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被她吓得失禁了,蜿蜒着膝行过来捉她的手:“别生气......呜呜......我错了,客人,我错了......”
他泪流不止,开始磕头。
霎时间天地旋转。裴训月愣住,忽然脑海中炸裂般蹦出湛江乱石拍岸的涛声。涛声惊破天地中,鬼魅的女子朝她轻烟般地一跳。抑或是陋室里刘迎横在脖颈的碎瓷。血涌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就倒了下去。看见满身的刺青。她何其愚笨地逼问——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凄厉回响中,一只巨兽从她心口撕咬出来,钻痛她的血肉,和那脆弱的,所谓高门的风骨。一只手失神地垂下去,袖里匕首悬而欲坠,刀刃只指心尖。一只手一把拉起孩子,叫那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颤抖。泪如雨下,连绵不绝。
火舌冲破屋顶。她抱起孩子就跑。跳出窗子是北坊的长街。艳阳当头。她抬眼,看见裁缝铺里火势滔天。许多街边百姓呼喊着,要去救那些绣品。扭曲的热浪里,锦缎上的金凤,朝她张开了妖冶的巨口。
——她何止不惜命。
如果有敌,她就杀敌。如果遇山,她就移山。
如果她看见深渊,她就要往深渊里去。她此生都不会回头。
袁记裁缝铺失火这条消息,传到僧录司的时候,离晌午最烈的日头,仅仅过了一炷香。红姑正在热一盏茶,听见这条消息,心里倒是微微一动。一个时辰前,裴训月又说去八鲜行挑鱼了。从八鲜行回来,必定路过袁记。红姑眼皮子不断地跳,惴惴不安中,却看见宋昏神色紧张地来寻她。
“裴训月呢?”他竟然直呼其名,紧紧摇住她肩膀问。
“我......我不确定,她说她去了八鲜行......”
“你不确定?你不确定,那侯府要你们保护她有何用!”宋昏气极反笑,他夺门而出,取了裴府的流金鬃就收在自己胯下。流金鬃拼命地跑,他在赫赫炎炎里几乎喘不过气。短短的一段路像走了一辈子那样长。他死过一回,苟活到如今。可她呢?他们会放过她吗?
跑过一个街头,他就看见她了,风尘仆仆地裹着一件燎了灰的大氅,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砰!像红日在头顶倏地爆炸。他一下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背后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震天的工奴号子中,他去望她。
心像瞬间沉进海底。
她没有出事。她全须全尾地站着。可那比出事还可怕。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她看见了。他知道她看见了。
若说这李梁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名承旭字继昀,七岁擅剑,十岁赋诗,文治武功,更胜其父。时人盛赞说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可他自己知道有两样。第一,他学不会他父亲的字。第二,他学不会直视裴家的小妹妹。
那小女孩容颜胜雪,笑声如铃,朝他一望他就心如擂鼓。他只比她大几个月,情窦却早开了好几年。他记住她的小字,在心底念过至少一万八千遍。
这两件学不会的事,李继昀于是多年反复练习。他要向父亲一样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他要娶裴家女为太子妃。他觉得这是长大成人后再自然不过的两件事。只要熟能生巧,功夫不负苦心。他意料不到,他的性命终结在十六岁的一场旁窥。他早该死了,他早就该死。他苟活又苟活,将自己临摹过的千万幅父亲的字都撕碎。
他小时候学不会的事,这辈子都不会学会了。他看见裴训月朝他走过来,依旧心如擂鼓不绝。他见她第一眼就心跳,北坊的衙门里,他打着饱嗝,是生怕旁人看破自己慌张,他正眼瞧她,是因为多少年梦里苦盼终得再见。
“你一直都知道,是么?”裴训月问他,轻得像马上能碎在这烈日炎炎下。
你问我知道什么呢?是问我知不知道这李梁王朝看似海清河晏其实早就虫蛆附骨,还是问我知不知道大梁权贵明禁幼女暗豢娈童。还是问我知不知道人贱如蝼蚁,性命三六九等,八议贵族上不至死,平民百姓诉冤无门。多少家庭分崩离散。只为那权贵的恶癖!床榻的暂欢!软弱的贱根!只能在孩童身上发泄的权力!
