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神医您一开口,就很难再维持这种紧张的氛围了啊。
不知不觉,大家只要一听到医女·李昼的声音,心里的负面情绪就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善心的震撼,没有任何情绪能比这种震撼更强烈。
就在众人心生感慨之时,众人背后,松软的淤泥中,悄然长出了一具泥做的人体。
它贴着墨者殷婵的后背,没有五官的脸蠕动变化,没一会儿,就变得与殷婵一模一样。
殷婵正要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忽然之间,脑子里失去了“走”这个概念。
她被偷走了“走”,变得不会走路了。
呆立原地的殷婵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穿过她的身体,仿佛真正的她一般,跟上同伴的步伐。
不要……快动起来……至少要提醒他们,小心那个假殷婵啊……
殷婵张开口,刚要说话,“说”这个概念,也被偷走了。
她不停地张嘴、闭上,不停地摆动手臂,可嘴里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脚始终停留在原地。
下一刻,她的“站”也被偷走了。
她摔在了烂泥里,视线一瞬间被淤泥覆盖,变得漆黑一片。
站不起来,说不了话的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殷婵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无力的境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全身都哆嗦起来,可恐惧之外,更为强烈的愤怒席卷了她,一道严厉的呵斥声在她心底响起:脚走不了路,那就用手,你难道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吗?
颤抖的双手撑着烂泥,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往淤泥深处坠落,殷婵依然竭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铜钱耳坠微晃,掠过她努力睁开的眼睛。
在这只手扶住她的一瞬间,她被偷走的“走”“说”与“站”,全都回来了。
仿佛那个偷东西的小偷见到警察急忙逃跑,赃物也只能匆匆丢下。
殷婵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蹲在她面前的谈神医。
绿毛鹦鹉蹲在谈神医肩头,紧张地望着她,见她没事,飞扑上来:“呜呜呜主人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殷婵坐起身,摸了摸绿毛鹦鹉,蹭了它一身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先被偷走的是它。
缉妖使鱼妙萝一剑砍翻了假殷婵,看着它重新化作一团淤泥,厌恶地说:“司徒晦究竟要做什么?”
若不是谈神医及时发现,他们恐怕被这些假人全部替代了都不知道。
她跑回真殷婵身旁,帮她和绿毛鹦鹉施了个洁净术。
“这两座山,是我师妹爹娘所化。”
医女·李昼站起身,将谈昭在青丘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她忽然意识到,想要知道司徒晦要做什么,得先知道这两座青山的来历。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认出这两座山以后,都不记得告诉大家。
吕神婆凝神倾听,龚道判等缉妖使面露惊骇与动容之色,殷婵握紧了拳头,梅棠和宋刚红了眼眶。
众人都非常理解谈神医为什么直到此刻,才说出这件事。
这是谈神医心中之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岂能轻易揭开,真不敢想此刻的谈神医心中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更不敢想谈神医的师妹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心情。
李昼看到众人表情,十点悟性也足够她理解,现在她应该感到伤心。
她把这种伤心演绎得惟妙惟肖,眼角一闪而过些许晶莹,嘴角弧度向下,带着一丝怀念地抚过碧绿枝条,仿佛这些树木没有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而是曾经的一位朋友。
没有掉下来的眼泪最心痛,她甚至知道这时不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只应该点到即止。
夫椒城中,李府。
了尘师太搬来了一摞书,李生和月娘已经布置好了两张小课桌,李大郎一张,李昼一张。
婴儿·李昼看着了尘师太:“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了尘师太摸了摸她的头:“直接问吧。”
婴儿·李昼面色严肃地说:“为什么会有死亡呢?”
其实她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死了就要伤心。
她可是神医,她其实可以把他们通通复活。
了尘师太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生老病死,本是这世间万物的规律。”
“老师会死吗?”
“会。”
“……娘也会死吗?”
“会。”
婴儿·李昼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抽泣起来。
了尘师太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停地诵念着经文。
这孩子的好奇心与伤心,演得很真,活像一个人。
可偏偏她又不是人。
对她来说,人的感情与岁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引导着她去学习做一个人呢?
这就像让人去学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可笑。
可对蜉蝣们来说,这种力量又是多么可敬。
即便无法让人真正理解蜉蝣存在的意义,仅仅让人知道蜉蝣的存在,知道蜉蝣们怎么活的,对这个渺小的种群来说,就已经足够歌颂了。
了尘师太翻开一本书,搂着李昼,念给她听: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是说,蜉蝣在日落之时死去,尸体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绚烂而美丽,即便是这样的小生命死去,也会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婴儿·李昼点了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了尘师太的话。
作为老师的了尘师太,却轻而易举看出,她什么都没理解。
即便如此,她没有放下书,而是继续耐心地教下一句: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李昼跟着她大声复读了一遍,她可是个好学宝宝,才不会上课开小差。
月娘端着一盘西瓜,站在小院门口,微笑望着认真读书的李昼,她的女儿,一向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
李生默默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怔了怔,疑惑地说:“我怎么……又哭了?”
