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不知道,常礼却能从陛下与两位爷这些年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大致事实。这是个包杂怪力乱神的离奇故事。不可说、不可想。
所以他翘首以盼,等着看这位千里迢迢从淦州送过来的宥春姑娘。
早年,常礼没少伺候过嘉妃主子,得益于他自幼深谙的识人之术,及一颗细腻心思,如果这人是假的,就算长得再像,他也能瞧出来。
冒牌货就是冒牌货,替代不了正主。更可况还是那样一位品貌皆备,举世无双的神仙人物。如果有人找来赝品图谋不轨,只会是东施效颦。
来了!远远看见车马滚滚驶近,常礼招手,让抬肩舆的四名小太监都跪地准备好。
马车停下后,一只纤纤素手撩开帘门,尽管只能见少许指尖,但这无可挑剔羊脂玉似的肌肤,懒懒之姿中蕴含着婉约清雅,令还没见到真容的常礼却为之一振,僵直当场。
第214章
装不像
常礼的记忆在看到这只探出柔胰的时候,倏地一下,被拉回了四年前。
曾经那个大胆拦下上贡冰鉴,继而有了面圣机会,有胆有识还有运气的宫女,如何一步步走来,从后妃身边的小宫女,晋升到妃位,再被封后。又在他人最想得到的高位和尊荣上,走得潇洒。
常礼作为陛下身边的亲信大太监,他详知一切。
单就这份心性,都非常人所能有。
人再美,美的也只不过是一张皮囊,天下美人那么多,能被陛下放在心上,主动给予一切的人只有一个。
因为对着一介平民,哪怕她像皇后,常礼也不需要行礼,所以他安生地站着,抱着双手,等着看这女子是何方神圣。
但当她掀帘走出的时候,哪怕打扮回归了民间女子的模样,常礼差点下意识弯了腰肢,叫她一声主子。
有些人的气质,是即使她穿着粗布麻衣,头不佩饰,也有上位者的气概。虽然这宥春举止婉约,并无倨傲,她刻意在扮演着普通人,却仍掩饰不住。
这些矫饰,在常礼这个人精子面前无所遁形。他只需要看宥春的眼睛,就明白八九不离十了。他阅人无数,哪儿有普通平民第一次进宫时能保持得这样镇定从容。
皇宫对于升斗小民来说,那是天家威严,是随时能取了小命的断头台。不说寻常人家,就是官员家眷,进宫时还有满头冒汗六神无主的呢。娘娘演的这模样,不够啊。
不过常礼是不会戳穿的,他只需要将人好好的带到陛下身边即可。
“宥春姑娘,跟奴才这边走,陛下赐你肩舆,无需走路。”常礼笑眯眯地一拱手说。
佑春看他这模样,咂摸出不对味来。奇怪,难道她演得不够像,被常礼看出来了?他一个大内总管,何须向小小平民这么客气。微
博无
偿
:嗯-就
分
享
一
下
吧
不过不管他看没看出来,佑春都要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宥春,是抱琴侍女,有幸与皇后长得像的一介草民。
佑春低头弯腰,怯生生地坐上宫里华丽的肩舆,被小太监们抬向皇帝起居的寝殿。
以前当釉春的时候,她都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皇宫。佑春打量着这熟悉,又更陌生的地方,感慨万千。没想到她不仅会回来,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早知道,就不逃那么突然了,好歹等过了封后大典,多跟拓跋危待一段时间,待他腻味了再走。
他那样的性格,她当初走得那么仓促,现在又自己送上门来,想想都后背发凉。
等她被送到拓跋危寝殿前,看着那建造得宽阔宏大显得黑沉沉的房子,想象里面等了一个怨念深重的暴君,佑春就感觉自己是在羊入虎口。
“走吧,宥春姑娘,陛下在里面等你呢。”常礼依旧对她笑眯眯的。
佑春那迈不动的沉甸甸的两条腿,僵硬地抬起来,鼓起视死如归一般的勇气,随着他往里走。
早就有人通报过了,所以佑春进入内殿时,收获了三双齐齐盯着她,如蛇般阴冷粘腻的视线。
三个人都扭曲了。
经历这种事情,一等就是好几年,还要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在别的男人身边潇洒的事实,谁不扭曲,谁不阴暗?