“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呢,盘盘。”
他叫她小字,从来温顺。一点听不出这小字本身百步九折萦岩峦的气势。裴训月的双唇颤抖着,一双手遥遥地伸出去,她终于抓住了他的毛领。他温顺地低头,任她死死揪住她的衣襟。胸口逐渐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裴训月咬牙切齿:“宋昏,你果然是他……你一直骗我,李继昀——”
“你知不知道,十六岁那年,东宫一场大火,我为了见你,挨了整整一百下鞭子啊。”
李继昀盯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起初无声,一点点发出声音来,她哭得气竭,一点拦不住,毫无成年人的隐忍,就像把一颗赤诚真心连皮带肉剥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李继昀目瞪口呆。他忽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他根本拦不住裴训月。他要她惜命,他反复跟踪她来保护她平安,他阻拦她继续往下深查,全是徒劳无功。
裴训月的心比他更硬。她比他更懂精卫立志,至死不渝。他至少蛰伏软弱了三年,可她初初见此,就决定付出性命去对抗了。
她怀里的小孩子紧紧揽住她身,像抱住再世父母。孩子的衣袍被火燎出一个洞,显然是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李继昀是什么时候身临这一幕的?
开平二十二年。大梁太子十六岁。那一年夏,皇家礼佛。官学整整放了一个月的休沐假。他玩疯了,四处晃悠。某一日蝉鸣之下,他看见某个大学士请他父亲进利运塔。大学士姓朱,是翰林院有名的才子。而父亲身边只带了常年侍随左右的小禄子。他想捉弄大人们,便捉了虫在手心,亦步亦趋跟着。大人们走进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一级一级爬上去。
李继昀跟在后头,满心欢喜。塔里冰扇带檀香气的凉风吹得他心念悠悠。木鱼声敲得他神静生畏。他几乎怀疑自己这种恶作剧是否正派。佛祖不会惩罚他罢。他惴惴不安,不知道走了多少层,终于看见大人们停下来了。少年李继昀躲在壁龛后,看见他父亲面前站了位小小孩童,穿着沙弥样的衣服,稚嫩得像一只幼猫。
他平时极敬重的那位朱学士,正带着满脸奇怪的笑容,对父亲说了几句,随即退到屏风后去了。而他的父亲,那位史书里千秋称颂的人,他此生最敬佩、最想成为的英雄,正站在屏风前。雕刻佛头的镜子反射出他父亲的脸。檀香味一阵阵冲进鼻子里。李继昀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着,一种积攒多年才有的呕吐欲充满了他的喉。
他看见英雄褪了裤子,把小孩子按下去了。
塔顶金钟忽鸣。世间菩萨倒坐。众生不肯回头。神佛难净人心。
阿鼻地狱!我见地狱!
