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疗区走出去的短短几十步路,两人是一起走的。华初阳落她半步,
跟在后面,轻轻拍着衣袖上沾的泥土。
苍凌阑回头:“怎么个幼时?”
华初阳:“你六岁之前。”
苍凌阑:“……”
她明白像华初阳这种尊贵的出身,肯定有罕见的战兽辅助幼儿早开灵智,她自己也是启智早的,所以六七岁就记事不算什么。
她只是相当无法理解,是怎样的“青梅竹马之谊”,才会让一方毫无记忆,
而另一方隔海惦记了十一二年。
华初阳似乎从她微妙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心思,
道:“那时你已是名震天下的青龙,多少人奉你如拜神女。而我只不过是尚未觉醒资质的皇子。你不记得我,
也是合理。”
顿了顿,
又道:“后来……出事之后,我曾去朔城看过你一次。”
苍凌阑哭笑不得:然后还被她骗着买了朔城的小特产是吧……
果然,
华初阳珍重地抚了一下护腕,那片夹层中依然躺着五枚平平无奇的小翠石。
他神色柔和了许多:“我问你,可愿跟我离开此地,
往后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你却似乎听惯了这种说辞,
只道山里阳光很好,想再赖几年,
看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苍凌阑笑笑:“薄暮大山里的阳光是很好。若非机缘巧合,我今日还真不一定在这里。”
两人走到斗兽场出口处,华初阳从袖中摸出一枚轻薄的银纹面罩出来,遮住下半张脸。
苍凌阑便知道他要走了,挥手欲别。
华初阳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青龙。你可还记得你的生母?”
苍凌阑心脏砰砰一跳。
她吃惊道:“初阳殿下识得我娘亲!?”
“嗯,你的娘亲是白霄国人,当年苍穹常带你来见她。我们也因此相识。”
“我不记得了。幼时的事,我忘记了许多。小叔……苍家主甚至带我看过医师,有人说或许是精神力受损的影响。”
苍凌阑上前两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变得有些紧绷:“殿下若是知道什么,还请赐教。我想知道我娘亲之事。”
“你不必对我如此客气。”华初阳道,“你的生母……她姓姬,名千祈,乃星辰四十九宫的一名女侍,已于十一年前过身了。”
苍凌阑微怔,刚刚紧绷起来的劲儿一下子又从身体里卸了出去。
她出神半晌,才自言自语般地道:“不在世了?”
是吗,她心里默念:原来……不在世了。
华初阳:“……别难过。”
苍凌阑苦笑,摇头道:“没什么难过,我本也当自己是孤儿的。这在朔城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只不过,十一年前……算算时间,和苍穹在四国大比上酿成惨祸、公然叛国的节点恰好符合。
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么?
苍凌阑的心脏暗暗地往下一坠:难道是苍穹乍闻妻子死讯,心神大乱,才有了凶兽失控发狂之祸?
亦或是……
她忽然想起刚刚斗兽场上,自家战兽们齐齐主动脱离灵界之事。
阵纹与阵纹之间,束缚力是有所区别的。一般来说,最强的是御兽器,其对战兽的控制远大于正常契约阵纹,无法单向挣脱。
正常的灵界契约,往往也有相当大的束缚。战兽能在危机时刻冲破灵界护主,已算是万中无一的奇迹。
然而苍凌阑知道,自己的情况又不一样。
对她而言,被剥夺了驯化规则的阵纹本就是开裂状态,对战兽的控制力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因着远超常人的精神力,她还能对灵界有着完全的掌控。可一旦失去了意识,里面的战兽只需一撞,就能把门撞翻。
苍凌阑此时才一个寒噤,觉出后怕:
刚才,亏得她只晕了一下就醒了,看客也分不清是她主动召唤,还是凶兽冲破灵界现身。
倘若是伤重到人事不省,倘若当时宁梅没有解除攻击姿态而是继续袭击……混战爆发,她的御凶行径必然暴露,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青龙。”
华初阳忽然叫她。
苍凌阑回神,正要随口应答,却见眼前少年迟疑一下,重复道:“别难过。”
华初阳自是不知道眼前这少女的所思所想,看她沉默不语,神色阴郁下来,只当她是心里酸楚。
生父伤她弃她而去,生母又早早辞世——也是了,若非辛苦多舛,哪家这个年纪的女孩,忍疼时竟是习惯了抓着战兽的角的?
