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门被推开,长风顿时灌满了整个房间,幔帐被吹得群魔乱舞。
他没捏住手里的长发,发丝顺着风被卷走,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谢却山抬起头,看到了章月回。
目睹这一切的,并非谢却山一人,还有他。
他接到信报,谢却山的贴身侍卫贺平半途逃跑,秘密去见了谢却山。
而后贺平回到望雪坞,给谢穗安递了个消息,要她救出“雁”。
章月回没有阻止这件事,他想看看谢却山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的处境,他还想逃出生天吗?大局他不要了?要是他真有这两全其美的本事……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他就品出一丝异样了。
谢却山这番动作,只是为了送走南衣。
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身份给了她。他扛下作为雁的所有风险,却把雁能得到的庇护全都给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章月回有了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这种感觉让他对观赏仇人的结局都失去了兴趣。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艘船上。
他想看看这个大圣人是不是血肉做的。是什么菩萨转世吗?头顶合该有一轮佛光。
看来看去,还是这肉体凡胎,让人实在是失望。
章月回哑然失笑,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了想,给对面的空酒杯也斟满。
江风配酒,真是惬意啊。
谢却山在他对面落座,无言地陪了一杯。
这个时候,是该心无旁骛地喝杯酒,哪怕面前坐的是敌人。
章月回忽然慢悠悠地道:“谢却山,你的私心,真是一点儿都不给她啊。”
这个人,永远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花花的刀尖子直接往人身上捅。
谢却山嗤笑了一声,隐隐几分自嘲:“你很希望我给?”
“你应该学学我,浑身上下都是私心,这样的游戏才有意思。”
“没意思,都很没意思。”谢却山仰头饮尽一杯酒。
章月回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眸光却一寸寸黯淡下去,手上稍一用力,薄瓷做的酒杯便被握碎了,白的瓷,红的血,他的手却越攥越紧。
血污跟这张斯文风雅的脸好像不太搭,他惯常都是一尘不染,端着一副谪仙人的模样。但此刻他一点都不在意手里的瓷片,仿佛流着的并不是他的血,他还是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谢却山,别那么伟大,不然我的仇都没地方报。”
谢却山抬了眼,眸中甚至有几分同情:“你真的想报仇吗?”
平淡的问句,让满室寂静了一瞬,章月回猛地踢了凳子,巨大的响声掩盖了此刻的心思。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谢却山看着章月回带来的一片狼藉,缓缓地摇摇头,这人情绪忒不稳定了,不堪大用。
……
自离开江心后,无限的空虚涌上章月回的心头。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他竟然有些赞同谢却山的话。
都很没意思。
他汲汲营营,却也没收获什么愉悦。
就这么收尾吗?不刺激,不好玩。
他脑中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杀了完颜蒲若。
她反正是秘密离开金陵的,除了归来堂,并没有人知道。这乱世里,多得是山匪流寇,多的是山高路险,她死在半途中,大岐也怪不得金陵,谁让她胆子那么大,伪装成寻常的妇人上路。
完颜蒲若一死,情报便断在了她这里。
之前没人杀她,是因为没人敢想,没人敢做。
只是他章月回百无禁忌。他是她的心腹,反手送她一刀,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件事,会让金陵的那群老臣们头疼一阵子,也会让归来堂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但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为什么要救谢却山?不,他没有救他,他只是希望他死得卑劣一点,死得没有价值一点。
谢却山这么牺牲了,那他无辜枉死的家人算什么?英雄的垫脚石?
多可笑啊。凭什么?
