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宋昏裴松刘迎 本章:第24章

    开平十四年,京城。

    今晚是元宵宫宴,歌舞是老样子。唯独的新鲜事是裴将军带了他的女儿裴训月进宫。那小女孩儿八岁,第一回

    面圣,穿身鲜艳的绿裙子,像一株小竹,婷婷摆摆在席间。

    京中高门里和裴训月同岁的孩子不多,唯独有皇后钟氏弟弟钟涛的女儿钟四姑娘。那小姑娘被家里安排着穿了一身深宝蓝色的端庄衣裙,见裴训月穿得更漂亮,禁不住闹脾气。大人们觥筹交错,钟四就跑到裴训月身边,颇傲气地质问:“听说你爹娘都不疼你,独留你在京,他们却待在漠北。”

    裴训月不理她,吃了块龙须酥,只管盯着席上歌舞出神。

    钟四不开心,啪地一声就打掉她手里的糕饼。谁知龙须酥并没掉在地上,那拉丝的银糖直接粘了裴训月的裙边。钟四又吃惊,又开心,微微扬了嘴角。下一瞬,却见裴训月端起一杯刚静置的滚茶就泼在那深宝蓝的衣裙上。幸而冬天裙子厚实,并不烫人。钟四仍旧哇地一声大哭。大人们连忙过来安慰。卫燕拉走女儿,狠心训了几句。

    裴训月并不在意,听着娘的话走神,低头淡淡认了几句错。许多人朝她看过来。裴训月很小,但并不惧,她抬了眼,一一对视过去。

    有那么一双眼睛比较特别。过分有神,过分明亮,长在小男孩稚气的脸上,显得城府。但是很漂亮。裴训月看着,就有些忘记移开目光。

    那男孩子离了席,走过来,递给她热帕子。

    “擦擦裙子,热帕子一擦,糖就化了。”他说。

    裴训月接了,却没动。她看见小男孩忽然蹲下身,直接取了帕子,帮她把裙子上的银丝糖都揩干净了。那绿裙子铺展开,翠生生的。

    “好看。”男孩望了她说。

    “我娘也爱穿绿裙子。可惜宫里鲜少见这样鲜艳颜色。”男孩子顿了顿,问,“我知道你是裴将军的女儿,却不知道你叫什么。”

    裴训月忽然觉得脸热,像被熏笼烤着。娘亲和舅舅都在一旁,她于是没有大声。

    “小字盘盘。”她说着,抿唇笑,躲到娘身后。

    之所以没说自己的名字,因为她觉得盘盘二字更好听。她是娘亲在行军路上生下的孩子。青泥何盘盘。漠北的沙子路胜过蜀道之难。她才不是被抛弃在京中的孩子。她爹爹是平定漠北的大将军。她要是长大了,也要去漠北,逗鹰,骑马,射箭。无人烟的塞关,红柳树,葡萄酒。那都是阿爹的见识。天天长在深宫六院里的人,自然想象不出。

    这个小男孩是第一个问她名姓的人。

    “你说你娘也爱穿绿裙子,那你娘是谁?”裴训月想起什么似的,问。

    小男孩摇摇头,想了想,说:“我母亲是皇后。”

    他温柔地望一望裴训月,就走了。眼睛弯起来亮得像盛了星子。裴训月盯着他走远,听大人们议论,说太子万福,恭送太子。

    宫里的花灯升起来。绿裙子攥在她手中,倏忽就荡开了,碧波一样。

    5.

    开平二十三年,回明窟。

    傍晚,北坊元宵灯会在即。佛塔的僧人们也制起了花灯。窟旁的酒楼热闹非凡,笑声满盈。某一间安静的厢房里,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对着镜子贴着花胜,极华美的五官长在收窄的瓜子脸上。这是个过分漂亮的女人。

    “小珍啊,妆化好了么?今儿这客人来头大,指明要会弹琴的人。咱们这儿就数你琴弹得最好。”鸨母催陈小珍。

    “快好了。”陈小珍说,“妈妈让客人进来吧,我去迎。”

    二人说着,门已被一个男人轻轻推开。“呦,卫公来得这么早。”鸨母连忙带了谄笑,将男人往房间里请,又给陈小珍狠狠使着眼色。

    “客官,请坐。”陈小珍放了眉黛,弯起唇角,华丽的眼睛就垂了下来,“想听什么曲子?”