这尊贵的异国皇子,不禁踌躇起来:他觉得应当安慰,可言语又太轻;或许该拿出什么哄她开心点,又恨身无长物。
这时苍凌阑也明白过来,大概是她脸色太阴沉,叫人误会了。
张口正想解释,不料华初阳皱一皱眉,低下头从袖中摸出一物。
那面色过于严肃,苍凌阑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
不料紧接着,一只白皙漂亮、骨节分明的手,就稳稳地握着一个小瓷瓶向她递了过来。
华初阳认真板正、语调平静地说道:“吃些蕴灵丹吧。”
“……”
“…………”
苍凌阑盯着递到眼前的蕴灵丹瓶,陷入沉默。
嘭。
华初阳伸手拔开了瓶塞。
苍凌阑再也憋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
这一下却止不住,她直笑得腰肢酸软,扶着华初阳的肩膀连连摇头。
几丝乌黑秀发落在少年颈间,后者微微红了耳垂,生怕冒犯似的别过了头。却也松了一口气似的,莫名其妙地陪着一起露出笑容。
……
于是片刻之后,苍凌阑咬着蕴灵丹,道:“星辰四十九宫……记得上次盈照公主同我说过,国宴时坐在殿下身旁的,那位眉心有着北斗星印的淑丽女郎,便是来自星辰四十九宫的?”
华初阳:“你说的是玉琳琅?不错,她正是星辰四十九宫之人,姬千祈乃是她的师姐。”
“殿下可知,我娘亲是如何过世的?”
“不很清楚。只知星辰四十九宫的神侍,都一律埋骨于绛河秘境。若你日后有缘来到白霄国境,我带你去。”
苍凌阑点了点头,咽下蕴灵丹,道:“多谢。如有机会,我必然登门拜访。”
华初阳:“不谢。”
两人最后端端正正各自行礼,拜别而去。
而苍凌阑一边走,一边抛着蕴灵丹喂自己吃,一边听着越来越近的斗兽场上的兽吼,重新拾起思绪——
她得给灵界里那些家伙们立个规矩了。
苍凌阑并没有直接进观摩席找同伴。自己这么快完成了治疗,谁都知道不正常,白去惹人难受干什么。
她挑了个隐蔽位置站在后面,等着轮到自己的那场。
同时精神沉入灵界,和几只战兽们如此这般交代起来。
简而言之是说,咱们现在的契约方式很不正常,需得掩人耳目。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你们几个克制克制,别一股脑跑出来打架。
“咿呀呀?”
小花藤摇晃着枝条,花朵一会儿往这边歪歪,一会儿往那边歪歪,好像在咕嘟咕嘟冒疑惑泡泡。
它不明白,什么样子才算主人说的“万不得已之时”?
它自认只是一株笨笨的藤,在它看来,今天的情形已经相当凶险了。
“嗷呜!”
月刹也嚎了一嗓子。这位血统不凡的狼崽子灵智更高,也能更直观地表达意思:
(御兽师分明差点死啦!你是小狼的恩人,你还要帮小狼杀朱雀,不许你死!)
雪泥打了个滚,用四仰八叉地摊开来露肚皮的方式装做听不懂。
“……”苍凌阑再次苦恼起来。
新的问题出现了。显然,关于“凶险”与否,她的标准和战兽们的标准很难统一。
“玄白啊。”
最后,苍凌阑无奈看向她唯一的指望,“要不,以后你帮我管一管它们。只管进出灵界这一桩就好。”
“哑哑……”
玄白骨碌地歪过头看她,确认了少女没在开玩笑,便伸开翅膀,发出一声偏低的鸣叫。
那份沿着契约传来的感知,虽然仍旧沉稳温和,却并不是赞同的情绪。
——玄白很清楚,之所以它能在林子里做鸦王,是因为它在残雪鸦群中是最强大、最聪慧、最可靠的一只。
然而如今,在苍凌阑的所有战兽之中,属它品级最低,血统极限近在眼前。
这个它看着长大的少女猎人,终将走到远山尽头,可它又能陪伴她到多远呢?
