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夫人猛地起身,身前一碗汤尽数洒落,香漪忙拿帕子为她擦拭衣裳,小梅和蕙芳也上前收拾,大夫人全然不顾一身的汤水,怒视着钟景让,“这又是你做的好事么!”
钟景让忙跟着起身,装出无辜的样子:“母亲,这是族中长老们推举出来的,选的都是长相美丽、性情娴静的钟氏女子,除了咱们家六奶奶,还有一位是族长的侄女儿,据说也是位貌若天仙的女孩儿。等到祭神之时,两位女使往胡娘娘身边一站,绝对能惊动全县百姓啊!”
大夫人气的浑身乱战,香漪扶着她坐下,安慰道:“大夫人,万不可因为这种事情动怒,您一定要养好身子才行。不就是再等一个月吗?三年都熬过去了,一个月我等得起。”
大夫人闭上眼睛努力克制。她接连被钟景让算计,几乎失去所有亲信,可还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他着实手段了得,那姓桑的野女人调教的好儿子!
钟景让点下一把火,看到大夫人失态动怒,便满意的告辞离去,直到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远门之外,大夫人才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小杂种。
香漪反而微笑着劝告大夫人:“能多留在大夫人身边一个月,我倒觉得心里敞亮许多。”
大夫人也被她感染,嘴角露出久违的笑意。
在大夫人屋子待到天黑,香漪才和春瑶回到梧桐院。春瑶一面抱怨着一面打开房门,摸着黑找到烛台,点亮灯火,随着烛光渐渐明亮,一张隐在黑暗中的脸庞显现出来,轮廓分明、五官深邃,烛火的光影跳跃,他的脸明暗交错,如夜色中潜伏的妖魅。
第0021章
开棺
春瑶吓得尖叫一声,守门的婆子忙赶来问,待春瑶看清楚他的模样,稳下心来,隔着门说:“不碍的,我不小心踢到了桌子。”
香漪预料到他会来找这场麻烦,内心毫无波澜。看着他的脸,香漪总会联想到他的生身母亲,不知道那会是个多么柔媚聪明的女人,才能生出这样一个长相俊美、心机沉重的儿子。
“很失望吧?”他讽刺的说,“不能与你那马贩子尽快入洞房,难过还是寂寞,或者两者都有?”
香漪泰安自若的除下外边的衣裳,吩咐春瑶点起火盆来,自己走进睡房,卸下头上沉重的金簪,这种轻视的态度令钟景让愤怒,他从身后抓着香漪的肩膀,逼着她在透过镜子与自己对视。
“休想逃。”他扬起眉毛。
香漪轻叹一声,他与她何其相似,在他们的生命中,苦涩与艰辛如一日三餐,早已经咽入肚腑、融进血液、化为骨血,所以碰到一丁点的甜头,就死死的抓住不肯撒手。
“钟景让,你的执念太重了。”香漪并不挣扎反抗,而是带着些许同情,钟景让的童年与她的童年同样凄惨,他们都是母亲的工具,用来复仇和崛起,不同的是,她的母亲还健在,而他的母亲则离世了。这也是他比她还要痛苦的地方——就算死了,也还在控制他。
他的骄傲强大瞬间被抽离,身形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语调低沉微弱:“执念而生,执念而死。我的心太空了,只有这点念想。香漪,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香漪反过身,像抱着一个小小孩童一样抱着他,她想起青鸾说的话,他幼年时过得艰难而孤单,就算有两位好朋友陪伴,他也无法走出那场阴霾,这些都是香漪经历过的,他不必说,她都懂。这也是两人之间一直相互吸引的地方,他们才是同处在一片阴雨之下的人,无人撑伞,看不到明天,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绵绵的、湿漉漉的一方天地。
“我会想办法,我会尽我所能,你不要走。”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在她脚边摇尾乞怜,“钟家终归是我的,也是你的。到时候,咱们想要怎么样都行。什么大夫人、萧孟园,什么族长、县令,统统都滚到一旁去!咱们要厮守终身,做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公老婆儿。”
“钟景让,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责任。”香漪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你一直都在全力以赴完成你母亲的遗愿,可是我呢?我在钟家白白蹉跎了三年,一无所获,我的母亲也等着我回去复仇,你知道的,我们家的血海深仇还没有报,我的良心难安。怎么可能继续在钟家待下去呢?”