龚道判取出了三炷香,与一众缉妖使燃香、诵念往生咒。
烟雾氤氲,渐渐汇聚成一张飘在半空的轻纱,龚道判恭敬地说:“我们缉妖司有一门法术,只需双方都燃起三炷香,辅以相应咒语,便能将彼此所在的场景显示在烟雾凝聚的轻纱上。不知您的师妹,要不要看一眼两位前辈?”
半妖·李昼一听还能这样,连忙向老和尚借了三炷香,念诵龚道判教的咒语。
圆真的心提了起来,不知狐妖要做什么,在半妖·李昼准备时,急忙出门,没一会儿,便唤来了众多武僧,悄悄埋伏在禅房外。
烟雾缭绕盘旋,经久不散,凝聚成的轻纱上出现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虚影。
半妖·李昼起身,与医女·李昼对视。
小狐狸全想起来了:“是你,把我从捕兽夹上救下的好人。”
小神医说:“我也只是受你父母所托。”
她侧过身体,让小狐狸能看见身后郁郁葱葱的青山,枝条在微风中轻晃,像大狐狸安抚小狐狸的尾巴,满山青翠,正如道长身上的青色道袍。
小狐狸把吃剩的一块半莲花酥捧到了青山虚影前,似乎这样就能与爹娘分享。
守在门口的圆真听着二人叙旧,渐渐拼凑起那段尘封的历史。
握着降魔杵随时准备斩妖除魔的老和尚,看看青山,再看看那可怜巴巴的一块半莲花酥,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子里回想着自己遇到小狐狸以来所做的事,只剩一个念头:
贫僧真该死啊。
第88章
偷盗国运
圆真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狐妖竟是此等豪杰的遗孤,自己却在做什么?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便不停地使手段,
想将她拘押在慈云寺中。
幸好,狐妖道行高深,
未曾受自家手段的影响,若真酿成大错,伤了先贤之后,他又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圆真正庆幸不已,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
狐妖对佛陀至宝都没反应,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宝物中的法力会伤害她的妖身吗?
不,以狐妖的修为、眼力,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她绝对是早就看出了所谓的莲子汤、莲花酥的本质。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却不点破,还是吃下了这些对她身体有害的东西?
难道能是因为馋嘴吗?
一个道行如此高深的狐妖,又怎么会贪食这些东西?
她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勿以种群分善恶,
勿因道不同而不和,妖亦有心怀大义之妖,君子和而不同。
圆真被狐妖的微言大义深深地震撼了,
这一刻,
他只觉得狐妖,
不,
狐仙的一举一动,俱充满深意。
她虽不是佛门中人,
却有着与佛陀不相上下的无垢之心。
他当以她为师,重新进行内心的修行。
昙音没有圆真反应得快,但随着小狐狸对着青山喊爹娘,也明白了,这两座镇压诸多邪祟的青山,竟是她的父母所化。
难怪她会如此嫉恶如仇,每一次见到她,都在与邪神对抗。
她之前还误以为小狐狸是为了钱,真是可笑。
真想再见一见她那位惊才绝艳的道长娘亲啊,该是何等天纵英才,才能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时,为人间推迟了一次浩劫。
等等,按照对面那位谈神医的说法,九尾狐临死前交代过,此事不能泄露,否则,知道天神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加强祂们对这方天地的影响。
昙音心中一紧,忽然间呼吸困难起来,生怕自己的存在,将会影响到大局。
她能想到这一点,吕神婆、龚道判、圆真等人,比她更有经验,自然也能想到。
龚道判懊悔地说:“不好,莫非司徒晦的目的便是利用我们,加快天神入侵这个世界的速度?”
医女·李昼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半妖·李昼在心里炫耀,天尊的肉质那叫一个新鲜,吃一口都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要是能做成铁板烧,再淋点海鲜汁、三文鱼酱,配一小碟炸蒜片,不知道该有多香。
说着说着,李昼的婴儿本体都流下了口水,正准备给她喂点西瓜吃的月娘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轻轻碰了下还没瘪下去的大水泡:“都上火了,还在想着吃呢。”
婴儿·李昼对了对肉乎乎的手指,心虚一瞬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是个宝宝,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李大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里暗想,妹妹天天长,再这么下去,别长到天上去了。
医女·李昼一边在记忆里搜索清热去火的药方,一边义正词严地说:“看来我们只有尽快找到司徒晦,从他口中拷打出天神的下落了。”
刚刚还惶惶不安的众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要不是跟着谈神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这样的话,好像现在不是天神要入侵,而是生怕天神要逃跑似的。
大家放下心中的忧虑,纷纷凝神苦思起来。
吕神婆沉吟:“想要找到他的行踪,还是得先搞清楚他的目的,他是天神的马前卒,能让天神心动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与龚道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其他神灵的权柄!”