第35章
夺命谶语
(十)入局
袁记的那场火烧了不多久,便被火防司的人迅速用唧筒水泵扑灭了。饶是如此,灰烟依旧漫了半条街。正月里见火,这是开年有灾。老板袁中乾满面忧愁,盯着火防士进进出出,生怕将他的绣品踩坏。
幸好烧起来的房子在后宅,离绣品库有些距离。救援结束后,火防士朝袁中乾问起了失火细节。
“后宅是我宴客的地方,大概是什么人打翻了蜡烛。正好屋子里帷幔也多,就烧起来了。”
“那客人怎么不见踪影?到底有伤患没有,你说清楚点,我们也好向胡知府汇报啊。”火防士不耐烦。
“客人应该是从窗子里跳出去避火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我待会派人去慰问慰问。有劳各位来救火,小的这铺面才能保住。”袁中乾满面堆笑感谢,又悄悄打点些金银。那些人收了钱也就作罢,在记录簿上一笔草草带过。
谁知火防军一走,袁中乾便立刻带了个小厮,悄悄往僧录司的方向去。
今天这一遭,实属他自开业以来的最大失误。袁记一向以诡谲凄艳著名,来挑选衣裳的贵族们,多半有隐私试衣的需求。袁中乾便造了后宅数间厢房供人单独试衣,久而久之,摸透了贵族们的癖好,逐渐走上些偏门生意。
那些权贵在厢房里做什么,时日久了,他当然一清二楚。不过,只要肯照顾生意,袁中乾巴不得两眼一闭装瞎聋,甚至还要倒贴上自己做的清凉小衣以便客人欢娱。今儿那间厢房,便是钟家贵婿蒋培英提前定下的,说是要请僧录司裴松过来挑衣。
从这个裴松暗暗派人过来买溶线,袁中乾就深知此人色胚,本以为是个能懂规矩的,谁知道,给他惹出这么大一场麻烦。
偏生还是个将门公子,得他亲自去赔罪才算完。
眼看就赶到了僧录司门口,刚好是下午日头正烈众人小憩之际,那院子里头静悄悄的,有些人在浇花,有些人在批文,竟一派祥和,恍若对他们的主事惹下多大乱子一无所知似的。袁中乾鼻子里出两下浊气,不情不愿地换上一副生意场上标准假笑,顺着老书吏的指点,走进了裴松的卧室。
屋子里支了架屏风隔断,屏风前,裴训月正在洗脸。
“哎!袁老板你来了。”她眯起眼睛,压低声音朝袁中乾一喊,“快快请坐!瞧你这风尘仆仆,你那铺子没事吧?”
“绣品都无碍,还好还好。大人受惊了,是小的伺候不力。”
“嗐,是我该向你赔罪才是。我不小心把烛台打翻了,那屋子里又黑,一下子有些慌,就跳窗逃出去了。”她说着长吁一口气,“给你带来许多麻烦,还辛苦你跑过来看我一趟。”说罢倾身,只见那一张清秀的脸,还带了未擦干的水珠,眼里暧昧,“火防士那边,你怎么说的?”
“大人放心,已经都打点好了。”袁中乾不敢对视,连忙垂了眼,却暗自环视这屋子,一个人影也无。可他分明记得,蒋培英的人上午把一个裹着斗篷的小矮个子送进了裴松所在的那间房。
“大人......”袁中乾努力措辞,“蒋公子那边,我得去交代交代。您......有没有什么人,要我带给他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裴训月一楞,放了手中的汗巾,朝他走过来。袁中乾拱了手,嘴角笑得僵硬,心里却突突地跳。他忽然觉得后背像爬起阵密密麻麻的虫啮。失火了他为什么没有报官?因为他知道那厢房里是见不得人的营生。他把裴松当成需要维护讨好的权贵,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划分为给他擦屁股的手下人。
可如果,这裴松不是来淫逸的呢?