“我说了,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我会帮你了结!”钟景让霸道的箍着她的腰,“等我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完,给我点时间。”
香漪看跟他说不通,便别过脸去不理他。
他的眼圈一下红了,胡搅蛮缠:“你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有了别的心,爱上别的男人!别说那姓周的贩马的,就连那萧孟园也跟你眉来眼去!你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薄情人!”
香漪本不愿跟她计较,但这番话实在侮辱人,便直着身子与他对质:“平白无故的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跟姓周的可没见过面儿,萧公子与我更是清清白白,倒是你,正人君子似的二少爷,占尽了我的便宜!”
“清清白白?”钟景让红着眼睛问她,“清清白白,你大清早跑进萧孟园的住处,拿走了那柄尖刀?若不是你拿走凶器,萧孟园的杀人嫌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洗清?别以为你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我的眼睛,香漪,若不是我在暗处护着你,你早就成了萧孟园的同犯了!”
香漪被他揭穿,心下一沉,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钟家风吹草动能瞒得住我?倒是你,你从何得知那天晚上他们杀了杜显,还要将杀人的罪名赖到萧孟园的头上?”
香漪只好回答:“是你,春生来喊你,说大夫人叫你。大夫人怎么可能那么晚了跟你商量什么事?一准儿是别的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便换了衣裳偷偷跟出去了,听见你们说什么春草闲房,什么杀人,我便悄悄的潜了进去,天将明时,恰好看到他们往昏睡的萧孟园手里塞尖刀,便知道他们想要嫁祸与人,我就顺手将尖刀带了出来,扔进了后院那口废井中。”
钟景让又气又酸,在她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痛的香漪将他猛地推开。
“萧孟园,你跟他是不是看对眼了!”
“胡说八道什么!你还真是条狗!”香漪扭脸看着肩头上的牙印,摸起桌子上的茶碗砸过去,被钟景让偏头躲过去,“萧公子是外来的,与钟家的恩怨有什么关系?人家好容易寒窗苦读才得来功名,难道就这么白白的葬送了!他们的心太过歹毒,杀人栽赃!你钟二爷的心肠也太黑了些,不光在那里煽风点火,还闹鬼吓人,下三滥的手段还想将人家吓倒?”
听了这些话,钟景让反倒不恼了,噗嗤笑道:“你怎么知道那鬼是我叫人假扮的?”
香漪白他一眼:“我去二楼那间密室看了,里面有脚印。想必是你叫人藏在里面,大半夜装成钟六老爷吓唬萧公子,待引得人来后,再藏入密室,制造一个凭空消失的假象。那间密室,除了你我再无别人知晓,就连大夫人都不知道呢。”
“香漪,只有你最懂我。”他又凑上前来,挤挤挨挨的往她身边凑,香漪肩上还在隐隐的痛,抬手给他一个巴掌,他不恼也不躲,喜滋滋的挨了打。
“可是,萧公子对六老爷非常熟悉,你是怎么叫他相信看到了钟彦礼?难道你打了一副酷似钟彦礼的面具。”
钟景让却笑而不语,香漪便也不再追问。
“萧公子要开棺,大夫人也答应了。”香漪失神的看着黑郁郁的窗外,寒风吹过窗棂,簌簌作响,“钟彦礼的尸骨不怕,就是担心……”
“我会一直在场。”钟景让抱起她走向拔步大床,“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意外发生。”
开棺验尸。
萧孟园的目的终于达到。
松柏森森,针叶交错,但树木并不十分高大,看起来不过栽植了几十年。看来钟家并非传闻中是累世巨富。
钟家祖坟黑黑压压的站了几十人,除了萧孟园,县尉杨望、仵作施远志和两名衙役之外,其余都是钟家的人。钟景让站在最前面,高大匀称的身材最为显眼,因着身材的优势,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萧孟园,不经意间流露出鄙睨的态度。
“如你所愿。”他的话里也带着嘲讽的意味,任谁被别人挖祖坟也不会欢喜的,“萧教谕,我六叔的坟墓就在你的眼前,香已经烧过了,现在动土吗?”
