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裴训月 本章:第20章

    他隐约知道这糖狮子是周阿嬷做来祭奠一个死掉的年轻人。据说叫阿宋,是庄子里远近闻名的呆子。阿宋有一年正月突然就消失了。旁人都说他兴许吃了酒,冻死在哪里的街头。

    阿宋没家。只有周阿嬷疼他。阿宋消失以后,周阿嬷托自己早年服侍贵族积攒的人脉,四处打听,却全无下落。

    前年,眼看着实在找不到人,周阿嬷便出银子,给阿宋在庄子后的荒坡上立了坟。草长得丰茂,转眼就盖住了阿宋的墓碑。

    一个凭空消失的人,哪来的坟包包?哪有骨灰可埋?老赵觉得奇怪,有一晚偷偷跟小珠打听,才知道,周阿嬷把阿宋给她的糖狮子埋进去了。

    “咱娘真是个实心眼儿。”老赵听完,说。

    一行人就这样慢慢从福临客栈走到了利运塔口。僧人念经声从塔中哞哞传来,伴随着一阵阵钟鸣。周阿嬷抬眼,只觉那塔耸入云天。青绿琉璃瓦和金甍一层层往上,塔顶的仰覆莲简直云雾缭绕,似在仙境。那天是回明窟里少有的艳阳天。达官贵人的香车一辆辆停在塔前。

    贵人们烧香,有他们自己的通道入口。而普通百姓,只能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塔。太阳晒得人脸热,队伍行进缓慢。盂兰盆节来瞻塔的人实在太多。孙儿等得极不耐烦,一会儿张望,一会嚷嚷。

    “安静些!”小珠训孩子。周阿嬷心疼,便对小珠说:“小孩子晒得不舒服,我带他回去拿顶绸伞来,你们先排着。”说罢领着孙儿要走。谁知老赵忽地发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也喊了句:“等等我,我也回去一趟。”

    小珠瞪他:“你回去做什么?”

    “我本来想用冰湃着糖狮子,结果刚刚打开盒子发现居然忘记放冰了,”老赵小声,“糖化了,阿嬷肯定伤心。”

    小珠听完,叹口气,看见丈夫、儿子和娘都走远,索性出了队伍,一同跟过去:“我也回吧,这队伍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我们反正住得离塔近,晚上人少了再进去。”

    几人就此折返。路上,小珠和老赵窃窃私语。

    “你说,这阴间的人会喜欢吃糖狮子吗?或许烧点纸钱更好?”老赵悄声。

    “你满脑子就钱钱钱的。狮子辟邪呀。再说了,阿宋那么单纯,没准糖狮子比金银在他眼里珍贵一万倍。”小珠回。

    “这叫单纯?这是傻。”老赵说。

    周阿嬷走在前头,牵住孙儿,装作听不见二人的话。阿宋确实是个傻子。要是不傻,怎么会在三年前正月十五想着同太子一起玩兔子灯?

    周阿嬷想,太子是何等身份,哪来的兴致去哄一个呆子?可阿宋不这么觉得。自从太子赏了他狮子糖,他就把太子当朋友。

    那年元宵节,周阿嬷煮了汤圆去找阿宋。阿宋吃完了她做的芝麻汤圆,牙齿都沾黑了。“妈,我去玩......兔纸灯,和太纸。”他跟周阿嬷说,大大咧咧笑。

    周阿嬷记得那天也是个艳阳天。她看着阿宋出门的背影,第一次发觉,阿宋居然长得这么高了。阿宋的肩膀很宽,脸庞却依然圆圆的。阿宋其实生得很好。要不是小时候被板砖砸中,阿宋也会长成聪明活泼的样子。

    阿宋把狮子糖当宝贝。阿宋爱吃她做的饭。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痛哭,鼻涕流在衣服上,都是她擦掉的。

    阿宋是个好后生。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元宵节东宫一场大火,周阿嬷心惊胆战四处打听阿宋的下落,只说是找“自己的儿子”,却得宫中的人奚落。

    “大娘,这个节骨眼儿,莫说你要找你儿子了,皇后也在找她儿子呢!”

