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如此残破的千疮百孔,这座宫,这座城,这片大地上,依然有着彷如那高高耸立不倒的钟楼一样,坚强活下去的人们。
东玄普山皇陵。虹河静静地流淌着,缓缓汇入一大片平静无波的湖泊之中。
入秋了,这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黄金般的麦穗在山下连绵成一片金色的海洋,秋风飒飒,天高地远。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东玄唯一的皇子,如今的皇储殿下,正站在这条不算宽阔的河流边,沉默地望着对岸宏大肃穆的皇室陵墓,一身玄黑铭袍的他,仿佛整个人融进周围草木的阴影之中。
玄凌耀对这座陵寝并不陌生,十年前的秋天,他曾独自一人,来拜祭母亲。其时他还是一个被大皇子压着打的二皇子,那天天色很暗,秋风很冷。
很多年前他的皇爷爷睡进下面,二十年前,他的母亲睡进下面,如今,皇后和大皇子还有他三弟,也躺了进去。
或许再过不了多久,他的父皇也会躺进去。
现在,尊贵的皇储殿下在外坟外头,然后再过几十年,该轮到他了。
玄凌耀静立此处,他早已将随行的侍卫和太监遣的远远的,不想任何人来打扰他。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兄长,来跟母亲和弟弟说会儿话。
露水打湿了陵前的玉白台阶,天际云散云灭,几滴雨落下来,忽然有些湿意。
素来沉稳持重的耀殿下并没太多的话,他看了会儿,缓缓轻声说道:“凌过,现在的你...不再那么痛苦了吗?”
当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他又沉默了许久,叹口气。
“娘,儿子来看看您。”
玄凌耀顿了顿,嘴角边勾起一点微笑,俊冷的面颊上多了一丝生动。
“娘...儿子喜欢上一个人。”
印象中,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说出这种直白的话来。在母亲的墓前,在帝都尘埃落定之后。
他没有得意的告诉母亲自己如何为她复仇,没有说仇人如何惨死,也没有说自己一方怎么打了场打胜仗打败了叛军。
更没有说他已经贵为皇储,再过一个月,就要正式登基即位。
却单单捡了这一桩事来说,仿佛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又按捺不住,偷偷告诉妈妈。
“虽然,他是个男人,没法子给您生个孙子...”玄凌耀微微偏过头,近似叹息般的低沉声音中透着一点儿无奈,一点笑意,“不过,能遇上他,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玄凌耀忽而一抿嘴,似乎在笑,仿佛怕母亲吃味,又补充道:“...跟这辈子做您的儿子一样幸运。”
然后,他便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蹲下身,从怀中拿出那本破旧泛黄的书札,在墓旁一棵挺拔的松树下,挖了个小土坑,将书札连同这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一道埋了进去。
从此再也不见天日。
秋雨淅淅沥沥,从毛毛雨变成细雨。
一柄油纸伞倏忽出现在头顶上,为他遮了一方天空。雨珠子打在伞上,在伞檐滚落。
玄凌耀没有回头,淡淡笑了:“初楼,你来了。”
“我若不来,你便把自己淋成个落汤鸡,好叫我心疼么?”
萧初楼伸手一把将人捞起来,锁在怀里,在他耳边暧昧的吹着气,又咬着他的耳朵,磨牙冷哼道:“我没法给你娘生个孙子,真是不好意思啊!”
皇储殿下错愕继而又有些窘迫:“你都听到了?”
萧初楼好笑道:“就从这句开始听到...怎么,你还背着我跟你娘说了什么坏话?”