萧孟园点点头:“有劳了。”
钟景让向着钟彦礼的坟墓祝祷一番,随即下令,几名仆从带着工具挖开了钟彦礼的坟墓。在众人的眼光下,一具沉重的黑色棺材被抬出来。
在底下埋了整三年,棺材除了有些陈旧,没有丝毫腐坏,钟家一向舍得花钱,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
钟景让伏在棺材上喃喃说道:“六叔啊六叔,你英年早逝本就不幸,不想下葬三年又被人挖出来验尸,这可不是你大侄子我不孝,而是你那好友萧孟园的主意,您若是不高兴便去找他,切莫寻错地方找错人。”
这话说得虽刻薄,却是事实。
萧孟园只能装作没听见,请人将棺盖打开。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腐败气息,三年过去了,钟彦礼的遗体如大家所料,早已化为白骨。因为自小就体弱多病,钟彦礼的骨头比寻常人的要细一些,萧孟园一眼就看见他右腿骨上的断痕,那是他们十一岁一同游山时,彦礼被树根绊倒不小心摔断的,还是萧孟园将他背下山送回家的。
那就是说,这具尸骨是钟彦礼无疑。
不曾想,再见面时,你已经成为一具白骨。彦礼,我来的实在太迟太迟了。
施远志带着验尸的工具上前来,对这种陈年的尸骨,最好的查验方式就是蒸验骨殖,可是开棺已经是钟家人做出最大的让步了,怎么还敢将人家的骨头放进土坑中蒸验呢?
但他仔细查看了这具尸骨后却惊异的发现,不必蒸验也能看出死因,只见尸骨比寻常的要灰暗一些,他叫人将骨头抬到日头下,又仔细的看了一遍,这才肯定的向萧孟园和杨望回禀道:“依小人看来,这怕是中了密陀僧之毒。”
“中毒?”杨望看看骨头,又看看钟家人,有些憷头,“你可看仔细了?这可不是妄说的。”
施远志是个较真的人,从自己那工具袋中取出一段白骨来,向众人展示:“这是正常亡人的骨头,是白色的。”说罢将手中的骨头摆放到钟彦礼尸骨一旁,对比之下,所有人都瞧出不同来,钟彦礼的骨头确实发暗。
第0022章
密陀僧
“你说中毒也有可能,怎么这么准确的说出是中了密陀僧之毒呢?我们钟家也有开的药材铺子的,密陀僧是一味治病的药,怎么又成了毒药了?”钟景让不疾不徐的问他。
施远志道:“我之前曾经检验过一具白骨,是个道士,吃了自己炼的丹药中毒而死,那丹药中就有大量的密陀僧,其尸骨与钟六老爷的尸骨一样颜色,并且发脆,极易折断。如二少爷所说,密陀僧确实是一味药,但它与砒霜一样,用得适量就是医病的神药,用得过量就是害人的毒药。”
“嗬,这下……”杨望无奈的看一眼萧孟园,又看看钟景让,“三年了,怎么又验出是中毒死的了,这该怎么办?”