所谓强者为王。血统低劣的战兽想要凌驾于血统高贵者之上,必不能长久。
“你说的对,道理我是懂的。”
苍凌阑两手一摊:“但是你看,现在还有更靠谱的兽在我灵界里吗?”
“是平日里和死人似的这个。”她指指冰冷阴森的巫骨阵纹,“不对,错了,这就是个死人来着。”
“还是这边的这个。”她踢踢瘫成一团的鹿饼。
“这个?”想戳一下小花藤,后者吓得呜呜地往后缩。
“还有那个……”张望半天,“咦,贪贪呢?”
“呜咿。”小花藤羞怯地举藤认罪,花朵一张,贪贪叽里咕噜滚出来,吧唧吧唧嘴……敢情之前是在吃人家花蜜呢!
“咳,不看这个。至于阿尾,先不说现在不在灵界里,它那脾气你也知道的。”
苍凌阑最后把遗憾的目光朝向某只小黑狼,“剩下的,总不能……”
月刹正兴奋地疯狂摇尾巴,才一阶的小崽子,嗷呜嗷呜直叫:当老大!当老大!小狼要当这个老大!!
苍凌阑:“……是这个吧。”
玄白:“……哑哑。”
苍凌阑耸肩:“好鸦王,帮帮忙,算我求你。”
如此困境当头,鸦王似乎也相当难办,它无奈地看了看苍凌阑,又看了看眼前这一言难尽的灵界。
最后扑闪翅膀,飞到雪泥面前,啄了啄鹿角。
“哑。”这个鸦管不了。
又飞到巫骨的阵纹边上啄了啄。
“哑哑。”这个鸦也管不了。
那就是其他家伙可以努力一下的意思了。苍凌阑火速拍板:“成交。”
“嗷呜嗷呜!”月刹不服地炸毛。
自苍凌阑为月刹弄了肉.体,将它收进灵界以来,这小狼一直是这个性子。只是灵界里其他几只战兽都是好脾气。而脾气不算好的那几位,要么恰恰是月刹不敢惹的,要么是被关在御兽器里的,因此一直也没发生什么冲突。
本以为这次也会如此,不料就在下一刻,残雪鸦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羽翼伸展,双爪刺出,发出一声极为尖利威严的高鸣!
“哑哑——!!”
小狼居然被吓得往后一跳。反应过来更恼火,立刻摆出了战斗的姿态,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吟。
而苍凌阑缓缓一笑,抬头瞧了一眼斗兽场:“咦,快该我上场了。”
她又往嘴里扔了一枚蕴灵丹,边咬边说:“正好,我想了个有趣的主意。小狼,你想不想和玄白打一场试试?”
作者有话说:
逐渐开始习惯磕兽粮(不是
第125章
主人在思考[VIP]
同一时刻,
一位浓眉大眼、身肥体胖的御兽师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斗兽场东北角的指挥塔。
此人名叫王磊,王都出身,是个富户公子。自幼养尊处优,
也养出一副肥硕身躯,在塔顶站定时,已累得气喘吁吁。
可那张肉乎乎的脸上,
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弯,喜色掩都掩不住!
前日,
石碑上的名字一出,他就捶胸顿足,哀嚎一声休矣。赢到第四日,居然倒大霉地撞上了苍凌阑——几日下来,这位青龙的本事有目共睹,哪是他能打得过的?
王磊只道必输无疑,两天来吃不香睡不好。不料今日临到头来,
堕兽者突然闹事。那苍凌阑也是个傻的,
竟敢赤手空拳冲上去挡。这不,伤得爬不起来了吧?
果然,
四周传来的议论声也都是:
“苍凌阑怎么还没到场?”
“她伤成那般,
怕是只能弃权了罢。”
“唉,这场的王磊哪是她的对手,
实在是可惜了……”
王磊喜不自胜,正暗暗数着数儿,等时间到了之后裁判夫子判他赢。忽听场内骚动起来。
“等等,
看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