    东宫从元宵节以后就被锁住。储君死了。国丧整整三月。上面最终也没查出个究竟。为什么起火?只说是书纸自燃。翰林院的一个姓朱的学士还因此自戕谢罪。京城里人心惶惶了三月,也就慢慢忘却了。

    周阿嬷却常常想起来。

    她忽然觉得眼睛酸,止不住地揉。“娘,怎么了,沙子迷眼睛?”小珠过来关怀。周阿嬷摇头。她在心酸什么?为了一个呆子立坟,本就不值当。旁人都觉得她痴心。可她偏偏忘不掉。就在那时,周阿嬷感觉天地微微摇晃起来,不由得怔怔抬头。

    周围却一片祥和喧嚣。回明窟繁华的长街上商铺林立。远处排队进塔的人络绎不绝。

    这样热闹的一天——

    周阿嬷蓦地睁圆了眼。她看见视线的尽头,陡然间凝起一场巨大的风沙。众人都静了片刻。随即四处惊叫声震耳欲聋。“娘,快进店里来!”小珠慌张拉她。“利运塔怎么了——”有人惶惶喊。贵人弃车而逃,僧人出塔奔走。一片混乱中,周阿嬷看见女婿老赵心有余悸攥紧了手里的食盒。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空中灰沙漫天。仰覆莲已经从云端坠进了窟里。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方才他们一家人此时怕已被压成肉饼。

    “幸好幸好,我们都回客栈了。”小珠连连惊呼。孙儿拉住爹娘的手,吓得抽噎。老赵把食盒丢到一旁,专心安慰儿子。“发生什么事?”客栈里的客人一股脑儿地窜出来张望。方才还繁华无匹的长街转眼就成了乱市口。周阿嬷站在人流攒动中,眨眨眼睛。弥散的尘灰在空中飘舞,仿佛渐渐地能聚成一张笑脸。

    “妈......妈......”

    是你救了我吗?阿宋?

    黄沙渐渐地散去。只听得四周哀哭。

    “塔塌了!塔塌了!”有人疯了一般在街上喊。

    5.

    永平元年,京城。

    去年的盂兰盆节,裴训月因为惊吓了赵奶奶,被罚抄家规,没参加祭祖。今年,却头一个进了家祠烧香。

    裴府的人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只默默旁观,并不打扰。

    给祖宗上完香,裴训月独自出了侯府的门。

    按道理未出阁的女子不应像她这般在大街上晃。可她一贯混不吝,打不好骂不好,爹娘也就随她去。不出祸事便行。裴训月功夫三脚猫,但骑术一顶一的好。她取了流金鬃,还没上马,忽然被一道黑影拦住。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展刃。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别拦着。”她对展刃说。

    “我不拦你,只是出于安全跟着。这是将军的吩咐。”展刃说。

    裴训月默然。展刃便跨坐上马,伸手欲拉裴训月,她却只当没看到,跳上马背,倏地扬了鞭子。

    展刃知道她心里有气。自从今年元宵节大火,将军用鞭子将她阻在府里后,她就一直是这般。

    马儿很快就跑在了京城的官道上。再往前三个街口就是东宫。这条路展刃十分熟悉。裴训月去见李继昀,通常由他来保护——另一护卫红姑嫌宫里规矩多,素来是不喜跟裴训月去东宫的。

    风声呼啸,展刃坐在裴训月背后,去望她的侧脸。李继昀一死,她其实消瘦得厉害,但她自己没察觉。展刃观察她很仔细。许是暗卫的天性。他总是敏锐。他记得裴训月红透的耳垂——去年盂兰盆节从东宫里出来那一次。

    他一看见,突然就啰嗦起来。从小被当成杀手训练,他鲜少心慌。那一刻忽然心如擂鼓。他没有见过大小姐脸红的模样。裴训月低眉垂眼的时候其实很美。可惜她总是张扬肆意,笑声如铃地望人。这样的女孩子也会害羞?展刃觉得奇怪,又忍不住多看。

    “你说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说话算数。”

    可惜她魂不守舍,全然走神。回到府里,刀模子就被裴训月珍藏在闺房里的某个地方。谁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爱惜。展刃性子冷,不懂儿女情长,但他以己度人,心想那一定是裴训月珍爱的东西。也许她不愿意把珍爱的东西送了旁人做刀,就像展刃自己也有最爱的一把红缨枪,每每去战场杀人前都要三拜供奉。

    旁人都觉得这仪式是迷信。展刃不理。许多年前,他第一回在沙场上夺人头颈,就是靠了这支红缨枪。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血溅在牙齿上,涩得很。

    他从那之后就不爱笑。

    “大小姐,你要去哪儿?”