如果,他就是想推翻自己的老巢,故意搞这么一遭呢?袁中乾心下惴惴,他抬眼,只见那裴大人却直直地朝他看过来,手按住他的肩,笑得叫人发毛:“你派个人去跟蒋培英通个信,说他送的羊羔,我吃了,味道甚好,留在我这儿了,谢礼之后给他送过去。”说罢,又凑近了他,道,“袁老板,你也是个妙人,以后多多来往。你那房子,烧毁修补的钱,我给你出了便是。”说着,一斛光泽绝世的深海珠已经递到他手中。
“是,是。”袁中乾低了头答应,手却忍不住抖。这可是多少华服金裳最爱缀连的深海珠。他收在怀里,又朝裴训月狠狠鞠了个躬。裴训月目送他出了僧录司的门,才冷冷将卧室门锁好。
“你们出来吧。”她对屏风后的人说。
宋昏领着一个小孩子慢慢地从屏风后转出来。那小男孩瘦弱无依,根本不敢看人。方才他被裴训月裹在外袍里带回了僧录司,避过众人耳目。“给他吃过东西了么?”裴训月蹲下身去擦那孩子鬓角的汗。
“喂了水,东西应该是还吃不下。他会写字,刚才在我手心里写,说他叫郑敬山。”宋昏说。
多端正的名字。想必也是寄托厚望出生的孩子。裴训月看着孩子柔嫩的后颈被火熏出的灰,只觉一阵心酸。“叫展刃带他去洗个澡,就说是在街上被打的流浪孩子,被我们救下来了。”她说着,开了门唤人过来将孩子领走。那小孩视她为举世无双的恩人,一步三回头地看。
“看起来最多七岁。”她叹。
“也许连七岁都没。”宋昏冷冷。
“你知道这些事多久了?”裴训月问。
从门外望去,他们二人站在槛边,迎着暖阳面色如常,当真如唠家常一般。“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宋昏说。裴训月忽觉那太阳如一阵滚烫白光灼得她睁不开眼。三年前......那时候他们才十五六岁......喉咙管像被人用皮带束紧:“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宋昏不答,嘴角的笑转瞬即逝。三年说短不短。裴训月一直猜疑他身份,如今当真确认了反而觉得恍惚。送昏......继昀......恰好是彻底的反义。他讨厌他的名字?还是厌恶他整个人生?连姓也要改。那可是开天辟地的国姓。李氏荣耀门楣,名垂千史。这皇嗣凋零的王朝唯一的太子。金殿里的龙椅,他不想做么?
“捱过春,再捱过冬,就这么过来了。”
那晴空万里刚好一丝云彩也无。这句话就如一缕烟四散在当空。瞩目望去,展刃带着洗完澡的郑敬山去厨房吃东西,红姑远远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林斯致摸不着头脑地给小孩子拿糕饼。院子里有些人在藤椅上睡午觉。还有些人继续绘着张通的寻找公告。事情一桩接一桩,没人分心给这流浪的孩子什么关注。只有裴训月和宋昏晓得他吃了多少的苦。
“你知道袁记这样的地方回明窟还有多少吗?”宋昏望着远方被利运塔废墟遮蔽的天际,说,“这深窟是京城里最避世的所在。下窟难,上窟久。就像茫茫大海上一座小岛,没人看得见,管得着。求生,求财,求权。人心如兽,恶欲自古屡禁不绝。那一整本大梁律,翻开来,都在告诉你:人命本有贵贱。”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盘盘,你救了一个郑敬山,还有千千万万个孩子等你救。你要往下查,你能查到什么地步?”
“你阻止不了他们。这京城里最大的豢养娈童之处在哪里——”他说着,转过身,望着裴训月在太阳底下苍白如纸的脸,“就在你身后啊,你日日夜夜都看得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顺着他目光,裴训月转头,看见了高可齐天的利运塔废墟。那是举国之力才造出来的巨物。八方来贡,香火绵延,万世不绝。这是人们对国塔的期许。心像筛糠似的抖,明明早春和煦,却好像四面八方吹来冷风。
“我会查到底。我一定会,”她转头,人恰好在宋昏的阴影之下,“会查到底。千千万万个郑敬山,我都要救。”
“曾经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宋昏轻轻道,顺便取走了她额发上余留的灰烬,“然后,我就死了。”
她抬眼,泪如潮涨,生生逼下去:“是太后么......还是潘家班......她想让你死?”