钟景让分毫不让的说道:“既然说密陀僧为药物,而我六叔身体孱弱,一直都在服药,就算药力渗入骨髓,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就凭这一点便认定我六叔死于毒杀,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杨望忙点头表示赞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信县令大人也不愿再多审一桩三年前的疑案。
而此时的萧孟园则更加确定了钟彦礼是死于自尽,他果真为了不耽误香漪而选择了服毒。他记得,彦礼在病重时曾经跟他提过,说偷偷存了很多密陀僧,如果真的到了痛苦难耐的那一刻,他会自我了断。这一切都对上了。
彦礼真的服用密陀僧自尽了,但是香漪却娶进门来了,还与他拜堂成亲。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懂,愈是不懂,愈是想要弄懂。
杨望看他这个始作俑者这会儿居然缄默不语,便走到他身前,小声问道:“萧教谕,这尸骨也验过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不等萧孟园说话,却见一个年老的白衣妇人穿过如守卫般的松柏林,往这里蹒跚奔来。衣衫被寒风吹得飘飘扬扬,犹如一面白色的旗帜。
杨望警醒的盯着她的身影,待看清是个老妪后,便将手里的刀插回刀鞘,疑惑的看着她扑到钟彦礼的尸骨上,一双皮肤松弛的手扶着那具白骨,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孩子。
“彦礼,你怎么睡在地上呢?凉不凉?”她的声音充满母亲般的慈爱,眼神里也是对孩子的恋恋不舍。
“是六叔的老奶娘。”钟景让向杨望解释,“她一直住在老宅里,是谁跟她说今天验尸的!叫老人家跑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身后气喘吁吁的追来两名仆妇,忙向着钟景让磕头赔罪:“二少爷,您息怒。老奶娘今早一起来就不大对劲儿,一个劲儿的叫着六老爷的名字,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在屋子里转圈。我们一个不留神,她就跑了出来,还雇了辆车子,我们在后面紧追慢赶,这还没有拦住呢。”
钟景让亲自将老奶娘扶起来,柔声道:“天冷了,风又紧,您老人家穿得单薄,快些回去歇息吧。”
老奶娘泪眼婆娑的摇头,问他:“你是谁呀?我的彦礼、伯恭去哪里了?还有娇蕊,他们都是好孩子,喜欢围着我打转,怎么都不见了呢?”
钟景让还想说些谎话来哄她,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路尽头,从车上跳下一身华服的钟娇蕊,她脸色煞白,飞跑着来到老奶娘身旁,将她半扶半抱住,抬眼怒视着钟景让,喝骂道:“你这小畜生,我大哥果真看错了你,叫人来挖我们钟家的坟茔!”转头看着族长钟泰和等人,一一的指着:“我大哥六弟活着的时候待你们如何,拍着你们的胸脯子问一问,苍天在上、黄土在下,钟家的列祖列宗就在跟前,人才死了三年,你们巴巴的带着官兵来掘我们家老六的坟!是看着我们这一枝死绝了么!要挖就一起挖开!咱们大家见者有份,不分彼此!”说着,将老奶娘交给仆妇,弯腰拾起一把铁锹,瞅准了老祖宗的坟冲过去就挖,腕上的镯子碰得铮铮作响,气急之下,竟被她生生的将坟尖给铲平了。
钟泰和等人急急忙忙的冲过去,碍在男女之别,不敢上手,一个个急得胡子乱翘,拱手作揖:“我的姑奶奶唉,您手下留情,这可不兴挖啊。”
杨望与几名衙差抱着膀子看热闹。
钟娇蕊才不管,手下干得起劲儿,嘴里不住的骂:“怎么不能挖,小六的坟凭什么能挖,既然要验骨,就一个个的验。仵作来呀,你看看这一个个坟头,你一天验一个,到除夕也验不完!等挖完这一个,下一个就挖你钟泰和老爹的坟,也把他那老骨头拿到日头下面晒,叫人都来看!”
钟景让掌握着火候,看闹得差不多了,仗着侄子的身份,硬将铁锹夺过来。钟娇蕊却还是一味的骂,全然不顾娇嫩的手掌心被磨得血肉模糊。
老奶娘虽有些糊涂,却还能认得出娇蕊,看她受了伤,忙将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嘴里哄着:“乖蕊儿,莫哭,阿姆给你买糖吃。”
钟娇蕊看着失智的奶娘,再看看身畔六弟的白骨与大哥的墓碑,心中的哀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她抱住老奶娘失声痛哭。这场开棺验尸也就这样草草收尾。
将钟彦礼的尸骨重新安葬,在和尚道士卖力的唱经声中,钟景让却似笑非笑的看着萧孟园:“教谕大人,您现在满意了吗?”
萧孟园却想起春草闲房二楼那个人影,有着彦礼一样面容的人脸,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人,还是说那真的是他和文竹的一场幻觉。不论怎样,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彦礼是自尽而死的,之后查探的方向就明确了——他要弄清楚彦礼为什么在死后会与香漪拜堂,又是怎么进的洞房。如果前些天出现在春草闲房的那人与彦礼的面容真的有七八分相像的话,是不是也就说明就是这个人代替彦礼与香漪拜堂的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平日里藏身于何处?