    眼看马儿停在东宫附近的街口。那昔日巍峨的朱墙已破壁残垣。大门被一把铁锁凄凉拴着。裴训月下了马,听不见他的话一般,往前走。

    他生怕她硬闯,连忙也跳下马去,却见裴训月慢慢地站定,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来。迎着太阳的光,展刃看清了匕首上刻的纹理。太精细,漂亮得叫人心里一颤。没有数月功夫做不出这种东西。他忽然怔住,只觉从肺腑之间升起一股苦涩的心意。

    原来她不是不愿意做,只是不愿意做给他。

    太阳笃悠悠地照着。这一爿出了火灾,百姓早都搬离。屋檐上覆了蛛网。灰尘在空气里飘荡。阳光越大,瞧得越清晰。裴训月提着刀,依旧迎着朝晖往前走着。展刃不知道她何意。“裴训月——”那会就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我想回东宫,我想把做好的刀送他,”她说,肩膀微微地抖,“我想看他,我想看看他啊——”她忽然蹲下,嚎啕大哭。

    自元宵节东宫出事以来,这还是展刃第一次看见她哭。

    展刃被灰尘微微迷了眼,模糊中,看见远处一个穿得破衣烂衫的百姓,捧着根巨大的火腿,津津有味地啃着,看他俩在残垣前对峙,像看热闹似的。

    展刃心里落寞,没有再劝下去,只是出声喝了马,兀自牵住缰绳。

    “你可以回去。”他说。

    “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又说。

    太阳倏忽就照在那破败的宫殿上,金碧辉煌的,恍如故景,却又转瞬消散了。

    番外(三)除夕

    大年三十,除夕。

    1.

    永平十三年,北坊。

    年尾最热闹的除夕夜,三仙居却闭店不迎客。

    只因大厅的楼梯口,两个年轻公子正打得难舍难分。

    老板娘宋三仙同当今皇后交好,据说曾在登闻鼓案中护驾有功。众人都说没有三仙嫂摆不平的场面。可眼下,连她也只能站在梁柱旁瞠目结舌。

    这酒楼经过几次扩张,早就吃掉了附近的店面,豪阔至极,正对大门的红木楼梯挂满金纱栀子灯。而那平日里辉煌的灯火,如今却在长剑杀气下灭了大半。

    “三仙嫂,要去宫里请人来劝吗?这两尊佛,眼看咱们谁也摆不平啊。”酒楼的保镖苦着脸。

    “不必,”宋三仙望了一会,忽地嗤道,“让他们打便是,你们跟我去后厨收拾,今晚提早关店。”

    一众跑堂得了令,连忙同老板娘走远。战火没了看客,许明龄登时就收了金错刀,轻轻一笑:“我要回家吃年夜饭了,让王爷一招。”

    郑小王爷并不依,长剑直直横在他颈:“你要走要逃,随意,但得先把玛瑙扳指还我。”

    他说的玛瑙扳指此时正用红线串着,挂在许明龄的脖颈。扳指中空被剑尾轻轻一挑,像山楂核一样囫囵于雪白的皮肤上滚了两圈。许明龄低头看见了,勾唇。“谁说是你的扳指?我搜到的就是我的。”他蛮横。

    扳指的由来也简单。无非是宫里的几个浪子王孙除夕那一天打叶子牌,赌赢的人能得三仙居最有名的伶人一支舞。郑小王爷平日里自矜得紧,那天不知怎得忽然起了兴,豪赌一番,抵了王府里半壁身家,惹得百姓哄闹围观。好歹最终险赢了众人,可他没要陪舞,而是要了美人手上的玛瑙扳指。

    偏生金吾卫的郎将许明龄不知听了什么风声,义正词严要来抓赌,见了扳指就说是赃物,拿进自己手中。

    按理说郑小王爷看上的东西没人敢抢。十多年前,帝后宣诏收他为子。不改名姓,养在行宫。如今冠礼都没过就封了王爷。京城里可谓风头无两。

    得了盛宠,自然有人妒嫉。

    慢慢地就有了非议,说这位小王爷其实幼时侍奉皇族,流连贵榻。怪不得生了一张文弱妩媚的脸,听说癖性难改,专好断袖。大梁娈童之风消失已久,可民间奇诡传说屡禁不绝。小王爷性子安静,不多自辩,却于除夕夜为美人一掷千金,也算给自己破了一回流言。

    偏偏许郎将不给他台阶下,往枪口上撞。

    能跟小王爷对峙,自然不是等闲平民。许郎将的父亲是一桩大案的重要人物。他娘还亲自受了皇帝封的诰命。可惜他除一副好相貌,性子远远不肖其父,多年来因张狂惹了不少祸事,却也终究凭出身做了禁中侍卫。