“没说什么。”玄凌耀微微一笑,心中略微有些失落又松口气的感觉。
萧初楼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话锋一转笑道:“下个月就举行登基大典了,宫里头一大堆事情忙不完,你这个太子一甩手跑路了,下面的人可就惨了。”
“我来看看母亲,还有三弟。”玄凌耀转过头去回望一眼苍凉雄浑的皇陵,他玄黑的袖袍在秋风之中猎猎翻飞,如同浆洗过一般硬朗,“他们虽然都不在了,父皇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可不管如何,我还必须肩负起整个东玄。”
他回首凝望俊朗如昔的萧初楼,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轻声笑道:“幸好,我还有你在身边。”
萧初楼看着他幽深的眸中千帆过尽后的轻松写意,听出话中隐藏的喜悦和信任,蓦然心中一阵刺痛,张臂狠狠搂住男人,牢牢锁进自己胸膛,仿佛要融进自己身体里。
凌耀,其实我听到了,你站在这里说的话,每一句,每个字,我都听到了。
你这个人,总喜欢把自己伪装得很坚强,以后要是没了我,你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
“初楼?”皇储殿下疑惑的声音闷声传来。
萧初楼勉强笑了笑,道:“回宫吧。”
自从那日宫变,皇后和两位皇子身死凤栖宫,瑞帝大悲一场,很快就一病不起。
萧王爷代表蜀川萧王府正式同东玄缔结盟约,意味着原本三分天下僵持的格局就此打破。蜀川最终绑上了东玄的战车,这件事乃是整个天下的大事,无论对于东玄还是蜀川,甚至西楚,都意义重大。
于西楚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个噩耗,然而在东玄,则是欢声一片。
瑞启二十二年秋,瑞帝退位,传位于皇储耀殿下,于帝都紫禁山举行登基大典。
——《大玄野史》
紫禁山下,被一层一层的禁卫军保卫着,成千上万民众跪在山脚下,仰着脖子希望自己能远远见上一眼陛下的英姿。
历代先皇皆是在紫禁山加冕,耀殿下自然也不例外。
玉皇顶,天坛。
文武百官沿着山道规规矩矩肃然而立,通天祭坛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
蜀川王同样身处其中,东玄并无其他亲王,萧王爷身份贵重,在平乱之中又是立下首功,更何况与即将登基的陛下关系亲近,在东玄自然拥有十分超然的地位,甚至君前不用跪拜,这是给蜀川王特殊的荣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皇储殿下身登大宝,万民朝贺,举国同庆,祝泱泱东玄千秋万世,鼎盛太平...”
随着司礼太监高声朗朗奏天之书,玄凌耀一身明黄龙袍在烈风中招展,他头戴九龙坠玉皇冠,俊朗沉凝,丰神如玉,缓步踏上高台,接受百官朝拜。
远方朝阳初升,流云变幻,溯风呼啸。
玄凌耀一人独立天坛顶峰,他龙袍一展,平举双手,平静而无比霸气的对着山下千万子民将臣。
“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天的欢呼声中,文武百官、平民百通通激动地姓拜跪在地,膜拜东玄的九五之尊。
帝王的目光越过千千万万人,最终落在萧初楼亮点如星双眸之中。
须臾之间,他想起在蜀川萧王府,那人狂傲地说,我无所不能。
在绝壁断崖,被无数亡命之徒千里追杀,他背着自己说,我保你周全。
当天在禁宫狼烟四起的战场上,那人单枪匹马风驰电掣来到自己面前。
玄凌耀忽而心潮澎湃,胸中鼓起万千勇气。
此刻,萧初楼远远站在天坛下,仰头凝望着他。
山顶苍穹阔远,仿佛举手可触,万丈朝阳映照在年轻的陛下身上,壮志凌云,照耀天下。
萧初楼清晰地望见,这位执着而坚定的帝王,在万千子民朝臣俯首跪拜而下的一瞬间,无声地用口型轻轻对着自己道:
我永不负你。
短短五个字,充满着无比的傲气与坚定,巨大的勇气和情意。
素来淡定从容的蜀川王爷,在一刻,深深的震动,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轻微颤抖着,心中酸涩肿胀,喉咙中似有千言万语将要汹涌而出。
玄凌耀?
玄凌耀...
玄凌耀!
不管万世浮沉,岁月无声。不论是非恩怨,刀光剑影。就为这五个字,他也要玄凌耀的名字永垂千秋!
在这个早到的秋天里,蜀川王与东玄帝王在千万人膜拜山呼中遥遥相望,彼时,风流云散,天高地远。
葬往世山海间,问命途日月前
年华转瞬,白骨红颜
谁又绝艳天纵,惊鸿一现?
谱写光明百代 血色成终篇!