下午时分,大夫人正和香漪、小梅几人抹牙牌,蕙芳急急的走进门来,回道:“大夫人,二少爷跟大姑奶奶吵起来了,大姑奶奶哭得满脸是泪,正提着裙子来找你评理呢。”
大夫人放下手中的牌,与香漪交换一个疑虑的眼神:“是为着什么呢?”大夫人心边上有些影子,却实在想不起来。
“说是今天开棺,老宅子老奶娘疯疯的跑去了,大姑奶奶不知怎么也听说了,也赶过去了,还大闹了一场。大姑奶奶想要带老奶妈,二少爷不许。两人就在回来的路上吵了起来,谁也不肯让步,二少爷说话有些冲了,大姑奶奶气得哭起来,叫人赶着马车扭头来了这里,这工夫已经怕是已经进了二门了。”
钟大夫人这才记起,前些天大姑奶奶钟娇蕊叫人送了亲笔书信,说老奶娘年岁已高,她想要将她带回自己家里赡养。大夫人回信说,叫她抽空来将人接走就是,不想钟娇蕊就因着这个由头就想把事情办了。还不等大夫人捋清楚,钟娇蕊已然进门,哭得妆都花了,浑身乱战,抽噎着抓住大夫人的膀子。“大夫人,你得说句公道话!”
大夫人和香漪忙把她让到座上,团团的将她围住,叫蕙芳拿来热毛巾擦脸,又端来妆奁给她重新匀面扑粉,将散乱的头发另梳一梳。边忙着边听她说话。
钟娇蕊虽是个女孩儿,但在养孩子极难的钟家,却是当成男孩儿养大的,读书、骑马、管账,一样不落。因此,钟娇蕊养成个骄纵暴躁的脾气,做姑娘时在钟家说一不二,爹娘兄弟都顺着她,进了林家,将丈夫整治得服服帖帖,公婆也是好性子,所以虽已经年过三十,却还是雷霆般火爆。
“大夫人,我哥哥弟弟都死了这么多年,奶娘跟着我走,有什么不妥吗?”钟娇蕊红着眼睛质问,“一个老奶娘,又不是值金值银的,我带在身边,解解闷儿,怎么就给钟家抹黑了呢?”
大夫人将手边的杏仁茶往她面前推一推,劝道:“你和景让都是好心。我知道你跟老奶妈要好,隔三差五的给她送东西,一年得特意去探望好几回。她在老宅子住得习惯,一直都有几个老家人陪伴侍奉着,不短她吃喝,她的日子,比那些小门小户的老太太还好一些呢。这你倒不必挂心。”
钟娇蕊却道:“我是不担心她的吃住,可是她年岁大了,又渐渐糊涂,身边的人终归不能照顾的十分尽心细致。我私心想着,她活不了几年了,在我身边做个伴儿,过几年舒坦日子。这也不行吗?”
大夫人按住她的手,缓缓的说:“景让也有他的考虑,你不必动怒,且听他是怎么说的。”
“他?”钟娇蕊咬牙切齿的啐了一口,“他当真是咱们钟家的种么!我怎么瞧着他一肚子贼子野心!别的不说,彦礼的坟怎么说开就开!这还去哪里说天理去?”
“开棺是我准许的。”大夫人不急不恼,“前些天的事情你也听说了,为了平息流言,也是无奈之举。”
什么毒3年后才被发现
钟彦礼死的时候没有人怀疑,也不会去验尸。是肖孟园认为他是非正常死亡才开棺验尸,这才发现他是中毒死的。
第0023章
老奶娘
恨意如暗流涌动,在钟娇蕊眼底翻腾不息,她将满腹愤懑撒香漪的身上:“我还听说,彦礼忌日那天你娘家人就上门来提你改嫁,还真是一天都等不及了!”