只是佑春没想到,拓跋启和魏从戈也在。拓跋启倒是没什么变化,魏从戈肤色深了些,消瘦得下巴瘦削,身姿却更魁梧。看着就让人腿软。
而拓跋危,他看起来更吓人了。身为帝王本来就威严,深不可测。他还一身戾气,条条人命堆积起来的漠然让他看上去真像蛇一样,是个冷血动物。
三个人都在,像三司会审似的。
佑春因为要装作另一个身份,缩着身子跪下,五体投地给上位的人行礼。
她之前都从来不会这样给他们谁行礼,但这次不得不委屈一下自己,再不规矩点,谁都要看出来她的身份了。
不能承认,再证据确凿也不能承认,否则事情会很麻烦。不只是因为这三个人,重中之重是为了谢轻玹。
佑春猜得没错,就是三司会审。拓跋危之前收到消息的时候叫人传那两个人,就是为了听他们的看法。
今天宥春进宫,他把两人召来,也是为了让他们看看这民间的女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隔着一段距离,这名叫宥春的女子五体投地跪在石砖上,让拓跋危心中好生烦闷。
她有着她的脸、她的身子,对他行这样的大礼,拓跋危没法高兴起来。
她这是在糟蹋他的皇后。
“站起来,抬头!”拓跋危责令她停下这不该由她做的事。
本来他说出这样的话就够了,但拓跋危怄了一团气在胸中,他站起来疾走她身边,一把将正起身的人拽起来,死死盯着她惊恐的一双眼睛。
第215章
不要命
隔得远远的,从门口进来又逆着光,面容看不真切,只有身形给人的感觉相像。拓跋危本不能断定是不是釉春。她这一跪,将他的希望给破灭了。
所以他怒不可遏,他必须拉她起来。这女人,如果不是她,却作践和她相像的身子,他有很多让她生不如死的办法。
可将她拉起来,对上这双眼睛,拓跋危怔然。
自从认识她之后发生的事,以及等待这四年里的痛苦,一一袭来,如焰火般迅烈地涌入脑中无序地炸开,纷乱复杂,令人头疼欲裂。
他终于懂了,当初在行围祭天台,拓跋启和魏从戈看到釉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为什么断定她就是曾经的那两个人。
太像了,没有人能像到如此地步。即使打扮得不一样,但她就是她。哪怕她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像曾经那样。
佑春没开口,她只怕她一开口,拓跋危更六亲不认地笃定她就是釉春。他现在这副样子,眼睛里透出的红血丝,眸光的决然,都让她不能随意动作说话,怕刺激到他。
她像一只即将要被塞进蛇口中的小鸟,绝望到不敢动。
魏从戈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拓跋危,你别吓到她了,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拓跋危这副样子,比他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魏从戈就感觉出了一口恶气,心情大好。
从前拓跋危奚落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会有今天?
想到这个,魏从戈兴致高昂,反击拓跋危,奚落回去:“你觉得她是你的皇后?就因为长得像?我想不通,有谁会放着皇后的位子不坐,去给人当抱琴侍女。你可是一国之君,竟然也会留不住人?想不通呢,实在想不通
。”他还没说够,还要问,“表兄,你能想通吗?”
拓跋启没理他。
拓跋启在看又春。
她果然还是鲜妍依旧,明媚动人。看起来,她比在皇宫时似乎还要过得舒心,肌肤细腻清透如新荷朝露,明眸善睐。她还是她,只是换了一个情景。
其实她不是任何人的,她一直都只是她自己。每一个身份、每一段际遇,都只是她短暂的欢愉。并非是她刻意要捉弄谁,她只是为自己而活。
拓跋启站起来,走到失控的拓跋危和害怕的宥春面前,去阻挡拓跋危的手:“你别弄疼她,没有意义。还是听她怎么解释吧。”
虽然拓跋启知道宥春就是她,不过他还是想听听,她这次又是什么说法。为什么明明已经走了,也过得好好的,又回来了。他知道如果她不想,不会走到这一步,白白给拓跋危召她入宫的机会。
佑春装傻:“几位大人,你们说的是什么?”
