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昼根本不会下棋,更别说什么“长生劫”,完全没听说过。
但这不妨碍她自信。
娘亲好不容易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又怎么能拒绝。
婴儿·李昼一挺胸脯:“你就看我的吧。”
月娘:“?”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额头,没发烧,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信心。
可当娘的又不好打击孩子,月娘微笑道:“好,娘亲就看你的了。”
母女俩体贴彼此,却产生了一场误会,两人手牵着手,循着声音,找到了自家墙根下摆开地摊的黄衣道士。
她身上的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褶皱,半躺在地上,身前摆着一盘棋局。
棋盘右下角,黑子内部有四颗白子,黑子便只剩一个能落的位置,而若黑子落子,白子应对,两方互不相让,很快就会回到现在的状态。
如此一来,这盘棋就陷入了死循环。
这就叫“长生劫”,意味着毁灭亦是重生,开劫与消劫周而复始。
月娘虽不知如何破解,却已经看出此劫的奥妙之处。
李昼看了半天,还以为是五子棋。
她蹲在棋盘前,把连在一起的五颗黑子收进掌心,机智地取了个厉害的名字:“五星连珠,破了你的长生劫。”
月娘:“……”
她刚想拉住李昼,道个歉,把人家的棋子放回去,黄衣道士却已直起了身。
生怕这道士恼羞成怒要打人,月娘连忙把李昼藏到了身后。
慈母之心便是如此,危急关头哪还想得起来,自家孩儿能打十个老道士。
李昼却以为娘亲是怕黄衣道士要送自己仙缘,安抚地拍了拍月娘的手背,放心吧,她不会离开娘亲的。
她从月娘身后探出头,对黄衣道士说:“道长,我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黄衣道士拱手问道:“还请姑娘赐教,五星连珠指的是哪五星?”
李昼脱口而出:“金木水火土。”五个一块的,她就知道这个。
“原来如此。”黄衣道士却是露出感慨之色,伏在地上,脊背弯折,行跪拜大礼,“再请教姑娘,如何能使五星连珠呢?”
李昼:“……”
能说出“金木水火土”,已经穷尽了李昼的知识储备,这老道士怎么还追着问呢!
李昼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来找茬的,沉下脸,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岂料,对方不慌不忙,神态谦卑,姿势恭敬,毫无心虚之意。
原来是真心求教啊。
善良的李昼扬起笑脸,从月娘身后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一把年纪,却还这么好学,我很欣赏你。但五星连珠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不懂的就拖延,拖着拖着就没人会问了,李昼可是很有智慧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话,黄衣道士就连忙抬起头,诚恳地说:“老道愿拜姑娘为师,一日学不会,一年、两年,总有学得会的时候。”
她像是看不见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般,膝行几步,跪在李昼面前说:“只要您不嫌弃我愚笨,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和李昼的年龄差。
李昼:“……”
李昼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做老道士的老师,只是有一丝苦恼,收了这个徒儿,她还得抽.出宝贵的时间给她上课。
虽然婴儿·李昼也没用这些时间做什么正经事。
周围人则看得稀奇,却也不是觉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教不了老道士——
盖因众人一见李昼,脑中便放烟花似的弹出“哇神童来了”“看她脑袋圆圆定有大智慧”“有她出手什么劫不能破”等等想法。
听完两人的对话,他们便更加深了这种想法,交头接耳,一边称赞李昼聪明,一边怀疑老道士资质,她配当李昼的学生吗?
有人嘟哝:“得了便宜还卖乖,求到了破局之法还不够吗?”
有人惊疑:“这厮莫不是故意哗众取宠,引来祂的注意,获得追随祂的机会?”