    今天这位卫公,是镇北侯的妻弟,刚进内阁,皇帝眼前的红人。怠慢不得。论理说朝官不该狎妓。他倒也没要求做什么,只是指明要看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弹琴。纵然要求古怪,鸨母依旧有求必应。陈小珍于是换上一身绿绸裙子,坐在琴前。

    琴技是她小时候学来的本事。姑苏人最擅丝竹。爹娘给她请了本地很好的老师。陶冶情操之用,谁能想到日后用来娱人。

    陈小珍微微一哂:“那我弹一曲周郎误。”

    “不必,不用弹你平时常弹的,”男人皱了眉,“弹些雅一些的。”

    “弹玉哨歌吧。”他说。

    陈小珍抬眼看了男人一瞬。玉哨歌为赞咏大梁兵士护国牺牲而作,由已故的宠妃淑贵妃谱曲。正月十五,听这种荒凉幽远的曲子?她心里讶异,手上却没停,指腹一按,琴声就响起来。

    天色渐暗了。厢房在二楼,窗子半开,窗沿放了花瓶,花瓶里一支红梅。红梅后头是回明窟常年昏暗的天,重重的楼宇,和那楼宇后耸立入云的佛塔。小贩吆喝,舞姬娇笑,客人争闹。许多杂音远远传在两人耳边,却谁也没主动关窗。陈小珍一直觉得泛音是琴音里最空灵的音。玉哨歌偏偏以四下泛音开头。

    每触一下,余音悠远,像拨起人脑中回忆的弦。她刻意弹得慢,见那余音像一缕烟,在空中绕了几个来回,绕在男人眉端。这样幽静的调子,谁听了这曲子都要陷入遗憾。谁的人生没点遗憾?特地点名她要穿绿裙子弹,想必是之前见什么穿绿色裙子的女人弹过,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玉哨歌讲的就是求而不得。陈小珍慢慢弹完了一曲,见男人怔怔望着厢房里天青色床纱被风吹起来。

    “弹得快和她一样好了。”他叹。

    陈小珍不语,抱了琴,跪坐:“妾不敢。”

    男人问:“有何不敢?”

    “妾僭越。”

    男人一笑,像是对她颇感兴趣似的,神情已从出神回忆变为盯着她的脸了:“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陈小珍摇头:“不知道。但妾以为应该是客官珍重的人了。”

    男人这回一怔,端着茶碗的手就有些抖。街边小贩吆喝声又传过来:“猜灯谜喽——三文一个——猜对送肉饼喽——”

    烟火气的声音与玉哨歌的哀伤大不相符。二人一时都静默。男人放了茶碗,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今早还推搡过当朝的储君。那人前段时间找他,说希望他帮忙办一件事。

    这件事很大,大到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事情牵扯到已经死了的英雄,和这朝堂的根基。男人颇不赞同储君的鲁莽。但他又隐隐约约觉得欣喜。如果这根基恰恰能推翻,这王朝恰恰能有朝一日不姓李呢?

    他苦读了那么多年,终于考中,却从来得不到自己珍重的东西。他入仕的时候,淑蘋就死了。他永远差那个男人一步。那个男人得到了淑蘋,可却任由她香消玉殒在禁中。

    陈小珍看见男人在凝神,便没有打扰。元宵节本是合家欢聚之时,这个姓卫的男人却独自来听曲,想必也是个孤家寡人。陈小珍朝男人行了礼,走到窗边,刚想合拢窗子,看见楼下小贩手里的灯谜,不由得心里一动。

    “三文钱给你,我来猜一个。”她抛了银钱下去。

    小贩抬头,见一个绝色美人,大喜,赶忙收了钱,递上去一个灯谜。陈小珍取了灯谜,回头朝男人一笑:“客官要不要也来猜猜?”

    纸条展开见一行谜面:雨打黄梅头。男人看了,困惑:“这说的倒不像京城景象了。”他沉思,“倒像是江南。”“巧了,我是姑苏人。”陈小珍笑。“姑苏?那真的是远。”男人轻叹。楼下小贩咚咚敲着锣,应该已经有第一个人猜出了灯谜,大家哄笑着分食着肉饼。

    楼下越热闹,越显得这厢房里何其冷清。客人和妓女,本是最无情相对的角色,此时忽然有些惺惺相惜。“既是姑苏人,怎么会来京?”男人问。“为了找我弟弟。”陈小珍照实答,胸口却一起一伏。人流攒动的街上传来小孩子的笑。远处佛塔里金钟响起。太阳要落下去了。

    “你弟弟叫什么,没准我能帮你找找。”男人诚恳。

    陈小珍哀哀摇头。弟弟已经死了。这话她没说出口。她要找的不过是杀弟弟的人。正在那时,人群骚动起来。众人一脸莫名。小贩伸了头颈望了远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消息像浪花一样通过人群一层层传过来,才听得有人喊:“东宫着火了!东宫着火了!”

