上雪泥的后背，轻声说：“别看我，看路。”
于是白鹿不甚高兴地扭头，看向前路。
它载着黑衣御兽师，往前迈出了那一步。
阵纹亮了。
苍凌阑垂眉阖目，结印念诀。
诸天万道，启吾灵门；鸿蒙清浊，入我灵界。
生灵万类，通吾阵魂；乾坤寰宇，入我阵纹。
——印是“灵犀印”，诀是“启灵契阵诗”。四国八方，人皆通识。
那些资质普通、无法完成先天启灵的孩子们，将在后天通过启灵大阵的辅助，打开灵界，获得阵纹。
而“灵犀印”和“启灵契阵诗”，正是助那些天赋平平的孩童汇聚精神力的辅助手段。
时光倒流回幼时，苍凌阑又岂能想到，以自己的精神力，这辈子居然还有不得不借助口诀辅助的时候。
第一次，是只身入福地，在兽神面前开辟灵界；第二次，便是此时此刻。
她从来竭尽全力，以强为不可为之事。
“……生灵万类，通吾阵魂；乾坤寰宇，入我阵纹——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