“不是她,是他们。”宋昏摇头,“越往前走,想让我死的人就越多。潘家班成立才多久?有这大梁建国的时间久么?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着又站近一步。多少年前,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他就是这般望着她。“背后到底是谁?”她问。
那一瞬间她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像一下下叩在心门。利运塔是谁提议造的?如果有人敢利用沙弥入塔掩盖孩童拐卖,谁有权力默许?裴训月忽然觉得浑身失了力气,她怔怔地咽口水,喉咙里痛得像有刀子在喇。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她将嘴巴张了又张,却出不了声。
黄袍,美髯,刀剑夺江山,一人合六陆。举世无双的气度。曾将她抱在膝头玩耍的长辈。这天下万千臣民的信仰。她记忆里最配得上“泽被天下”的君王。
“是太祖么?”她问,“是么......是他么?”眼泪随着两声重复就落下来。这回落得无声,司里众人都没发现。宋昏抚住她颤抖的肩头,像抚摸什么易碎的物事。太阳照满他的手,一丝疤痕也无。可这身凌乱毛领之下呢?
全是烧伤。
一块一块,丑陋交叠的粉肉。多少个夜晚他对镜敷药,也要死死忍住眼泪,因为含了盐分的水,落在身上特别疼。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他是真正脱胎换骨又活了一遭。
再痛也要割舍。他这辈子没有父亲了。开国之君李崇不是他的父亲。从利运塔的檀香灌满他的七窍,他就早早完成了弑父杀母后,我们认罪吧,把那国塔夷平,朝天下子民谢罪。我去请人重修律法,娈童之风不可再起,否则大梁何谈爱民,母亲!”无人的寝殿之中,他唤钟太后。太后皱着眉头望他,像看见什么难得一见的怪物。“你父亲已经殁了,为何又重提此事,你想怎样?你已经是储君了!你要代大梁认罪?你想要天下大乱么?”
“那国塔早就没有娈童了。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便是。”钟太后头顶步摇晃得十六岁的李继昀心颤。国塔里没了,难道天下里就没有么?他听见钟太后满口敷衍地应着,索性自己立了志,要找人彻查此事。满朝文武里,他找了些自认为可信的臣子。浩浩汤汤啊。他怀了为生民立命的志。几日以后的灯节,东宫就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
李继昀至此从世人的记忆里抹去了。
“为什么这么倔强?好幼婢,养娈童,多少旧朝遗留的风气了。脏唐臭汉,哪家做帝王的是干净人?所谓权色,殊不可分。孩子,你在执着什么!”
日日夜夜的梦魇里,那些人在他耳边念咒般劝。宋昏忽感到一滴泪打在他手背。他抬头,看见裴训月朝他无声地哭。唇张又合。她竟然于泪眼朦胧中就那样覆上了他的手。宋昏只觉目眩天旋。他遇到伙伴了。有人和他一样,知道深渊,也要往深渊里去。
可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拉她下水。
盘盘,盘盘。
“你为什么三年里变了容貌?”他听见裴训月问。
他遥遥望了远处。
心底轰然一声。裴训月目瞪口呆,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她猛然想起那座青烟重重的焚尸炉,和他一身炉火纯青的验尸手艺。一切至此了然。“有些重病的人,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帮他们收殓,就用了他们的遗体。”他在她耳边说。换皮,那该是何等痛楚。骄阳似火下,她忍住哽咽去看他的脸。这个叫她第一次知道离别是锥心之痛的人。他死了多久,她就念了他多久。
“你到底在计划什么?”裴训月颤声,“蛰伏三年,费尽力气。你要报仇吗?李继昀,告诉我好不好?”
宋昏摇头。
“李梁王朝之罪,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
他竟把手从她肩头拿下来了,反手一推,她就从阳光下被推进屋檐的阴影里。国塔豢养娈童,这惊天的大案,能怎么翻?哪怕身为太子,也有人能让他死。自上而下,显然毫无胜算。难道他要自下而上......裴训月心里狠狠一震。她一动不敢动。
蒙人春贡就在四天之后了。那是万人空巷的盛宴。
他想做什么?