拓跋启看着她,他不说话了。他发现又春也在看他,眼神里既有警惕,又有可笑的一点疑惑。她可能在想,他为什么想听她解释,好像是想看她要演一出什么戏似的。
倒也没错,拓跋启看穿她了。既然看穿,他心知求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参与她的故事里,看看她到底想要什么。是新鲜?还是刺激?其实拓跋启想说,他都可以给她。除非她只是想换不同的人来试试,那他就束手无策了。
佑春装傻后,看透她的拓跋启不言语,而魏从戈逐渐找到了上风点。他煽风点火:“我就说她不是皇后吧。拓跋危,她都不认识你了。”
此时的拓跋危,就是当初的另外两人。即使看她与旧人那么相像,但看她无情又陌生的态度,还是会恍惚。
她可能已经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事,但对于拓跋危来说,明明美好就在曾经。历经四年终于找到她的这一刻,她像陌生人一样不将他看进眼里,这对一个已经动情入了骨的人来说,是很残忍的事。
“闭嘴。”拓跋危放开釉春,斥责魏从戈,“来人,带他们下去。”他已经受够魏从戈的一张嘴了。叫他来是帮忙的,冷嘲热讽又什么用,不管这是真人还是替身,也都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被带走的时候,魏从戈还在仰天大笑:“难怪她连皇后都不想当,你这种自私自利的恶人,谁愿意待在你身边受罪。”
之前的话拓跋危都可以当没听见,但是这句话结结实实地戳到了他的肺管。他也曾想过很多次,为什么釉春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放着共享江山不要,也要走。是不是因为她在他身边,没有自由,没有快乐。
看到拓跋危的表情,佑春都绷紧了心,她生怕拓跋危给魏从戈一刀,从此让他说不了话。
不过她也好奇,这么多年了,魏从戈屡次挑衅,居然还能好好活着。他这不要命的架势,看来罚守城门还是轻的。
第216章
不再争
拓跋危把另外两个男人赶走了,佑春不太满意。她更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有什么不对也能拦着点。人走了,只有她们两个人,总觉得瘆得慌。
不过就魏从戈那不要命的家伙,逞一时口舌之快,不断挑衅拓跋危的神经,还是不要让他待在这里了。免得火上浇油。
人走以后,佑春明显感觉到,拓跋危某些要强的防御缓和下来,但之前收紧的情绪越发压制不住。他又攥住了她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不放:“别骗了,他们什么都告诉我了。只要你承认你是皇后,和我回到从前,要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听起来很不错,只可惜,让佑春当皇后,和她的要求是相悖的。
她要谢轻玹的心,就要帮他完成心愿,不说帮他杀掉拓跋危,起码也要做到一部分。可是在这个心愿里,她始终需要向着的人,只有谢轻玹一个。拓跋危能接受吗?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能是宥春。
“草民,真的和您的皇后,长得很像吗?”佑春装傻充愣。
只要她不承认,他们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的身份。以前拓跋启和魏从戈就是这么憋屈过来的。
拓跋危也感受到了这份憋屈,她咬死不认,他能怎么办?
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被自己曾经的爱人装陌生人,自己没法走出来,对方却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心只有另一个人。
微
博无
偿:嗯
-就
分
享
一
下
吧
更讽刺的是,拓跋危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他的情况,要比拓跋启和魏从戈还要让人绝望。
从前,他们两个还能自我安慰,她是因为想要身份地位,想要荣华富贵才从他们身边离开。但是拓跋危不能。她这次离开,是纯粹的不想留在他身边。
也不怪拓跋启日渐扭曲,变得噬怒噬杀。任谁经历这样的事情,还能保留平和的心地呢?
再次听她否认身份,拓跋危那股汹涌的邪火又蹿上来了,头还阵阵发晕。他甩开她的手,在就近的椅子坐下缓解。大掌紧紧攥住椅子扶手,视线落在冰凉整洁的地砖表面,随后干脆闭眼平息。
佑春不能直视,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用余光看他。
初见时看着是个独断专行的少年帝王,刚才时隔四年重见,只觉得他一身杀气,阴冷无常。现在看,又只不过是个可怜人。
都当皇帝了,还有人抛弃他,比普通人经历一样的事还要想不通。
佑春可怜他归可怜他,但态度坚决。他不说话,她只能耐心地等着。进宫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不管什么情况,一律咬死不松口。
良久,拓跋危入定完毕,整理顺了心情和思路。他半抬头,微睁的眸子惫懒地盯着佑春:“过来,自己坐上来。”
佑春不知道他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能顺从,自己走到她面前,在他的示意下,并拢双腿侧坐在他腿上。
拓跋危半揽她的腰,又闭上眼,只有手指的温度和不明显的收紧传递着他心情的变化。