还有人懊悔:“这哪里是送机缘的,分明是舔着脸求机缘,早知这样就能接近祂,我也上了。”
聚集起来的人们,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狂热,脑中多了很多不合常理的想法,还莫名产生了对“祂”的向往。
月娘听到了其中一部分交谈,低头看了眼无知无觉的李昼,心里一个激灵。
她正想赶紧带李昼回家,却忽然和黄衣道士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因为太过衰老,眼皮已经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松松垮垮的眼窝中,一双漆黑如夜空的深邃瞳孔显得格外突兀。
瞳孔深处,一枚棕黄色与白色相间、长有红色斑点的印记缓慢旋转着,仿佛在镇压着周围的漆黑,又仿佛本就是漆黑的一部分。
月娘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婴儿·李昼拉住了手,她不想吓到孩子,连忙低头去看李昼,却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染黄,而在昼儿握住她的手后,这片黄色又缓缓消退了。
婴儿·李昼拉着娘亲,对黄衣道士招了招手:“你先不要叫我师尊,等我给你做个测试,看你有没有资质当我的弟子。”
黄衣道士喜不自禁,爬起来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上了婴儿·李昼。
她褴褛的衣衫晃动间,婴儿·李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当时,婴儿·李昼只当她不爱干净,身上才有味儿,就让她先去洗个澡,再来找自己上课。
……
回忆完毕,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接触过太岁了。
就是不知道,黄衣道士和太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身上会有太岁的味道。
婴儿·李昼放下手里的晚饭,小金碗里装着胡萝卜猪肉粥,加了点核桃油,十分健康。
“娘亲,我去看看老道士洗好了没。”说着,李昼便往黄衣道士所在的西厢房走去。
月娘没想到她这么上心,回想起老道士那双眼瞳,不免生起几分警惕之心。
“娘跟你一起。”
“娘先吃饭呀。”
月娘听得心里化成了水,昼儿懂事得让她心疼。她端起小金碗,边走边说:“娘不饿,昼儿都还没吃完呢。”
李昼脚步一顿,不好意思跟娘亲说,其实她是不喜欢吃胡萝卜,才找借口跑路的。
虽然太岁看起来不像好东西,同时出现在李府和旅店也很可疑,但李昼哪里会管这些事。
她能在思考一番后,把本体和马甲遇到的事联系在一起,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此刻,看到月娘端着碗跟在自己身后,李昼的关注重点直接就变成了,她可不要做那种妈妈追着喂饭的挑食宝宝。
所幸李昼并不知道,胡萝卜是从外国传过来的,不然她肯定要小声诅咒那个千里迢迢引进胡萝卜的人。
就在婴儿·李昼忙着找借口逃避胡萝卜时,旅店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顾大人,”郑里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又添了几分笑意,“薛宗主当面,竟也要摆钦差的架子吗?”
一句轻飘飘的疑问,此刻却成了千钧石,沉甸甸压在顾盛心头,令她倍感压力。
顾盛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掠过“是否要请旁边那位无名剑客出手”的念头,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先不说剑客与她萍水相逢,何苦趟这浑水,她既然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又怎么能想着让别人替自己担事。
若是薛宗主真要问罪,她顾盛一力承担,哪怕宗主还要迁怒其他人,他人的怨恨,也合该她承受。
主意一定,顾盛便理了理衣衫,阔步上前,坦然地打开了木门。
夜幕下,臃肿肥胖的郑里长站在最前方,细缝似的小眼睛竟还透着诡谲的光。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漫天繁星,月亮都不知去了哪儿。
他身后之人,漆眉星目,绛衣玉带,裙裾逶迤,随风轻动,周身笼罩在璀璨星光下,当真如传闻中的姑射仙人。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乍见此等人物,心神剧震,哪还会起半点疑心,当即就要拜倒。
然而,一股清风拂过,轻柔地扶起众人,星光中的薛宗主声音清冷,却并不严厉。
“师妹,你来了,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她目光温和地望着众人身后,踱步而出的斗笠剑客,语气带着淡淡笑意。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纷纷想起,夺天宗确实有一位剑客,据说战力仅在薛宗主之下,一个人便横扫了犬夷的妖魔鬼怪。
谁能想到,她竟也出现在这小小旅店中。
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顾盛,此刻也不禁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能让夺天宗同时出动两位仙师,这广信县怕不是要出大事。
郑里长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意也维持不住了,惊讶地望着斗笠剑客,垂在身侧的手摩挲起油光锃亮的桃核手串。
按理说,剑客·李昼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的人,不但披她的马甲,还大大方方地喊她另一个马甲叫师妹,应该十分惊讶才对。
可对李昼来说,这位“薛宗主”的出现,还不如胡萝卜的存在感强。
她跟着大家走到门口,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薛宗主”那声“师妹”是在喊她。
她没应声。
婴儿·李昼站在厢房门口,嗅到房间里的水汽,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洗好了吗?”