宋昏在那时往院中走去,留给她一个毛领落拓的背影。“那鱼肚子里的纸团,你知道是不是?”她跨出一步,低声急急问。
宋昏回头:“那是我写给你的。”
“我手被火燎过,拿不稳笔。字写得丑了点。”他又道,这回彻底与她对视了,“如果你不收手,继续查,那样的纸条,我还有很多。”
怪不得她在密林草屋里找到的春联,背后的字也丑得要命。裴训月忽然毛骨悚然。这不是她记忆里的李继昀了。也许早就不是。他知道这些黑暗远比她早得多。她才是笨蛋。是什么都后知后觉的那个人。宋昏眼看就要往院中走去,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他便重又被她拖回这间厢房。半拢不拢的门前,裴训月唰地脱了外袍。
男装好脱。她解了腰带,一层层褪,眼看就要脱到只剩小衣了。春寒料峭。宋昏猛地按住她的手,又匆匆关了门:“你想做什么!”
他的嘴巴旋即就闭上了,但眼睛又睁得那样大。一室寂静里,顺着被窗纱筛过的日光,他看见了被薄光笼罩的人身。雪白的背上,数道浅浅的疤。那是鞭伤留下的痕。
“你父亲怎么下的如此狠手?”他痛心疾首。
“是我故意的。每次家里人来涂药,我经常偷偷洗掉,我要让它留疤。”
“我要我记住你。李继昀,你如果有朝一日死了,哪怕全天下人都忘记你,”裴训月指指自己的胸口,“从我这里,也是抹不去的。”
日头在那时换了角度。她的脸就在阴影之下了。宋昏只觉天地摇摇晃晃。他像被人抛进水里,心痛得喘不过气。
“你还要瞒着我吗?还要抛下我吗?只有你肯为天下舍身取义!你觉得我做不到吗!”他听见裴训月问。
就在那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小缝。
“裴家哥哥......”洗好澡的郑敬山怯怯望着衣服褪了一半的裴训月,惊恐地喊。
日头在那时又照进来。裴训月立刻穿好了衣服,将郑敬山笼在怀里:“别怕,我脱衣服闹着玩的。”郑敬山把头埋进裴训月的大氅里,微微侧眼,却看见那站在一旁的宋家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双眼。
太阳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一眨眼,光线就移转了。
——夺命谶语篇,完。
第36章
人皮鼓钹
(一)披帛
“鼓震日夜,续接不暇。帝闻而拔剑。”——《起居注》
离蒙人春贡只有四天。胡知府近日监督北坊内喜迎盛宴,忙得脚不沾地,今晚终于得了空闲,宿在衙门后头的厢房里歇息。
他妻儿都在老家,孤身居京,索性一心扑在官务上。今夜照旧点盏灯,于睡前批了批公文。一天下来坊内还算平顺,唯一的大事是袁记裁缝铺着了火,所幸无人伤亡。他看着簿子上火防士语义模糊的记录,觉得古怪。
这个袁记,绣品库和后宅占了半条街,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准。利运塔一塌,倒闭的铺子那么多,只有它不衰反盛,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广弦多少庇佑......胡知府皱眉。
他提笔,写了数语,打算找个机会上报皇帝。既然易燃绣品常年积堆,失火风险极大,应该隔三岔五派人去检查才是。写完这封折子,胡知府便吹灭了灯,听见窗子扑棱被风刮了一声。
自皇帝派他进北坊以来,他没有一天忘记帝王提携之恩。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举报金吾卫马统领失职。听说那厮和裴家关系太好。护卫皇家的首领,反而成了侯门走狗。
成何体统?皇帝果然领他的情,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赞得妻儿老母都大有脸面。
胡知府躺在床上,一边漫漫哼曲儿,一边闭了眼,咂摸着奏折中的用词。正自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有个极冷的事物横在他的脖颈。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了匕首的寒光。
胡知府从秀才一路读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碰过刀剑,第一回
知道原来利器这样冰冷。
下一瞬,眼前充斥一张蒙了黑纱的脸。喉头的惊呼被立刻压下去,因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胡知府甚至感觉有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去,但一点也不疼,便怀疑那是否自己错觉。
“说!钥匙在哪儿?”蒙了面的人语气狠戾,却问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即使蒙住鼻唇,那张脸也太熟悉了。居然没死......胡知府只觉心跳漏了两下,短刀再逼近些,他只怕就要被吓断了气。
“胆子这样小。我又不一定杀你。”那人叹一声,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你只管告诉我,坊门钥匙在哪儿。我要出坊。”
自从利运塔塌了,北坊看守极严。坊门钥匙除了当夜值班的金吾卫轮流保管外,便只在知府处留一把备用。但就算拿了钥匙,想出坊,也得经过金吾卫的长刀。因此,胡知府每日把钥匙揣在身上,并不觉有任何威胁。
他此刻悔之晚矣,却也只能颤巍巍指指腰间。那蒙面人立刻从他腰带处卸了钥匙,然而将短刀依旧堵在喉头。“别杀我......相识一场,你想出坊,我定然帮你,何苦杀我......”胡知府抖如筛糠,看见蒙面人欺身至他耳边,话里好奇:“你要怎么帮我?”
