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担心惊扰了她,林桁的音量不高,很快便沉入寂静无声的黑夜里。
过了好几秒,衡月才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
她仰起头,神色平静地看着林桁,双眸明净如水面,明亮的光线下,眼瞳中那抹浅淡的绿色如透亮的珠宝,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模样。
但视线却没有焦距。
她浅淡的目光虚落在林桁脸上好一会儿,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所吸引,那双眼珠微微一动,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左耳。那地方长着颗动人的小痣。
林桁一愣,看见衡月抬起手,用拇指与食指捏住了他薄软的耳垂。她手指一动,捻着那颗小痣很轻地揉了一下。
林桁对此毫无预料,身体僵住,不自在地眨了几下眼睛,半点没敢乱动。
衡月并没有停下来,她甚至站近了半步,用指腹在他的耳垂上轻轻摩擦起来,像是想看看那颗痣会不会因此而褪去浓烈的颜色。
少年轻轻抓住衡月细白的手腕,衡月同时缓缓放下了手,随后如来时一样,悄声回了房间。
林桁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眉头紧锁,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梦游吗?
翌日,衡月起床时依旧已经快到午时,和林桁一起用过饭,她抱着电脑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处理公司的事。
她的生活十分规律,一周有几天会出门去名下商场门店巡视一圈,其余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尤其林桁这段时间情况不稳定,她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家,因此连公司也很少去。
和总是站坐如松的林桁相比,衡月的坐姿并不端正,她蜷着两条细白的腿,没长骨头似的倚进柔软的沙发里,睡裙滑到大腿上了也不管。
林桁收拾完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这一幕。
听着手指敲在键盘上不断发出“啪嗒”声,林桁轻手轻脚地在衡月面前放下一杯咖啡,脸上又开始冒热气。
他在桌旁坐下,翻开练习册,心不在焉地刷了会儿题。昨晚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没问衡月。
但衡月却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异样,她抬起眼,看林桁手里握着笔,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发呆,开口道:“怎么了?”
她没叫他的名字,但林桁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侧过身看向她,张了张嘴,迟疑着问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衡月听见这话怔了一下,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梦游症犯了。
她想起自己之前睡醒梦游到客卧歇下的事,端起桌上的咖啡战术性地喝了一口,思索着道:“我昨晚进你房间了吗?”
林桁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老老实实摇了下头:“没有,只是在客厅逛了一圈。”
他说着,下意识抬起手在左耳上捏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放下了。
他实在不怎么会撒谎,衡月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自己肯定不只是“在客厅逛了一圈”这么简单,但她并没有追问。
她没打算瞒着林桁自己有梦游症的事,实话实说道:“我睡眠不是很好,患有梦游症,虽然不会做出危险的事,但会在屋子里乱走。”
她“唔”了一声,提醒道:“你晚上睡觉记得锁好门。”
衡月并不是无缘无故叫林桁锁门,实在是因她之前有过太多次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客卧的情况。那也是她发现自己梦游的原因。
林桁却没明白衡月为什么让他锁门,只是听话地点了下头:“嗯。”
不质疑不多问,这是林桁的好习惯之一。
第二天,衡月带林桁去了趟医院,做常规性体检。医院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这家医院是衡家产业下的私立医院,衡月带着他走了vip通道,大部分体检项目很快就做完了。
诊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指着报告对衡月说:“没什么问题,小伙子挺健康的,就是稍微有点缺钙。平时多喝纯牛奶,吃点钙片就行了。”
衡月愣了一下:“缺什么?”