“好了,好了。”黄衣道士湿着发,依旧穿着褴褛黄色道袍,散发出淡淡腥味,赤着脚,鞋都没顾上穿,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尊……未来师尊,徒儿来了。”
婴儿·李昼诧异地皱了皱鼻子,正在想难道这腥味来源于道袍,要不让老道士换件衣服。
黄衣道士却是赧然一笑,作了个长揖:“适才得师尊教诲,太过兴奋,竟然忘了自我介绍。弟子原是金玄观的挂单道士,道号玄阳子。”
李昼只觉得金玄观有些耳熟,虽然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却也看黄衣道士更顺眼了些。
月娘则是想起,了尘师太在时,曾经介绍过,观、寺、庵、山、门,天下五大正教,其中的观,就是指的金玄观。
这玄阳子竟是名门正派?
月娘不是三岁小孩,自然知道人之正邪也不能全看出身,只是了尘师太便来自五大正教的野鹤庵,心里不免还是对与之齐名的金玄观产生了些亲切之感。
母女俩对玄阳子的好感度都上涨了不少,月娘还在心里懊悔了下,自己真是以貌取人了些。
玄阳子报完家门,再直起身时,老树皮般的皱巴脸上忽然鼓起了一块赘瘤。
月娘刚刚缓和的神色一僵。
婴儿·李昼眨了眨眼,感觉到空气中的腥味更浓郁了。
察觉到两人神色不对,玄阳子连忙伸手,在脸上摸索了一番,摸到凸起处,狠狠一按,吱溜一声,赘瘤就又被按了回去。
玄阳子松了口气,心虚一笑,下一刻,额头、颧骨、下巴,不同部位,接二连三冒出大大小小的赘瘤,玄阳子手忙脚乱,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根本来不及处理。
月娘脸色越来越僵,婴儿·李昼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
同一时刻,剑客·李昼面前,臃肿肥胖的郑里长身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
只是不同于玄阳子的慌张,郑里长气定神闲,在顾盛、掌柜的等人异样的目光中,不慌不忙转过身,对着“薛宗主”方向说道:“师尊,徒儿的药到期了,求师尊赐药。”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薛宗主是为了天下百姓,对抗天尊的正道仙师,可不管怎么看,这郑里长的修行之法都透着邪性,就连薛宗主本人,也因此沾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心跳加快地望向薛宗主,对郑里长口中的药,既期待又畏惧。
不仅如此,顾盛还想起来,跟着郑里长离开的韦都统,怎么不见了踪影……
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让顾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薛宗主取出的白瓷药瓶,更让她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药瓶除去塞子,一团漆黑黏滑的肉块蠕动着,从瓶中伸出了芽孢,亮晶晶的黏液在璀璨星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
“多谢师尊!”
“薛宗主”还没说话,郑里长便已迫不及待扑到她脚下,仰起头,张开嘴,等着她把那肉块倒入自己嘴里。
顾盛浑身战栗地望着这一幕,这不就是太岁吗?薛宗主竟然真的靠太岁修行?
