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里含着泪,哆嗦着嘴唇,去摸孟慈已经冰凉的身躯。
几百道剑气,每一道都仿佛割在了她的心上。
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痛苦,痛苦地想要大叫。
疼啊,比摔下悬崖的时候更疼,可为什么她叫也叫不出来。
那一团怒火绝望地被卡在心肺间,她喘不过来气,眼泪无神地扑簌簌地流。
她没有如孟慈希望的那般放下仇恨,也没有拜入她向往的仙门正道。
她回到了合欢宫。
老宫主感叹,想不到她失踪这么多日竟还活着。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朝他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
请容弟子伺候掌门枕席。
第59章
君子玉碎
回忆到这里彻底崩碎了。
屋内,
赵言歌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的人。
慕道瑛紧皱着眉头,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大汗淋漓。仿佛陷入了个醒不来的噩梦。
那夜,
众人一道落水,
又先后被救起。
刘巧娥不见踪迹,
溯世镜不翼而飞。
慕道瑛却好似被溯世镜制造的回忆给魇住了,
一个昼夜,
大梦不醒。
他们不是也没受到过镜子影响,赵言歌心里发愁,可这镜子都没了,
他们也都醒了,怎地,宁瑕还是不醒呢?
最初还是皱着眉说胡话,
之后他便眼睁睁看他开始流眼泪。
迷迷糊糊的,眼泪顺着鬓角都没入了头发里,睫毛上沾满了眼泪,手脚不断地打着摆子,痛苦难过得像个愧疚的大孩子。
也不知梦里到底经历了怎样悲痛欲绝的伤心回忆。
这不该啊。赵言歌替他揩了把眼角的泪水,
纳罕极了。
据他所知,慕道瑛童年父母亲族都疼爱,虽说自小就远离了父母家人,孤身上了小寒山,但他性子好,
从没跟人红过脸,同门之间相处甚谐,
如何会沉湎在痛苦的回忆中挣脱不出呢?
-
最初,慕道瑛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亲眼目睹这些残酷往事。他不过是略略存了几分对刘巧娥往事的好奇探究之心。直到,
事情的发展终于到了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他瞧见,她在合欢宫担惊受怕,受尽欺凌,惶惶不可终日。
他心底直冒寒气,浑身上下都冻成了块冰。
他瞧见,他们将她团团围住,辱骂殴打,心又仿佛被丢进了油锅里煎熬,眼底一寸寸爆发出炽热浓烈的杀意!
他们怎敢?!
他眼底泛血,头疼欲裂,心头翻涌成恨,恨不能将眼前这些人统统杀尽,救她离开!这是从小到大也未曾有过这样激烈的心境。
可他不能。
因为这只是溯世镜所照射出的刘巧娥的回忆。纵他无数次想杀尽他们,他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
他不得不被迫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心脏仿佛被刀割得鲜血淋漓。
她当然认得慕道瑛,她如何不认得慕道瑛?!
他此前一直想要弄明白她的遭遇。
在离开云山宋氏,到成为合欢宫掌教之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追寻的那块空白吗?
-
后来,他终于见她振作起来,离开了合欢宫,前往了春台论道。
他见她风餐露宿,不禁感同她身受,为她喜,为她愁,同她累,同她忧。
他浑然间已经忘记了镜外的世界,在这一刻,他的心只为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而牵动。
见她迎向异性少年的搭讪,骄矜得宛如只小孔雀,他不禁又看得入了神,觉得她可爱,唇角轻轻扬起,不住莞尔。
她一路上的忐忑,期盼,雀跃甜蜜也感染了旁观的他,就连他也忍不住关切。
她就要见到少时的自己了,她会见到自己吗?
他会对她说什么?
为什么他仍是毫无印象呢?他微微蹙眉,心里微感不详,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她不曾见到自己?
……
直到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目睹了他的轻薄,他的傲慢,他低下脸继续去查验过关春简。
甚至没想过,要问她个清楚明白,便任人仓促将她带走,打落地狱。
她一动不动,躺在崖底,闭目待死的模样,每一眼,都像是有刀子在活生生地刮他的眼球。
他看到这里,闭上眼睛。
他自己尚且不忍,不敢再看,更遑论她那时的惊恐,苦楚?
直到这个少年的出现。
孟慈的出现,又令他震在原地,心跳如擂,魂不守舍。
他头晕目眩。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他见过这少年,他认得他。
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他记得这少年的名字,又怎可能会忘。
毕竟,当日他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看着那少年做了个草垫子,将她拖回草庐,他一直紧绷着的心也终于放松了些,
他收敛了情绪,想要探查个究竟。
孟慈他,跟刘巧娥之间到底有过什么过往?