她路上想过林桁身体会出现的各种问题,但唯独没想过他会缺钙,这身高也不像是缺钙能长出来的。
“钙。”医生表情很认真,他说完扭头看了眼在衡月身旁笔直站着的林桁,也没多解释,只上下打量了一眼,欣慰道,“还能再长长。”
许是见多了被学业压得弯腰驼背站不直的学生,医生开着玩笑:“以后可以去打篮球,再高点还能去试试跳高。”
衡月也转头看他,她坐在椅子上望着站着的林桁,这一眼对上去只觉得头仰得难受。
医生在电脑上开着钙片的单子,提醒道:“买牛奶记得看看成分表,买配料表只有生牛乳的那种。那些配料表太杂的喝了没什么用,就是挂着牛奶名的饮料,少喝。”
衡月看了眼有些局促的少年,应道:“好。”
林桁出门时四手空空,回家时手里拎了两箱奶。
衡月很关心林桁的身体状况,一回家就让他照着说明书吃了一片钙片、喝了一瓶奶。
两人在外吃了饭才回来,肚子还饱着。但林桁没有异议,衡月把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他就接过去喝着。
衡月看他喝得慢,以为他不喜欢,又叮嘱了一句“每天一瓶。”
林桁含着吸管,听话地应下:“嗯。”
入夜,皎皎月色似清透水光流入客厅,照见一道朦胧倩影。
林桁晚上去洗手间,看见衡月蜷缩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在读杂志。
她身旁亮着盏小灯,看起来和白日里没什么区别,林桁以为她只是失眠,走近了问她:“你睡不着吗……”
一句话没说完,少年突然止了声,因为他发现衡月手里的杂志拿倒了。
林桁意识到什么,屈膝在沙发边蹲下来,抬头看向她的眼睛,果不其然,发现衡月的目光和梦游那晚一样,视线涣散,没有焦距。
林桁去完洗手间,出来后并没有回房睡觉,而是在衡月身边坐了下来。
他没说话,也没怎么动,就这么干坐着陪她,显然是打算等衡月安全回房后再回去睡觉。
林桁在手机上查了梦游症,虽然衡月同他说这并不危险,但在他看来,衡月梦游时并没有自主意识,谨防意外,看着她点总是好的。
况且手机里一搜出来的全是类似“可怕!一男子梦游时翻窗意外坠楼”和“十岁小孩梦游跑丢”之类的惊心标题,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她被蚊子叮一下都难受,如果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怕是要皱眉疼上好几天。
万籁俱寂的夜里,两人间的气氛静谧又安稳,林桁看着她眼前一缕垂落的头发,明明知道她没有在读杂志,还是伸出手小心替她挽在了耳后。
盏盏明黄色小灯嵌在墙上,并不是一个适合看书的环境,林桁打开头顶的射灯,想了想,又把衡月手里的杂志拿起来,摆正了放回她手里。
指尖不小心蹭过她的手心,安静许久的人像是突然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衡月动了起来。
衡月将杂志放在腿上,目光缓慢地顺着林桁结实的手臂挪到他宽阔的肩膀,而后又继续往上,停在了他的耳垂处。
她伸出手,细长的手指擦过他耳旁的短发,如那夜一样,捏住了他的耳垂。
少年呼吸稍滞,顿时僵成了块石头。
对林桁来说,错过一次的题不会再错,上过一次的当不会再上。可偏偏在衡月这里他学不了乖,吃不了教训,被人两次捻住耳朵,都不知道要怎么躲。
他唇瓣微动,想开口让衡月停下,但又意识到此刻她根本听不懂自己说的话。
好在这次衡月捏了一会儿就松开了他,她望着指尖,似在看有没有拓下他耳上的黑痣。
随后和那夜一样,她站起身,独自慢慢回了房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留少年一个人,捂着发热的耳朵在沙发上呆坐着,久久无法平静。
衡月在很久以前见过林桁,七八年前的事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快忘了,然而昨晚忽然梦见,发现自己都还清清楚楚记在脑海深处。
因为母亲工作需要,衡月刚上初中就跟着母亲定居在了南河市,也就是林桁之前居住的城市。
她们在南河住了有近十年,也是在这期间,衡月的母亲认识了林桁的父亲。
遇见林桁的时候衡月正上高中,读高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正在放寒假,临近春节,南河罕见地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几乎要淹没整座城市。
深冬傍晚,霞光睡不醒似的昏沉,严寒刺骨的冷风刀割般往脸上刮。
衡月从课外班下课,独自一人踩着雪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小区门口看见了一个低着头坐在花台上的小孩。
也就是林桁。