“可把青丘搬到封州,能与什么神灵有关?”墨者殷婵不解地说。
众人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神灵,努力思索。
书生梅棠说:“听说社神即为土地之神,能保佑五谷丰登,司徒晦搬来青丘,令封州沧海桑田、地势变幻,会不会就是剑指社神,要夺走祂对土地的掌控权?”
缉妖使鱼妙萝摇头:“书生你忘了,那些方神教徒说过,他们将谈神医从地下挖出来的目的,就是以千年尸为薪柴,取悦社神,让它降下甘霖,由此看来,至少方神与社神的关系不差。司徒晦的神主难道能有自信,一次性对付两尊神灵吗?”
感觉两尊神灵也未必能填饱肚子的李昼抬起头看了看鱼妙萝,没有反驳她。
“说起来,我在皇长殿下麾下时,曾捉过不少妖魔。”吕神婆回忆,“那时便听北方的小妖说,封州往北百余里,有一条青龙盘踞于临海湖中,自号北荒水君、司雨龙神,北地九州,哪里下雨,哪里不下,都由它说了算。”
众人一怔,都想起乞丐口袋中生蛆的龙鳞,那蛆虫是神力的遗留,龙鳞莫非就是这位司雨龙神的鳞片?
“难道这些日子的大旱都是因为它在暗中操控?”镖师宋刚挠了挠头。
“按理说,不是它。否则老婆子又何必再去破庙里碰运气?”吕神婆神色古怪,缓缓道出她如此推测的原因,“因为咸恒二十年,皇长殿下已在行军路上顺手将那老龙斩了。我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听到同僚谈论,说殿下问那老龙,你既然有如此能耐,平日可要什么供奉?老龙回说,供奉要的也不多,每年春夏秋冬,各送一对童男童女,中秋时节,再要一位貌美新娘,便能保你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听到这里,龚道判按在法剑上的手微微一动,剑气在剑鞘中发出一声嗡鸣。
梅棠忙说:“看来,皇长殿下便是因此斩了它。”
吕神婆说:“那老龙还说,殿下你也莫要生气,若不是我殷勤布雨,北地又岂能如此兴旺,若是你保护的百姓真是好人,又岂会答应我的要求?”
梅棠皱眉:“这话倒是刁钻,皇长殿下又是如何回的?”
吕神婆脸上的沟壑中浮现出笑意:“皇长殿下说,我为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今日问你要些供奉,你可愿给我?老龙一愣,半天才说,不知殿下要什么供奉?皇长殿下说,我要的却也不多,一条龙命,便能保你龙族不必遭灭族之祸。你若愿意,我便说到做到,让你龙族绵延不息,只是你们龙族其他龙,不知又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众人眼睛一亮,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哗啦啦地掀动翅膀,大喊了几声:“妙啊。”
殷婵与鱼妙萝对视一眼,露出学到了的表情,原来面对这种刁钻的问题,根本不用想着如何解释,皇长殿下不愧是当时声望最高的皇嗣,这一句“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真是霸气与王者风范兼具啊。
龚道判疑惑道:“既然这条龙已经被殿下斩了,吕神婆你又为何提起它呢?”
吕神婆解释说:“一来,那片五彩龙鳞与传说中的龙之逆鳞极为相似,二来,据监斩官所说,北荒水君被推上断头台时,曾大喊数声,‘青丘九尾何在,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天’‘人族如此无情,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会例外’。当时没有人知道它为何会忽然对九尾狐喊话,现在看来,它也许知道一些天神入侵的内幕。”
一向头脑灵活的鱼妙萝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北荒水君的尸体在哪里?”
吕神婆迟疑:“这我倒是不曾打听过……”
鱼妙萝推测说:“既然北荒水君生前有司雨之能,会不会封州大旱,就是因为司徒晦偷走了它的权柄?”
吕神婆略一思索,点头肯定道:“极有可能。”
“看来,即便是为了解决旱灾,也必须找到他。”龚道判取出纸笔,理了理司徒晦这一路以来做过的事,引发天灾,偷走山氏家主的身份、使得封州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引动天地杀机拦住谈神医,搬来从前的青丘、改变封州的地貌……
比龚道判等人还多一条线索的圆真上前道:“阿弥陀佛,贫僧昨夜还曾目睹,狐施主降服了一位承负道修士,主修人间厄运,狐施主的母亲钟离道长,将死后一缕幻象藏在了一枚厄运之果中,这才能避开天神感知,把幻象中的信息传达给狐施主。”
这件事小狐狸才是当事人,按理说应该由她来说,圆真见她一直没提,以为这又是一次对他的考验,看他是否能真的放下偏见,为大局考虑。
若是此时还心存顾虑,怀疑钟离道长与小狐狸的举动包藏着祸心,又怎能齐心勠力,一起对付那神出鬼没的外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