第一部
帝王之路
完
啸剑指江山
第二部
君临天下
第五十三章
夜谋
东玄帝都。
初冬的夜降临的很快,月华如练,寒冷的北风悄然步入苍茫大地。
扶摇宫乃是东玄最尊贵的九五之尊的寝宫,亦是禁宫之内最大的一处宫殿,自从玄凌耀登基以后便从明曦殿搬到此处。
此刻,扶摇宫中温暖如春。
寝宫中四角立着青黑色的香鼎,淡雅的香料迂回飘散,带起袅袅青烟。
绣着龙凤舞天的纱帘被祖母绿的玉钩拉开两边,露出一架华贵典雅的沉香木落地屏风,雪白的地毯从屏风前的玉阶往后铺开去,柔软的绒毛上凌乱的扔着几件锦缎衣衫,明黄的龙袍和湛蓝的服袍缠在一块儿。
从殿顶垂下的床帐笼罩着那张宽大的龙床,微微晃动着,有细碎的呻吟流露而出。
映在帐子上的人影忽而猛地晃动了一下,羞人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
萧初楼从身后圈着君王的腰,火热的唇流连在颈窝。
“嗯...”感觉到深埋在身体里的硕大又开始蠢蠢欲动,玄凌耀轻喘了两声,皱着汗湿的眉头,“初楼...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男人的嗓音带着欢爱后的疲倦慵懒,比平龙无首,和蜀川的盟约也会因为他的死而化为一纸空谈!
整个国家必将陷入四分五裂的混战,而野心勃勃的西楚铁骑势必长驱而入,让东玄陷入必死之境。
想到这里,玄凌耀心脏一阵缩紧,等他回过神来,后背竟然已经全部被冷汗浸湿了。
他轻吐一口浊气,迅速镇定下来,抬头看着父亲,沉声道:“西楚若想刺杀于朕,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就算魇皇教教主是位大宗师,可我东玄来福公公,而且还有蜀川王。就算那西楚国师号称天下最神秘的大宗师,也不可能敌得过两位大宗师联手吧。”
“我东玄王宫守卫森严,一位宗师太如何厉害,在千军万马万箭齐发之前,也只能俯首就擒。”
一边说话,一边飞快的思索着,耀帝陛下眼中透出坚定傲然之色:“更何况,只要他敢离开西楚踏入东玄境内一步,朕就敢派绝顶高手潜入西楚,将整个西楚王室屠杀殆尽!”
“朕倒要看看,是西楚先亡,还是东玄先灭!”
“说得好!”太上皇听着他的分析,淡淡露出一个微笑,似乎十分快慰:“唉,你比父皇当年,更有魄力,也更有勇气和智慧,不过....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年轻气盛啊。”
太上皇的目光移开,游移不定,仿佛想透过远方的天空看透过往云烟。
玄凌耀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下面的话。
“...你刚才确实说的不错,可是你还是小看了那位西楚国师,小看了西楚王室。”太上皇似乎陷入往事的回忆中,沉思了许久才开口,“魇皇教主的辈分,甚至比父皇还大一辈,来福对他而言,都只能算晚辈,更何况年纪轻轻的蜀川王。”
“....”玄凌耀一愣,这个他倒是不知道。
“几十年前,魇皇教主就已经是一代宗师,与西楚王室关系十分亲密,这一代的所有王子都是他的弟子,那时候的西楚可谓是如狼似虎,而我东玄直到最近三十年才有了来福这位大宗师坐镇。如果魇皇教主真的铁了心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无论是谁,都死定了!”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说得耀帝陛下蓦然一震:“可是...”
“父皇知道你想问什么。”太上皇苦笑道,“就算蜀川王和来福联手,确实能打退他,可是却也留不住他,然而这样一个诡异的绝世高手,随时隐在一旁,恐怕任谁都会寝食难安。幸好,这位宗师性情十分古怪,轻易不出西楚半步,而且二十年前因为西楚后宫的那把乱火,他似乎与王室有了间隙,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若非到西楚大厦将倾,是不可能出手干刺杀这种有失身份的事的。”
玄凌耀叹了口气,沉声道:“即使如此,我们亦不能将希望放在敌人的手下留情上。”
“不错。”太上皇点点头蜷在躺椅上,说得久了,喉咙有些干涩,捧着茶杯含了一口清茶。
起风了,古木巨树大片的树枝轻轻颤动着,湖水微卷起一圈圈涟漪。
耀帝陛下望着父亲笑了笑,蹲下来为他盖紧了腿上的毛毯——就如同小时候父皇蹲下身扶起玩耍跌倒的他一样。
太上皇闭了一会儿眼睛,又慢悠悠地转回了话题:“父皇说了这么多,就是让你明白,身为一国之君,不是能让你任性而为的!你可明白父皇的苦心?”