那时他穿着一身简朴宽大的灰色衣裳,脚上的板鞋已经磨毛了边,背上背着与他瘦小身形完全不符的大包,十分惹人瞩目。
那包里好像没多少东西,瘪瘪地贴着瘦弱骨架,但背在他瘦小的身上,看起来依旧十分沉重。
他低着头,好像是在等人。
此地位于地段昂贵的别墅区,出入者非富即贵,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穷苦小孩无人看顾地坐在那儿,显然不太寻常。寒风凛冽的冬天,又是傍晚时间,四周安静得不见几个人,若有行人,来往也是行色匆匆,赶着早些回家取暖。
唯独林桁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天寒地冻,白雪纷扬,小林桁却衣衫单薄,头顶连伞都没撑一把,飘飘细雪落在他身上,又渐渐融化,将他的头发也打得湿润,仿佛要把他一点点埋进雪里。
他身旁已经堆积了一捧蓬松的雪层,小小一个人像只小虾般蜷缩着,不似性格活泼的小孩坐在高处时跷着脚摇晃,他安静得出奇,仿佛一尊不会动的小铜像。
衡月从远处走近,看见他被衣领挡住小半的脸庞已经被冻得通红,而露在寒冷空气里的两只耳朵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他左耳耳垂上有颗很小的黑痣,黑漆得像是墨汁浸透了皮肉,点在冻伤的耳垂上,明晃晃地印入了衡月眼底。
衡月自认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人,可冥冥之中,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她脚下拦了一把,白靴陷入蓬松酥软的细雪,鬼使神差地,衡月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大片阴影兜头罩下,小林桁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她。他脸生得圆,婴儿肥未退,乌黑的眼珠子干净得仿若两片玻璃镜面,很是乖巧。只是眼眶泛红,好像是哭过。
衡月垂眼看着他,声音从捂得温暖的围巾里透出来:“你为什么坐在这儿?”
这话听起来并不太友善,他理解错衡月的意思,以为这处不能坐人,提了提肩上的背包带,局促地从花台往地上跳。
台砖上堆集着冰冷的厚雪,他连雪层都没来得及拂开,两只小手直接陷进雪里撑着台面,动作僵硬地落到行道上。
他膝盖像冻僵了似的,脚下踉跄了半步,险些摔倒。
衡月见此,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他站直身时,还不及衡月胸口高,显然冻坏了,两条手臂一直在微微发抖,衡月低头看着他,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大了好几个码,像是捡了大孩子的衣服改小后套在了身上,灰白色衣服的袖口还留着整齐的黑线针脚,整个人看起来像只脏脏旧旧的小狗。
衡月畏寒,冬日出门必是全副武装,耳上挂着毛茸茸的白色耳罩,颈间围着一条羊绒围巾,头顶还戴着白羽绒服的帽子,双手揣在温暖的口袋里,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小半张脸。
一大一小站在一块,无论从穿着还是年龄看,都犹如两块颜色割裂对比鲜明的色块,怎么也不像是姐弟俩,惹得过路人往两人身上好奇地打量了好几眼。
衡月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却还做不到视若无睹,她见他微垂着脑袋不说话,又问:“你爸爸妈妈呢?”
他并没答话,半晌后,只沉默地摇了摇头,衡月并不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落在头顶的细雪凝成水珠,顺着他凌乱的黑色短发滴下来,流经红透的耳郭,摇摇欲坠地挂在冻得红肿的耳垂上。
他好像察觉不到冷,又或是耳朵已经冻僵了,雪水在他的耳朵上挂了好长时间都没发现。
衡月蹙了下眉,伸手在他的耳垂上轻轻一抹,带走水珠又揩去残留的水痕。她从包里摸出纸巾,展开在他被雪淋湿的头发上胡乱擦了几下,一张纸打湿,又抽出一张,将他一头细软的头发揉得凌乱。
小孩察觉到头顶的力度,抬起头,呆愣地看着衡月,神色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衡月自己也没想到。
她没解释,行善行得如例行公事,脸上并无丝毫助人为乐的热情,直到一点点将他发丝上的雪水吸得半干后,才停下动作。
近处没有看见垃圾桶,她只好又把打湿的纸捏成团塞回衣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