他甚至还有一点恐惧,谢却山要是这么死了,那他一切的仇恨就将化为泡沫,他是一个靠执念活着的人,别管好的坏的,这都是他与这个世间为数不多的羁绊。
他不想释怀。他要这浑水越来越浑,谁也别想得道升天,谁也别想就地解脱。
马蹄在夜色下疾行。
长风灌满他全身,细雨如针丝扑面,乌云遮住月色。一路飞驰,直到天色破晓。
秘密北上的队伍刚刚离开歇脚的小庙,准备继续赶路。
“长公主”戴着帷帽,在女使的搀扶下坐入马车。
车轱辘碾上湿漉漉的地面,马车咿咿呀呀地摇晃着,远处几点鸡鸣犬吠,一切好似笼在宁静之中。
一支利箭穿雨破空而来,直直射入马车中,噗地一声,几片血迹溅在车帘上。
车队护送的人登时乱了,纷纷拔剑迎战。
远处章月回策马而来,不避不闪,迎着众人的剑尖勒马,扔了一块令牌到地上
有些人没见过章月回,却见过这枚能号令整个归来堂的令牌,众人有些慌了,不敢再动手,纷纷收了武器行礼道:“东家。”
章月回下马,大步流星地朝马车走去。
一掀车帘,扯下帷帽,章月回却愣住了。
车里的,根本就不是完颜蒲若。
女人将将剩下一口气,嘴里大口吐着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随后便咽了气。
这一瞬间,章月回心里一沉,他大意了。
完颜蒲若早就做了防他一手的准备,她不仅是要传一个重要的情报,还设下了一个对章月回的考验。
他违背了她的命令,还杀了她的使者,就等于明确了自己的立场。他成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叛徒,再也无法隔岸观火了。
章月回怔了半晌,脑中思绪缓缓归拢,旋即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狡兔三窟,那可是完颜蒲若,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他杀了?
现在好了,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大人物,斩草除根,现在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
不过,完颜蒲若也没赢。
她知道的再多,可她的消息传不回沥都府,一切都是徒劳。
此刻的失控反而让章月回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甚至有些兴奋。
大雨浇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身上的尘垢通通冲刷干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曲意逢迎,两面讨好,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刻,扯掉了所有的遮羞布,他终于可以露出真面目,不必再演,不必再装了。
一道闪电照亮贫瘠的庙宇,壁画上的阿修罗面目狰狞。紧接着一声惊雷,仿佛众神在嘶吼。
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众神恶战。他们斗争的起因是为了一棵名叫苏质怛罗波吒罗的神树。
这棵树的树根在阿修罗的领地内,可它的成熟的果实却在天上。阿修罗生出嗔恨之心,打上九重天与诸天众神对峙,要讨回自己的东西。他本性善良,原为善道,只是执著争斗之意志,终非真正的善类,死后永堕恶道。
但阿修罗也奉佛法。
第118章
破局者
南衣终于从泥沼一般的梦魇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一睁开眼,便看到了甘棠夫人关切的神情。
“这是被灌了多少酒呀,醉了一日才醒。”
甘棠夫人连忙伸手端过茶盏,喂南衣喝下一口热茶。
南衣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分明是甘棠夫人的房间,她露出一丝疑惑。
“宋先生和应淮小将军送你回了望雪坞,他说他那里被岐人盯着危险,怕照料不好你,思来想去,还是请我帮忙,将你藏在望雪坞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南衣愣了:“怎么会是他们送我回来的?”
“他们两人也神神秘秘的,只说你身份极其重要,务必要确保你的平安。知道你回来之后,连谢小六也来看了一眼。”
身份,谢小六……南衣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秉烛司以为自己营救了“雁”,谢却山就是这样把她送走的。
她本以为他把自己迷晕,会把她交给章月回,但他依然给她铺的是自由的康庄大道。
南衣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二姐……倘若谢朝恩死了,你会为他落泪吗?”
她现在只能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艘船上等死,而她独自一人回到了人间,生离死别是这个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她有满腔的肺腑之言想倾诉,但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甘棠夫人愣住了,她隐约在这话里察觉到了什么,可她不敢深思。
她的弟弟,怎么会死呢?她想都没想过。
她甚至还在等待来日方长,谢朝恩有一日会改邪归正。
甘棠夫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笑:“他本事大着呢,怎么会死?”