前几天,她不肯喝药,一心求死,他觉得不好。哪怕知晓她活了下来,日后还成了无垢老母,他心里不免还是暗暗发急。只希望那少年能多劝劝她才好。如何能就这样自暴自弃呢?
待看那少年终于劝得她松动治病。他松了口气,却又在目睹治病过程中二人相处甚谐,心底又感到并不光彩的失落。
一念既起,他心底忙告诫自己。
慕道瑛啊慕道瑛你怎可如此小气量,心胸狭窄?
你害她坠入悬崖还不够,又有什么脸面来吃味?
他看到那少年提出要教她念字,于是捧了一本《诗》过来。
他想,这倒是跟他不谋而合。又想起当初客栈教刘巧娥初学时的画面,情窦初开,爱意懵懂。
正在这时,耳畔却响起孟慈含着笑意的嗓音:
他却在孟慈开口的刹那间怔住了。
他呆了呆,下意识默默跟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因少年初识心动,便将客栈里的每一幕,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她说话时的嗓音,记得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发。
他心头猛地一颤。
那时,她的走神,难道是想到了今日吗?
他想起她说,她不会弹琴,又故意说些流氓话来戏弄他。
往事历历在目,而曾经的甜言蜜语,却在此刻这一刻竟都成了捅向了他心头的刀子。
她身上的一切谜团,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解答。
他呆呆地瞧着,如梦初醒,恍若大悟,心头一阵紧一阵松,发酸发涩。
曾经以为的举案齐眉,枕边教妻,以为只有他跟她的甜蜜回忆。
原来竟早已是她跟别人的海誓山盟。
他眼睁睁见他二人相知相许,亲耳听到刘巧娥说不爱自己。
自己竟成二人之间被轻描淡写的过去,他心头涩然,失魂落魄。
过去一无所知的错过,竟成为往后剜肉的刀。
他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月下花前,琴瑟和鸣,咬着耳朵亲密地诉说着说不尽的爱语。
-
魔物的出现,令他短暂从失落、酸楚中回神。
他苍白的脸终于浮现出惊惧之色。
他心神不宁,脊背颤抖,几乎不忍再看。
他知道,来了。
他的罪,他的孽,他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想起的那个死在他怀中的少年。
他头脑发昏,眼前发黑,宛如个重刑犯,迎来了迟到多年的审判,骇得手指发抖,骇得大汗淋漓。
迎面仿佛有一柄重锤砸了下来,他五脏六腑也被砸碎了,砸烂了,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原来,原来这便是她缺失的那一块空白。
原来,原来是他,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苦苦追寻这一块空白,却从未想过这块空白竟是他犯罪的证明,是她锥心泣血的痛,是他所不能承受之重。
他合上眼,薄薄的眼皮盖着滚烫的眼球。
于是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她的恨,她的恶,她的爱,她的好,她待他的反复无常,
统统都有了解释。
可他竟一无所知,自以为受尽苦楚耻辱,自以为她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一意杀她。
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莫说她平日里只是打骂。在他看来,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就算被活剐了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往昔之罪愆,令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那亲眼目睹爱人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巧娥——巧娥——
他一呼一吸间都如吞了几百把刀子,他眼泪落了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然中噩梦中惊醒。
“巧娥!!”他倏地睁眼,大喊!
“宁瑕!”赵言歌忙奔到床前,“你终于醒了!”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焦于好友担忧的脸庞。
慕道瑛怔了怔,梦境和现实的切换,令他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说不出话来,僵直的舌头只反反复复念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赵言歌慌忙端了碗药来递给他。
可慕道瑛却仍旧沉湎于镜子的回忆之中,显得极为魂不守舍,才勉强喝了一口,便失手打翻了药碗。
他……刘巧娥……
孟慈……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慕道瑛紧紧皱着眉,冷汗越出越多。
大脑头痛欲裂,他隐约记起自己正在同刘巧娥争夺溯世镜。
巧娥,那巧娥呢?
“巧娥!”
“宁瑕!!”赵言歌眼皮一跳,慌忙按住他!
慕道瑛却遽然色变,拂开他的手,摇摇晃晃要站起来,“巧娥!”
他面色极为颓白,惊惧,嘴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只会念这几个字。
巧娥……关雎……孟慈。
是他!
他都想起来了,他都明白了。
是他!是他害她落入地狱,又杀了孟慈!
他问她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