    储君的住处失火,这可是天大的事。大家都慌了神。有人在街上奔跑起来。唯有这扇厢房的窗口,一瓶微微枯掉的红梅旁,陈小珍和男人静静站着。陈小珍淡漠。她对大梁贵族素无好感。就算死了一个也无甚波澜。而她看向身旁的男人,却见他像是惊得说不出话,脸色已然煞白。

    陈小珍忽然觉得无趣,转头望了窗外的天。一片火烧云。

    这是她自开平十四年来的,活在世上过的第九个元宵节。

    晚霞还是一样的烂漫。

    6.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色将暗,城中的花灯都渐渐放起来。长明巷口的陈家,长女陈清云正擦拭着一盏玻璃灯。下人们递来一方红木盒,里头装着老爷夫人亲手写的灯谜。陈清云小心翼翼地将纸粘在玻璃壁上。

    “当心,阿晏!”她忽然喊。

    只见弟弟阿晏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满头大汗。

    那玻璃花灯放在木案上,被他小手一挥,差点就要跌到地上。“毛毛躁躁的这么急作甚?”陈青云问。她看见弟弟满手的灰,笑:“你去捉鬼了吗?哪弄的这么些黑泥呀?包袱呢,送给庄家弟弟了么?”

    其实阿晏和大眼儿从书院分别后,又跑到闹市上,疯玩了一下午才回家。“没捉到呢,姐姐,”阿晏稚气,羞涩承认,“包袱给了大眼儿。不过我从女鬼那儿得了一本书。”

    陈清云一愣。只间弟弟果真掏出了一本小书。她拿过来,却见封面上西厢二字,不由得心里大惊。“你在书院里看到了女鬼在看书?”她问弟弟。

    “可不是,女鬼穿着白裙子,在屋子里躲着呢。我们一走过去她就吓得跑了。大眼儿还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鬼了。”

    陈清云有所耳闻,书院的主人李先生正有一个小孙女。没准阿晏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女孩子。

    “书放我这儿。你先赶紧去洗个手。”她说。

    阿晏答应,笑了一下就跑开,临走前又扑上来靠在姐姐身上。“姐姐做的酒酿豆花真好吃。”他撒娇。

    陈清云点点头,任阿晏黏住她玩,眼睛却忍不住盯着书看。阿爹阿娘管她严,素来不许看这等才子佳人。陈清云胆子也小,闺中女伴都私自传阅,她从来不敢参与。那一刻却忽然兴起,趁阿晏跑走,众人都不注意,将书翻了两页。

    “情不知所起......”

    她盯住,快速地一行行看。

    又翻了数页。

    “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陈清云一惊,合了书。没想到艳词里也有惨烈句子。她抬头,看见残阳一线,霞光漫天,不由得微微怔住。“云儿,灯贴好没有?”娘在外头说。

    陈清云连忙提了灯走出来,交到娘手里。“我看你站在窗边,走什么神?”娘笑问。陈清云当然不敢提起西厢,只说是看见晚霞。“没想到一月了,天还是这样好,干净得跟夏天一样。”陈清云说。一年四季她最爱夏天。这回娘也不说话了。二人静静望了四合院上方的晚霞。粉紫色,漫天遍野。

    “听说春天,书院里要来个新学生。年纪大一些,稳重点,也是榜样,叫阿晏他们都收收心。”娘说。

    “是么?”陈清云浅浅一笑。

    “好像就是姓夏。”娘轻轻说。

    “噢。”陈清云应一声,就不说话了。

    那晚霞渐渐地落了幕。元宵灯会要开始了。陈清云见阿晏朝她跑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睛弯起来,头发柔柔地拂在额前。

    弟弟身后是姑苏澄明的天,长明巷空荡荡的石板路,各处人家门前悬着的红福字灯笼,和一轮残阳如血。

    那是多少年后,陈小珍日日夜夜的梦了。

    第46章

    番外篇(二)盂兰盆节

    七月半,盂兰盆节。

    1.