玄凌耀沉默片刻,淡淡道:“儿子明白。”
这样不咸不淡的回答明显让太上皇不满意,他静静地瞧了皇帝陛下一会儿,慢慢说道:“蜀川王年纪也不小了吧,听闻蜀川多出美女,不过我东玄地大物博,也是不输的,萧王爷还没娶亲吧,正好灵嘉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不如...”
“父皇,你...”玄凌耀心底一冷,心里像是漏了一个洞,漫出无边无际的苦涩来,“初楼...未必同意娶灵嘉。”
太上皇打断他道:“你怎么知道蜀川王就不同意呢?也许,萧王爷心中早已有王妃人选,只是碍于你,迟迟没有成亲而已呢?”
不等玄凌耀说什么,他又紧接着道:“你不是他,怎能替他决定?更何况,你当真如此确定萧初楼爱你甚过爱蜀川?要知道,即使蜀川世袭王位,那也是建立在蜀川有继承人的前提下的!”
“萧初楼是何等人物,你莫非以为,他就会因为你而将萧家世代经营了百年的蜀川,白白拱手送给东玄?!”
玄凌耀一瞬间僵硬在那里,仿佛被人挖开最不愿为人知的伤疤,像一个无形的耳光扇在他脸上,火辣辣的抽疼。
这些话直戳到他里面最脆弱的地方,直接打破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且毫不留情!
东玄的帝王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他只知道萧初楼不喜欢亲近女子,就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许在心底,还有几分暗自窃喜吧。
可他玄凌耀凭什么?!
甚至于,萧初楼从来没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即使身处生死绝境中也不弯一弯脊背的帝王忽然晃了一晃,负在身后的手轻颤着。他的眉头皱的极紧,眼帘下小心的遮掩起深深地隐痛。
他就这样伫立在原地许久,许久,久到冬日寒风吹皱了湖水,吹卷了枯黄的落叶。
很冷。
“...朕明白。”帝王深深吸一口气,冷空气进入肺里,似乎能让他清醒一点。他凝视着太上皇,缓缓道,“对于此事,无论初楼做什么决定,朕不会强迫于他,也不会阻止于他。”
太上皇定定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片刻,颓然叹了口气,道:“执念啊...”
到底不忍心看着儿子陷入两难,他又退了一步,道:“你放心,蜀川王怎么样,父皇自然不会加干涉,灵嘉是我唯一的女儿,萧王爷虽然是当世难得的人物却也未必是她的良配。只是你....立后之事也可以缓一缓,但是绝不可以没有子嗣,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玄凌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好离开宏元宫。
目送着儿子的削瘦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寒风之中,太上皇疲惫的趟回去,他自小宠爱玄凌耀,让他心里难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岂会好过?
“人走了,出来吧,萧王爷。”太上皇抬起眼皮,朝那棵衰老的巨大古树望了一眼。
第五十五章
矛盾
冷风吹得越来越猛,大有把这一片镜湖刮成滚浪的趋势。
太上皇喝退了劝说他回到屋中的宫女,只是捻了捻腿上的毛毯,静静地看着从树后转出来的高大男人缓缓走近。
不得不说,此时太上皇的目光十分复杂。
东玄对于男风之事并不十分排斥,更何况,论身份地位才能品貌,无论是萧王爷和耀帝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只是...
太上皇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本以为刚才你会自己出来...”
萧初楼很是随意地坐在老人对面的石凳上,又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如既往的厚脸皮和自来熟。
“小王倒真是很想早点出来喝口茶,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偷听实在太冷了。”萧初楼道。
太上皇哭笑不得,不想再跟他鬼扯下去,缓缓道:“这次本皇叫萧王爷过来的原因,想必王爷也很清楚了。”
萧初楼添茶的手僵在寒风中,他苦笑着坐下来:“很清楚,非常清楚,再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