她盯着缓缓从瓶口溢出的太岁肉,心底再次生起了想要服食它的欲望,但这一次,她在这强烈的食欲中保持了些许清醒。
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只见掌柜的、店小二、韦都统的随从们,没有一个不是口干舌燥,无比渴望地盯着流下的太岁肉。
这东西绝对邪门,顾盛暗自下了结论,看着那嘴巴大张、嘴角流下口水、马上就要吃到太岁肉的郑里长,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黄金官印。
郑里长便是个鱼肉乡里的恶棍,却也归大周管辖,该以大周律法定罪,自己身为巡察四方的钦差,岂有见人入邪道而袖手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他还是最重要的人证之一。
她虽只对“薛宗主”有过惊鸿一瞥,并不了解对方,却也相信,此等邪道绝不是修行之人能长久为之的。
这位“薛宗主”,只怕是冒名顶替的。
定了定神,顾盛上前一步,便要拿官印当锤,砸向“薛宗主”手中的瓷瓶。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刚抬起右手时,跪在地上等药的郑里长,脸上凸起的赘瘤却已经等不及了,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把那张胖脸撑得比猪头还肿,皮肤被迫扩张,一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噗。”先是额头上的爆开了,接着是脸颊的,在太岁坠入郑里长口中时,所有赘瘤一起爆开了。
他原本喜悦的长鸣,变成了惊恐的哀嚎,他的面孔与太岁一样,变成一团漆黑的肉块,原本是嘴巴的部位还在喊着:“师尊,救我,师尊,救我……”
然而他的师尊,那沐浴在璀璨光辉下的仙人,却只是神情淡漠地垂着眼,望着他在痛苦尖叫中,失去人形,变成一团形状不定的黑色肉块。
肥硕的郑里长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太岁,蠕动着身躯,拼命向远方逃离,却还是被一股不可抗力吸入小小的瓷瓶中。
没过多久,地上就没了郑里长的身影。
“薛宗主”手一翻,瓷瓶回正,她在瓶口重新塞好塞子,把瓶子收了起来。
清冷的夜风吹过,漫天星辰依旧散发着明亮的辉光,掌柜的等人却一个哆嗦,眼中痴迷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
习惯了求饶的他们腿一软,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宗主大人饶命,宗主大人饶命。”
“小人一定准时交经制钱。”掌柜的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有什么价值,“小人知道哪里还有太岁,这是小人从李捕快手里买来的。”
掌柜的双手奉上装着太岁的木盒,手抖得不成样子,生怕这太岁会沾到自己。
顾盛的心情是茫然的,士为知己者死,她不能丢陛下的脸,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么诡异的邪祟面前,她该如何保护陛下的子民。
看起来是高人的剑客,却也是“薛宗主”的师妹,顾盛心灰意冷,余光瞥见那斗笠剑客走上前,抬手摘去斗笠,面色如霜,怔了怔。
顾盛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薛宗主”喊了剑客一声“师妹”,后者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是……若是这位“薛宗主”是邪祟冒充的,剑客却是真的剑侠……
顾盛不抱希望地期冀起来,下一刻,她便听到了对她来说,宛如仙乐般的声音。
“谁是你师妹?”剑客拔.出了背后的大剑,神色冷,声音更冷,她的面庞像冬日晶莹剔透的冰棱,寒冷而锐利。
这份冷意却令顾盛感到安心,她舒了一口气,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眼眶湿润。
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一名强大而正直的冰山剑客,是多么可靠的存在啊。
顾盛忍不住喊了声:“侠士,小心!”
剑客没有看她,只是挥剑,剑身散发出凛冽剑气。
也就是一只只发着微光的蠕虫。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剑气的顾盛:“……”
激动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顾大人一会儿看看星光中的“薛宗主”,一会儿看看挥洒剑气的剑客,呆滞了许久。
难道是……她对名门正派的理解有问题?
剑客·李昼可不知道顾盛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试着操控了下“薛宗主”,发现自己控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