香漪不敢还嘴,垂下眼帘任她指责。
钟景让打帘子大踏步进门,低头用马鞭拍打一下衣角的尘土,道:“姑妈,路上走得这样急,侄儿有话还没说完呢。”
钟娇蕊眼一歪,看都不看他。
“这位老奶娘不光哺育了姑妈您一个,连我爹和六叔都是她奶过的,自是应当在钟家养老。况且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这个时候我们反而将老奶妈赶出家门去——当然,是你要接走的,可外人传来传去,不就成了钟家将用了一辈子的老奶妈赶走了吗?你也知道人言可畏,钟家这些天接连出事,可不能再生事端了。”钟景让坐到椅子上,边喝茶边跟她讲道理。
“我不与你争论,我要大嫂一句话。”
“这件事,你有你的理,景让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这事还要问一问老奶娘自己,她想要去哪里,由她自己决定不好吗?”大夫人心平气和的调停。
钟景让也同意这个提议:“母亲的话有道理。姑妈,您怎么看?”
钟娇蕊便也一点头。
老奶娘已被钟娇蕊带回来,就在前厅等着,她一进这宅院,便瑟缩着身体,像是在害怕什么。香漪听说过这位钟家最有功的老家人,但却是头一回见她,她虽然已经风烛残年、鸡皮鹤发,但眉眼却依然秀美,身姿甚至还有几分风采,看来老奶娘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
“阿姆,你要跟我走吗?”钟娇蕊待她极有耐心,“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老奶娘却搾着一双手,不停地摇头:“蕊儿,我们回家,我不在这里,我回家里去。”
钟娇蕊便当她答应了,正要拉着她走,却被钟景让高大的身躯挡住去路。“姑妈,我觉得老奶娘所说的回家,并非是林家,而是老宅。你莫要会错了意。”
钟娇蕊两眼一横,抬手拨开钟景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旋即转头柔声看着老奶娘:“跟我回林家吧,我每天都陪着您。”
老奶娘却摆着手:“不,我要回我的家,老爷说过,除了那里,我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住在那里……”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有人不断的在她耳旁提醒。大夫人明白,她嘴里的“老爷”并不是逝去的大老爷钟伯恭,而是伯恭的父亲——那位死去多年的老太爷。当年建成这座新宅,大老爷钟伯恭数次请老奶娘搬来一起住,但老奶娘却恪守着老太爷的话,说什么不肯搬家,就因为此,她就一直住在钟家的老宅里。
“姑妈,这回听明白了?”钟景让躬身扶住老奶娘,像个合格的孙辈,“老人家知道自己的根在钟家,林家再好也是外人。”
这话叫钟娇蕊的脸又泛了一片红,她恨恨的剜一眼钟景让,话里也带着刺:“我姓钟,是钟家生钟家养的大姑奶奶,我的根也在钟家,小子,你可就不一定了!”
钟景让并不生气,笑道:“我爹虽死得早,但在临死之前却说得清清楚楚,咱们钟家三老四少也听得清楚,姑妈若是还有什么怀疑,大可以开祠堂,再做论断,侄儿定然奉陪。”
钟家夫人被他们吵得头疼,叫人将被惊骇的瑟瑟发抖的老奶娘送回老宅,钟景让担心钟娇蕊会中途截胡,自告奋勇的亲自护送。
大夫人安慰钟娇蕊说:“待过些日子,你再跟老人家提一回,若老奶娘愿意跟你走,没人敢阻拦。”
钟娇蕊虽骄纵,却还是懂得道理的,她稳住心神喝杯茶,点点头,耳边的金坠子跟着晃:“大夫人,你的话我信。只是钟景让那小子却实在太可气!”
钟大夫人亲手给她捧上一碗新茶,双手微颤,钟娇蕊也就体会到大夫人的苦衷,长长的叹一口气,默默起身,环佩叮咚中,她离去了。
萧孟园与钟娇蕊打个对面,被钟娇蕊狠狠的瞪了两眼,他只好回个笑脸。
大夫人请他坐下,香漪便静悄悄的坐到大夫人身边,听他怎么说。
“萧教谕,今日开棺有何收获?”