“就,就说有要事向京兆尹报,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坊,出了坊后,你随意逃跑便是......”胡知府口不择言,像一条死鱼打着挺,扭着腕指了指床边的书桌。他这一挥手,吓了蒙面人一跳,那刀陷得更深。胡知府欲哭无泪:“桌上,桌上有折子!带着这封折子给金吾卫看,就能出坊——”
蒙面人连忙取来折子就着月光狐疑一瞧:“就这点小事,大晚上去找京兆尹?”他咂摸一番,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额,相信其中应该无诈,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领子,用刀顶着他出了房门。那晚刚好衙役们都在外头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灯,这衙门里竟然成了空城。蒙面人便逼着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等僧录司门前的街道也挂满彩灯之时,胖婶刚烧完了最后一盘山椒肉。今天晚饭丰盛,只因司里来了个被裴大人接济的流浪孩子,名叫郑敬山。那孩子瘦弱可怜,众人不便多言,却忍不住背地置喙:难道僧录司成了难民所?一个阿兴之后又住进一个小山,不晓得要来多少流民才算完。
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环顾桌上,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他拽裴训月的袖子,小声地问,裴训月听了,恍然惊道:“宋昏呢?”
“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有人接话。
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裴训月心里一跳。下午,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林斯致忽然来找,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等到了晚饭桌上,她才惊觉,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
他是独自去查案?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训月只觉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
“三年前东宫里被烧成灰的尸骨其实是一位仆妇的儿子,因为来访偶然,就没有录入名簿。而我侥幸逃出来,躲进密林。”
“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李崇在利运塔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当时我太慌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不多久之后李崇梦中猝死,那是他的报应......”
这是一场乍听没有任何破绽的回忆录。但让裴训月生疑的地方在于: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他怎么顶着一身烧伤在密林中存活?建炉焚尸,植皮易容,这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么?至于“全幕”,宋昏口里的全幕又是什么......难道世上还有比太祖李崇在佛塔里猥亵幼童更耸人听闻的事?
目前,整桩娈童案,物证是词卷,人证是郑敬山。难道当真要逼问那孩子......裴训月看了一眼如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众人中乖乖吃饭的小山,默默咽下去嘴里的肉。
辣口的山椒她吃着竟一点滋味也无。霎时间屋外一声巨响,原来是吏役们在试验几日之后春贡要燃放的烟花。一朵巨大的金牡丹炸亮满天。裴训月却面色沉重,全无欣赏之意。她放了筷子,擦擦嘴,立刻站起身。
“大人去哪儿?”林斯致问。
裴训月攒了一丝洒脱的笑:“去隔壁三仙居找找,说不定宋昏在那儿。”然而转过身,那笑意却倏忽消失。她出了门,竟真往三仙居去,只不过,官袍进,粉裙出。
“三仙嫂,拜托你掩护我下塔一趟,拿着我的令牌,说是我待会要进去,你得了吩咐提前给我送点吃食。我在你身边装作侍女。”裴训月跟宋三仙密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