拓跋危已经不想再跟佑春纠结她到底是谁了,她不承认,那他再怎么逼问都是徒劳。与其费心费神地跟她纠缠,他只会选择,利用他的身份和手段,强行占有她。
他觉得她是,她就是。万一不是,有替身也行。
在这件事上,拓跋危和拓跋启是截然相反的性子。拓跋启是孤傲清高的灵魂,只认那一种可能。但拓跋危不是,他必须要有情绪的宣泄口,哪怕只是一具躯壳,只要能承载他的感情,摆在面前天天看着也行。
就算这宥春真的只是另外一个人,能找到如此相像的替代品,拓跋危觉得,大概也是上苍怜悯他的缘故。
想通以后,拓跋危不再纠结宥春的身份。他睁开眼看她,近距离地,细细地看她每一寸肌肤与五官走向的转折,看她的发丝、睫毛,包括面颊上被光照出浅浅光晕的细绒。
他伸出手指轻轻滑过,来回摩擦。
如果早知道她会走,他一定要在她还在的时候,这样好好看一看她。
再精细的瑰宝,是死物,终归有看透看腻烦的时候。然而人是这样生动,这样神奇。对一个人的爱意,会遍布在她全部的存在间。她的肌肤、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举止、眼神,嬉笑怒骂,都会牵动另一个人的心绪。
拓跋危不觉得这是深情,是痴情。他只是认为,他的一颗枯如焦土的心,终于生出了血肉,会柔软了。
第217章
便宜谁
就这么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拓跋危好像转变了他的想法,不再执拗于她是否承认身份这件事。不管她是不是,已经撞到他手里了,她暂时逃不掉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让拓跋启和魏从戈讲过很多次她失踪的经过,再加上封后前夕她失踪的那次。每一次,她都有不同的方式逃脱人前,直至失踪。人不见了,生死未卜,所以他们才会一直不断地寻找她。
所以说,她并不能凭空消失,并且每一次都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利用不同的方式金蝉脱壳。
这次终于找到她了,拓跋危绝不会再给她离开的机会。不仅要困住她,且每天都要困在他身边,上朝也得在旁边听着。
想通了以后,拓跋危很快做下有利的决定,心情也转好。
这对于佑春来说也是大好事。她最希望的局面就是拓跋危让她装傻,配合她装傻。只要不再纠缠身份问题,彼此心知肚明即可,她可以好好陪在他身边,既能完成谢轻玹的任务,又能照顾到他的心情,一举两得。
以佑春对拓跋危的了解,起先她还以为这会是个漫长的拉锯过程。因为对于拓跋危来说,她不想承认她是皇后这件事,是对他很大的折辱。
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通了,不知道是被逼急了,还是这几年的磨砺让他变得更强大了。
佑春正走神呢,拓跋危终于看够了,也摸够了。他嫌这个木椅不舒服,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向置有软垫的皇座上。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脚步慢吞吞的,织金五爪金龙暗底色的繁复衣袍层层拖曳于阶上,他仿佛在享受这一刻。
“还是抱着人的感觉好,有重量,踏实。不像梦里,轻飘飘的。”
导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太轻了,佑春险些没听清楚。
这段话,像拓跋启会说的,像魏从戈会说的,就是不像他。也不知道自她走后,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佑春仰头望他,和拓跋危低头的视线相对。她眼神好奇,在假装听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
拓跋危已经不在意了,只要有人能听他说这些就行。身为国主,普天之下,他竟连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一直憋在心里,现在总算有人能说了。即使她装作不是她,即使她真的不是她,拓跋危也想说出来,让她听一听。
“我曾经做过最绝望的一个梦,很真实。”
他这个开头,勾起了佑春的好奇心。最绝望的梦,是什么?梦到她死了么,还是她其实从来没存在过?
拓跋危的声音更轻了,显得缥缈,导致佑春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哽咽。
“我梦到我们大婚,你做了我的皇后,我们一起治理国家,诞育子嗣。”说到这里,他唇角勾了勾,停顿了片刻才继续,“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你说你不要再生了,不过,还是又怀孕了,因为做得太频繁。”
听到这儿,佑春只能拼命咬牙忍住,她很想给拓跋危来一拳,居然做梦让她生四个,还要生第五个,当她是母猪吗那么能生。
她好生一番强忍,才维持好表情的体面,装作好奇听拓跋危继续讲。
“但是就在生五儿的时候,你说你累了,不想继续在人间了。”他的嗓音明显变得压抑起来,“然后,我就梦醒了。”
虽然面上不能有反应,佑春心里还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难怪他说这个梦境最绝望。梦里给予了他一个相当圆满的过程和结局,但还是残酷地夺走了。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从美梦中醒过来。
梦做得那么美满,还不如不做呢。从这个梦里醒过来该多遗憾,她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