    郑许二人从来不合。愿意坐观互斗的小人不少,这一场架,于是就没人乐意劝。

    郑小王爷盯着许明龄跋扈的样子,忽然无趣:“你什么都要跟我抢。”

    “母后当年没收养你,你应该很失落吧。可惜了,你有亲娘,”小王爷一抿唇,长而上挑的眼睛就弯成柔软的弧,“你命再好点,没准儿我们就成了兄弟。”

    他忽然凑近,上一级台阶,脚下软靴就踩上了锦毯:“成了皇子,行宫里金山银山任你挥霍,哪里还会这么宝贝一枚二手扳指。”

    许明龄闻言,半抬了眼,笑:“二手扳指又如何?物件罢了。”

    “只怕有些人什么都是二手的,”他在小王爷耳边低低道,“我有家,何苦羡慕行宫?我回去得再晚,有娘给我留一盏灯,留一口饭。”

    那扶在金错刀柄的手下一瞬便抬起,翻转了腕,手背轻轻拍着小王爷的脸颊:“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怕你矫枉过正。”他说着,下了几级台阶,声音笑吟吟的,“王爷随意,我是要回家吃饭了。”

    说罢,他翻身跃过红木阑干,往店外去。小王爷刚想追,蓦然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起。隔了几条街也震耳。宋三仙那时同伙计们出了后厨,兀自收整大厅。热皂角水泼在椅子上,那黄梨木就全是湿痕。郑小王爷怔怔看着,倏忽收了手里的长剑。

    他索性也一级级下台阶,往店外走。“小王爷万福。”宋三仙远远地给他请安,小二们随声附和。小王爷只是摆摆手。

    红木楼梯的锦毯铺得不平,踩在褶皱上像踏进波浪。小王爷慢悠悠地抬头,看见前面几扇落地大窗还没关拢,半开的缝隙外是北坊的夜色。

    数朵烟花爆开在天空。

    他垂了眼,闻见周遭清淡的皂角气,同客人们喝剩下的酒坛香。门槛边的位置未打扫,放了数排供客等位的红漆圆凳。凳子底下全是瓜子壳。

    除夕夜,哪里都热闹。

    对郑小王爷来说,这却是他一年到头最冷清的一天。宫里虽年年设宴,但他懒怠同朝官皇亲交际。而行宫唯他独尊,可那也算不上他的家。

    他提着把剑,漠然出了三仙居的门槛,踩着一地鞭炮碎末,听见两旁人家隐隐的笑闹,刚转过一个街角,却听见黑幽幽的路口,有个人影朝他喊:“喂,郑敬山——”

    敢这样直呼其名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郑敬山一惊,唇角隐隐弯起来,却又倏忽冷淡下去:“你不是要回家热热闹闹吃饭么?”

    “我怕王爷被我打输了,找不到地方哭呢。”许明龄痞气地勾唇,他骨架宽阔,往前一揽,手臂就围住了郑敬山的肩,指尖吊了枚木葫芦,塞子半开,泠冽酒香直往二人鼻子里窜。

    “五十年的女儿红,王爷不赏脸么?”

    郑敬山何等锦衣玉食长大,怎会分辨不出,什么五十年陈酒,只怕是附近哪家街肆临时打来的残酿。

    他又不是当真孤家寡人,凭什么除夕夜陪一个轻狂无礼的郎将?

    可那一瞬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头。

    “既然当真要请我吃酒,不如陪我去个地方。”郑敬山说。

    “去哪儿?”

    郑敬山不答,接了酒葫芦,引着许明龄就往小巷子里走。蜿蜒的窄街,可那却分明不是往行宫的路。直到停在一处老宅子口。掉漆门,旧石狮。一副墨迹残余、灰尘漫布的春联。四下里鸦雀无声。哪来的废弃民宅?许明龄抬眼,看见门上三个大字,不由得一怔。

    “僧录司......”他喃喃。

    “进去吧。”郑敬山颔首,伸手推开了门。

    “这里居然还没拆么?”许明龄称奇。

    登闻鼓一案后,利运塔被渐渐夷平。僧录司的众人本就被临时借调,索性各回各部。这间民宅收作公用,却一直空着。

    “当然没拆,”郑敬山摇头,“我每年都来。”