    永平三年,北坊。

    周阿嬷拎着一盒乳糖狮子去见住在北坊的女儿一家。她乘着邻居胡百的驴车,起了大早,从京城外的庄子一路赶来,到北坊时已日上三竿。

    女儿小珠住在北坊回明窟里,同女婿老赵开了一家小饭店。

    胡百是农户,进城给大户人家送菜,顺便捎了周阿嬷一程。二人赶到回明窟口,将驴车拴好,下了水轮梯。

    “周阿嬷,你看这窟里多少热闹,早就不比从前。要什么吃食没有?你何苦费劲做一盒猊糖带来。这东西对城里人来说,什么阿物儿,随处可见。”胡百笑。

    时人管狮子也叫狻猊。猊糖就是狮子糖。周阿嬷攥牢盒子,哼哧一声:“家里做的和外面卖的怎么能比?”

    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慌张,微微掀开食盒一瞧,果然见那狮子已化得不见了形,原本张狂的凸眼成了两个凹坑。狮子脚粘在盒底。

    女儿女婿早在水轮梯下等着,怕老太太坐不惯这高梯,特地请了两个轿夫来。眼看一顶褐色小轿子停在梯口。周阿嬷的孙儿就眨巴着眼,站在那轿子后。

    “娘,胡百叔!”女儿小珠一见胡百和周阿嬷,连声唤。女婿老赵圆滑,用衣裳揩了揩手,给胡百递上几颗碎银,权当路费。胡百笑嘻嘻拒了:“街坊顺路捎一程,何必见外。一路紧赶,阿嬷生怕狮子糖化了,等着给孙儿吃呢。小娃长这么高了。”他说着摸一摸孩子的头,寒暄几句,就走了。

    小珠上前掀开周阿嬷的食盒,果然见糖全化开,呀了一声。孙儿还不及周阿嬷的腰高,蹦蹦跳跳望着盒子里:“阿嬷给我尝一口!阿嬷!”他摇着周阿嬷的手臂。周阿嬷一时间没作声。

    小珠见状,连忙拦了孩子:“家里的还不够你吃?莫在街上嚷嚷。”孩子听见训斥,吐吐舌头就跑开。老赵接过食盒,打圆场:“回去把盒子往冰里湃一湃,还是能见狮子形的。”他说着,领阿嬷上轿。

    周阿嬷叹口气,搀了小珠进轿,任轿夫慢慢地行路。

    小珠不响,心里却知道,胡百叔会错了意。

    母亲辛苦做的这乳糖狮子,并不是给孙儿吃的。

    是给一个故人。

    七月半祭祖是周阿嬷家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周阿嬷都会来北坊和女儿一家团聚,进利运塔烧香拜佛,祭祖祈福。

    只不过,往年,送她来的人不是邻居胡百,而是一个叫阿宋的年轻人。

    阿宋是京城附近庄子里逃难来的孤儿,父母都在战乱里死了。周阿嬷早年给京中贵族做婢子,得了主人几亩田地赏赐,被放出去嫁人后,就住进庄子。她看阿宋可怜,时常送饭送衣养着。

    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砖头砸在脑袋上,从那以后就一直笨笨的。

    他也说不清楚话,但知道管周阿嬷叫妈。

    四年前,周阿嬷托自己的老关系,给阿宋找了份工,说是东宫的廊庑总漏雨,要请人修缮。阿宋做不得泥瓦匠,但力气大,能给人挑沙石。他凭这份工常出入东宫,领了薪,吃了肉,人也变壮实了些。

    有那么一日,阿宋下了工,忽然来找周阿嬷,递给她一盒金灿灿的猊糖。周阿嬷纵然服侍过贵族,也鲜少见这样精致东西。一路颠簸,乳糖狮子依然稳稳地立在盒里。阿宋用棉布裹着盒子,笑嘻嘻跟周阿嬷说。

    “太纸......太纸给的。”

    周阿嬷大惊。“太子赏你的么?”她接过食盒,一边赞阿宋出息,一边啧啧称奇。糖狮子在太阳下是透明而坚硬的,泛着甜丝丝的香气。阿宋一块也没吃,全拿来给周阿嬷了。周阿嬷要他尝,他只是摆手。

    “妈,吃......吃。”阿宋咕咕哝哝。

    那盛了糖狮子的木盒却被周阿嬷摆在窗沿,一直舍不得。等过年再打开,狮子依然脆生生立着,索性放着当摆件了。

    本以为阿宋吃了那么多年苦,终于能过上几年好日子,谁知,三年前的元宵节,东宫忽起一场漫天的大火。

    阿宋也从那以后不知所踪。

    许是死了。

    阿宋没有入籍,本就是个逃难来的。甚至连名姓也没人知道。叫他阿宋,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撅起嘴,口型像“宋”罢了。