萧孟园轻叹一声,道:“彦礼并非死于疾病,而是毒发。”
香漪手里的茶碗啪的一声掉落地上,她呆呆的看着萧孟园,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
大夫人也很是不解,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彦礼是被毒死的。”
萧孟园点点头。
“那怎么可能呢?”大夫人突然意识到什么,愕然的看着香漪,彦礼生命最后的时光是与香漪在一起的,当时的春草闲房只有他们两个,是大老爷下的令,叫下人们都退下去,只剩下一对新人。大老爷曾经跟她说过,彦礼从小读书读得有些呆板,加上身体孱弱,性情如同处子,若有别人在场,怕是会害羞不肯与新娘同房。下人们也乐得自在,大老爷亲自将彦礼送进新房之后,也忙着出门了。而第二天一早,等下人们进房侍候的侍候,发现彦礼的身子都凉透了。
香漪也自觉嫌疑最大,忙说:“我与六老爷素未谋面,虽谈不上爱,也绝没有恨意。再说了,那晚我盖着红盖头,一夜没有摘,连床都没有下过,真的不是我……”
空口无凭,她的自证也太单薄,实在立不住脚,香漪无奈的流泪。
大夫人道:“香漪,并没有说你,彦礼当时的病实在沉重,说句不好听的,可以说危在须臾。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的死很正常,加上老爷他突然离家,也就没有细究。至于你,你知道什么呢?一个年轻又单纯的女孩子,就算把毒药塞进你的手里,你又怎么忍心给他下毒?”
萧孟园看香漪这般担忧,便将自己的推断说出:“六夫人不必害怕,我并没有诬赖你的意思,我反倒认为彦礼是自尽。”
这一句话,又像一记炸雷响起,两个女人的心咯噔一跳,都微张着嘴巴看向萧孟园,听他怎么说。
“彦礼的为人,相信大夫人也清楚。他是一个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自然也甘愿为了不耽搁香漪的命运,决然自裁。这并不突兀,也并不难理解,对不对,大夫人?”
大夫人细细思量,六弟彦礼确实是个舍己为人的好人,若不是被病体拖累,他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业,萧孟园的这个推测也是合情合理的,便微微颔首肯定。
香漪却大受震惊,她从没想过彦礼会为她而死,他们素昧平生,就算他身染重病,又怎么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而结束自己的性命。所以她不肯相信,但大夫人的肯定与萧孟园的笃定却令她又不得不信。
“可是,如果彦礼真的是为了香漪而死,他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服毒,而不是在迎娶之前呢?”大夫人果真是个聪慧的女人,她提出的问题正是困扰了萧孟园许久的。
萧孟园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大夫人,请问,当时与香漪拜堂的人,真的是彦礼吗?”
“你怀疑!”大夫人蓦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她想说的是:你怀疑彦礼其实早就死了,当时与香漪拜堂的人是另外一个假冒的。
萧孟园却好似听到了她未说出的话,点点头。
大夫人震惊到极致反而笑起来,她摇着头:“不可能的,萧公子,绝对不可能,那就是彦礼,虽然重病在身,身体沉重,可模样骗不了人,一直都是大老爷亲自搀扶着他,他们兄弟情深,大老爷一直将彦礼视为最重要的亲人,就算是死,也是一前一后……”
“您确定真的是他吗?”
他这么一问,大夫人却又恍惚起来,彦礼和香漪成亲那天,确实有许多异常之处,比方彦礼并没有出面到正门迎接新娘的轿子,而是由钟景让代替;也没有在宾客云集的宴席上露面,而是由大老爷和大夫人操持着一切。他只是在拜堂的时候短暂的出来一趟。可是因为彦礼的病,这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每一个人都说彦礼身子不好,叫他歇息就是,只要不耽搁洞房,一切都不是问题。
如果彦礼真的有秘密,或者有一个替身,那一定与大老爷有关,可是大老爷就在彦礼入洞房之后就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四天之后在山崖下发现他的尸首。所以这个这问题没有答案。
大夫人和萧孟园一同掉入了这个无解的漩涡。
香漪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却装作听不太懂的样子,木愣愣的,一会儿看看大夫人,一会儿看看萧孟园。
“大夫人,当年服侍彦礼的下人还在吗?特别是贴身的书童。”既然在大夫人这里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再找别人了。
大夫人略微想一想,道:“有的,他们还在,萧公子想要见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