    他说着跨过了僧录司的门槛。门槛很矮,对小时候的他来说却高不可越。那年他许是七岁,或者六岁,记不清了。他不愿意回忆小时候的事。只记得被抱着冲出裁缝铺一场大火,进了僧录司的门。穿黑衣服的展刃哥哥领他去洗澡,厨房里一个胖胖的婶子问他吃不吃糕饼。严冬生叔叔问他叫什么名字。红姑姐姐给他梳头,换新衣服,铺床。

    “你今晚跟我和裴大人睡。”红姑姐姐搂着他说。

    郑敬山转眼就走到了东厢房。厚重的木门合着。他曾经就躺在里头,瑟瑟发抖,听见京城里敲了一夜的鼓。

    许明龄没有来过僧录司,跟在郑敬山身后,四处张望,啧啧称奇。他先一步大手推开东厢房的大门,却看见地上一排花枝,怔住。片刻,对郑敬山沉沉道:“看来每年都来这里的,不是只有你。”

    花枝很新鲜,白蕊红瓣,种类各异。显然是不同的人送来的。

    身后突然木门吱呀一声。郑敬山和许明龄一同回头。

    只见一个人摇摇摆摆走进了僧录司。

    2.

    永平三年,僧录司。

    过了今晚,就是新年。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

    ......”

    隔壁三仙居里,锁麟囊的唱段咿咿呀呀地响着。据说来了名伶樱桃书生。司里许多年轻后生早晨就一起撺掇着去看戏。唯有林斯致宋昏等人陪着裴训月下塔查了一天的案,风尘仆仆回司里。也没什么年夜饭,只有胖婶煮的几碗羊汤面,和两瓶街上打的老酒。

    白天在籍册司见了吊死的小庄尸体,众人都没胃口。裴训月没动几筷子,宋昏更是早就离了席,不停用皂角巾揩手。一时间只听得林斯致吃得呼噜呼噜,滴沥达拉把汤撒了半桌子。

    红姑听了,不由得蹙眉。她喜洁,见不惯旁人这般吃相。偏偏见是平日里最温文的林斯致,红姑一时便没了厌嫌。或许林大人真是饿得狠了,她想。自从进窟,红姑一心牵挂如何护裴训月周全,未曾分半点心神与旁人。这回,竟头一次端详起林斯致的相貌来。

    平颧骨,薄唇,眉眼长而清秀。笑起来总是微微抿着,且从来不像旁的男人一样喜欢色迷迷盯着红姑的脸。

    他见她永远先行三分礼。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忽然问。

    林斯致一愣。

    “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沉寂下去。满口膻腥。羊汤面他嚼也没嚼就咽进肚子里。再多说几句都要露馅。喉咙往上翻滚酸水。他想吐。

    他其实根本没什么食欲,满脑子都是庄禄星的脸。

    林斯致看见红姑欲言又止,便把牛肉盘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红姑却并没夹那盘子牛肉,淡淡看一眼,喝几口茶就起身。昏黄的灯影中,看不清她表情。她的脸永远被厚厚的一层脂粉盖住。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见这个女孩子第一面,就觉得过于艳俗。

    偏生第二天撞见她素净着脸。

    他从那时开始对她好奇,可惜一直不曾多说出口。

    羊汤面三下两下被吃得见了底,酒壶也再倒不出几滴。胖婶端来碗粘春联用的米糊,裴训月便扶着老书吏把一副对联贴在僧录司的入口。戏音渺渺茫茫地传来,衬得司里越发冷清。林斯致放了筷子,走到后院,名为消食,其实对着天数星。

    他有点吃醉了,模模糊糊中,好像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走过来。薄天青的长衫,披一件小鼠褂子。大大的眼睛。爱笑。爱读书。读得远比他多,才华远比他好。可惜书里的大义装了一肚子,临到头却成了整日守籍册司的苦力人。

    永平三年的十月底,林斯致见庄禄星第一面。

    “见过林大人。”庄禄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既然是老工匠楚天明的爱徒,林斯致自然看重,本打算给庄禄星也提个匠籍,谁知他偏偏要去守籍册司。小楼本是监牢改造,籍册司深幽封闭,里头的日子不好过。有那么一日,林斯致去塔里监督壁画重修,路过长廊,看见庄禄星捧着本册子细读。

    “你看什么?”他问。

    庄禄星被唬了一跳,停笔。林斯致走近一瞧,发现他在认真研读僧人花名册。那可是十几年积攒的老东西。谁没事读这个?林斯致不由得眉头一提。

    只听得庄禄星说:“我找一个人。”

    “谁?林斯致的心突突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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