    轿子摇摇晃晃,眼看就到了女儿小珠和女婿老赵开的饭店。“福临客栈”几个字龙飞凤舞立在招牌上。小珠热情,老赵精明。两人合伙,把日子越过越热闹,客栈也越盘越大。

    人人都说周阿嬷有福气,年轻时跟了富贵主子,中年时虽死了枕边人,但有一个极争气的女儿,脂粉队里一等一的精明强干。女儿和女婿又都念她,希望把她接到城里住。回明窟那样繁华,又有孙儿绕膝,天伦之乐,周阿嬷往后的数十年,想见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周阿嬷下了轿,就到了福临客栈的门口。手里拎的食盒晃着,盖子倾斜,露出狮子融化的眼。

    她一愣,轻轻吸气,鬓边的白发随之微微地颤。

    “娘,来吃饭,菜都备好了——”“阿嬷,帮我剥这个橘子好不好呀!”“呦,这是珠老板娘的母亲么?老太太康健呀!”“小二,倒茶——”

    客栈里热热闹闹的,烟火喧嚣。

    “来了,来了。”周阿嬷应着。

    喧嚣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忽然就静了一下子。大家都笑眼看她。周阿嬷敛衽,面上和蔼,心里却一颤。

    五十余年软丈红尘,怎么可能没有伤心路?

    她不抱怨,只是微微地贪盼——

    这样热闹的一天,要是阿宋也在就好了。

    2.

    永平元年,岭南。

    盂兰盆节前几天,林斯致就动身,从京中回岭南祭祖。

    大伯早年因为资助林斯致的父亲读书,没多余精力看顾自己妻儿,又逢战乱,瘟疫横行。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林斯致便被过继给大伯,以作还恩之意。

    父亲获罪后,林家被牵连,家财散尽。大伯给人挑扁担,大伯母夜夜做绣娘。林斯致成了这个家的眼中钉,直到他科举中榜,当上朝官后,日子才转变过来。

    “林家的儿子到底是会读书。”街坊四邻都这么讲。

    七月半的早晨,他风尘仆仆赶回了岭南老宅。老宅原本破矮的几间土屋,被他出银子重新修缮过,如今成了镇里人人艳羡的阔气之地。

    “来,致儿,馈食都放好了,香也点着。你来对祖宗叩头。”大伯母在家祠里招呼他。

    林斯致走进祭品围成的圈。圈的正中心是整只煮熟的猪头,盛在陶盘里,望去白粉的鼻子,空洞的眼,阴森森的。猪头旁是鸡和瓜果。瓜果都是双份,放得久了,一股熟透了才有的芳香气。

    第一支香敬土地,第二支香敬鬼神,第三支香敬祖先。

    密密麻麻的故人牌子里,唯独没有林斯致的爹和娘。

    罪人自然从家祠除名,不配被后人祭拜。

    林斯致磕了头,将香插进大铜炉。他科举高中后,和林家攀关系的人又变多了,少不得一番交际,如此就到了中午。大伯母让厨娘做了丰盛菜馔,在院子里摆酒席,街坊围坐着吃。

    不料,吃到一半竟然打起殷雷来,酒席便被紧急移到里屋。

    岭南多雨,如此也不是怪事。林斯致站在院中,还没接过下人给的油纸伞,就见几个街坊谄媚地递来斗笠。“林大人,家中犬子明年要去乡试,还望大人......”

    “林大人,我家的鸡总是被偷,你有什么法子跟县令......”“林大人,我孙子过两日抓周,你文采好,给他起个名儿啊——”

    林斯致盯着街坊的几张嘴开开合合,人却走神,耳边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

    四面是宗祠青灰色的墙。本地流行砖雕,且雕得越精细,越显得主人家财力深厚。眼看林家家祠的这几堵墙上,整面雕刻浮凸,望去尽是福禄寿喜。

    与林斯致眼睛齐平之处的墙面,却刻了蜂和象,取“封候将相”之意。雨滴串成水幕,那象身便模糊起来。这镇子自古被称作南蛮之地,读书人少有。林家出了两个朝官,实乃罕事。百姓们对林斯致高看,以为他一个太常寺卿可以在京城无所不能。

    殊不知皇宫明德殿每日早朝,林斯致不过是站在列队的末尾,一言不发地远望着皇帝黄袍上的龙纹罢了。

    他不知道父亲当年高中时,回家面对父老乡亲是如何感想。可他却渐渐觉得,哪怕位极人臣,在巍峨的宫宇,和无尽的仪仗前——

    只要不姓李,都只有芝麻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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