南衣心里的绝望一下子便被拉扯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他怎么不会死呢?他也只是一个人啊。
她想疯了似的呐喊,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却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让大家都去帮帮他、救救他,可话几乎都涌到了嘴边,她说不出来。
她明白,他脚下的路已经垒起了太多人的血肉,他不能辜负那些因他死去的人。
这像是旷日持久的瘟疫,谁沾上他,都会变得不幸,于是他把自己隔绝在人群外,拒绝药石,要与瘟疫同归于尽。
所以他很自私,甚至都不愿意冒险争取一下可能的成功。
南衣觉得自己已经病了。他在死去,连带着让她的余生成了一场恶疾。她在离他远去的路上,逐渐病入膏肓,被剥夺了行动力,剥夺了求生欲。
南衣抹了把眼泪,恹恹地道:“二姐,我想自个待一会。”
甘棠夫人感觉到了南衣的异常,她叹了口气,抚了抚南衣的肩,起身离开。
她刚推开门,唐戎便走了进来,拱手行了一礼。
“外面有人想见少夫人。”
——
一队不起眼的车队进了沥都府,完颜骏如临大敌,亲自相迎。
这是完颜蒲若的信使,从金陵传回了重要的情报。
情报关乎沥都府里,究竟谁才是隐藏已久的内奸。
接到信使的片刻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随后完颜骏点了一队人,亲自去江上见谢却山。
对于完颜骏的到来,谢却山并不惊讶。
他早就在脑海里过完了这一遭流程。被抓了之后,他不能马上死,这样完颜骏就会把怒火发在他的家人友人身上,他要让完颜骏慢慢从他身上挖出有价值的东西,引着完颜骏往无关紧要的方向查。直到大局落定,他才能赴死。
但让谢却山惊讶的是,完颜骏一来,便对他热情相迎,客客气气的。
“却山公子,你可受委屈了。”
谢却山一时摸不准这是什么路数。
“今日收到长公主殿下的来信,我才知道你竟还在沥都府。殿下软禁你,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好在现下一切都查清了。关于公子有异心的事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替殿下给你赔个不是。”
谢却山心里虽然困惑,但还是赶紧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查清了便好,只是殿下始终怀疑沥都府里有内奸……”
完颜蒲若不可能什么都没查出来,就传信回来证明他的清白,若是这样,完颜骏也不会轻易相信,谢却山直觉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正是如此。内奸另有其人。”
“谁?”
这会谢却山是真的没底了,不会将查到宋牧川头上了吧?那他就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完颜骏却不回答,卖了个关子,回城后,直接带谢却山去了花朝阁。
传信的人对完颜骏说的是:“代号雁是章月回。”
昔日歌舞不休的销金窟,如今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堡垒。
接到情报后,完颜骏立刻派人去抓章月回。据说章月回昨夜进了花朝阁就没出来。
天知道这酒楼之中到底有多少机关,军队足足攻了一个时辰才攻进去。
完颜骏破口大骂道:“这狡猾的商人,还以为他只是个唯利是图的,没想到藏了这么大的祸心!现在想想,从上元夜开始,到后来的令福帝姬被救走,哪哪都有他掺和在里面,我们被蒙蔽已久啊!”
谢却山没接话,花朝阁里有暗道,章月回一定不在里面了。
但是,章月回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把矛头都引到自己身上?他丢下整个归来堂,仓皇败走,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却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匆匆跟完颜骏告辞,推说自己在船上待了多日,身体不适,想要回家休息。
踏入望雪坞的大门,他还有一丝期待,也许能见到南衣。宋牧川没有更好的地方安置她,很可能把她送回望雪坞。
他知道自己是没脸见她的,但平安后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想见她。这丝念头里还带着一股巨大的不安,他不觉得这有惊无险的好事能白白落在他身上。
匆匆往里闯,迎面撞见二姐惊讶的脸庞。
“朝恩?你,你何时回来的?”
“南衣呢?”
“……她走了。”
“去哪了?”
甘棠夫人讷了片刻,她分明在谢却山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情绪。他藏不住了,在终于后悔莫及想要伸手去抓的瞬间,他将所有隐晦不能为人道的情愫都在一双眼眸里道尽。
“归来堂的东家来求娶她……她,答应了,今早便跟人走了。”
谢却山愣了晌久,终于点了点头,人却已经走不动路了,缓缓地在院中阶上就地坐下,像是一座山的倾颓。
“二姐,这样很好。”
时光在他身上倒退,无论多少往事沉淀,此刻他依然像是一个无措的小孩。
他喃喃道:“这也是一种善终,不是吗?”
——
一辆马车在山道间飞驰,后头跟着十来个暗卫。
南衣坐在马车里,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望着山间景色在疾速倒退。春已晚,花飘零,林间绿意浓得发乌,像是一片清晰的雾。
昨日章月回到望雪坞见她,他很奇怪,浑身淋得湿透,带的一匹马累瘫在后院,像是赶了许多路回来,都来不及安顿便直接来找的她。
她很少见他有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开门见山道:“我有办法能救谢却山,但是有条件。”
他把假的情报传给完颜骏,将战火都引到自己身上来。沥都府的消息传回金陵需要三天,带回完颜蒲若新的指令也需要三天,这多赢来的六天,足够让谢却山翻盘。只要涅槃计划成功,他便不必在岐人那里卧底。